初平二年,十月廿一。
冀州,河间国,东平舒。
遵奉袁绍军令,前往渤海郡绞杀黄巾的冀州军将蒋奇因为轻敌冒进,于漳水之畔遭张辽伏击,不敌,死伤近万,尸体堵塞河道,而漳水为之赤,。
一场人类间激烈而残酷的战斗刚刚结束,飞鸟提溜着小眼睛,扑腾着翅膀自高高的旗杆上飞起,血腥味与水腥气夹杂,河畔之地浑像个屠宰场。
苇草随着波浪扑腾,不断将岸上流淌的血水与地上倒伏的尸体拍打着牵扯入河中。
手持长矛弓弩的辽东军兵排成小队,连成长线撒网一般的推进,不停用兵刃给地上的受伤敌军补刀,草丛中、尸体堆里不时有装死的冀州军兵蹦出来,举起双手作投降状。
踏踏!
一匹枣红马踩踏着水花靠近战场,张辽骑在马上,来到一处满是残肢断臂的所在,此地尸体与车架堆成了小山,中间竖立着一杆蒋字大旗,大旗下有名死不瞑目衣甲破碎的中年将领。
目光在这位袁绍部将的面目上停留许久,张辽转头看向远方,眼睛微眯,思量着河间国损失了这一支仅存的机动军力的后果。
而他身后的漳水之上,正反复游弋着挂着旗幡的舟船,船上的水手手里或握着水刺,或举着弓箭,眼睛警惕的巡视芦苇丛。
这些是属于辽东商贾以及渤海水贼的舟船,此次伏击的成功,正是源于这些出乎蒋奇预料的舟船转运,张辽才能在冀州军行进途中的漳水北岸进行伏击。
“将军,河间国可真豪富,油水比咱们渤海多多了。”范济的狗头军师,羽林营的优秀毕业生,潜伏黄巾的黑衣卫密探头目——王安从艘小船跳上岸,蹦跳着越过地上的尸体靠近张辽,此刻他身上穿着戎装,腰佩长刀,看着颇有些少年将军模样,来到张辽身侧,抱拳禀告道。
张辽闻声,扫了眼王安背后那一群头扎黄巾的人群,这些人随着柳毅的编练,加上跟随张辽破南皮,扫灭渤海豪强,已经从完成了从普通百姓到精锐兵卒的转变。
张辽在那些仍旧打着黄巾旗号的部伍身上停顿了片刻,对着王安颔首道:
“当然,毕竟是咱们先帝的封国所在,积累可不是渤海可以相比的。
而今蒋奇既灭,河间国怕是没有能与我等抗衡的军力了。小郎君还是让范渠帅速速行动,将那些不服管教的豪强清理一遍。”
王安笑眯眯的点头,当即抱拳,口中连连称是,对清理豪强没有一点介意,似乎浑然不知这道命令背后会有多少人为此丧命。
哗哗!
就在二人说话间,背后的传来一阵桨叶划动河水的声响,张辽转头,发现漳水上驶来几艘小船,船上的水手露出精壮的上身,身着锦袍的胡器站在船头,遥遥向着张辽所在挥手。
“将军,好消息,辽东转运的军资到了,不仅有你们需要的兵甲,还有车架、马料等急需物料,就连幽州军的制式军袍、旗帜也都一块送来了。”
胡器不待小船停下,就自个儿涉水而下,一边蹒跚而行一边呼喊着好消息,让远处的张辽肃穆的脸上都带上了些许笑意。
得知新的军资抵达,张辽放下收尾阶段的战场,急忙带着自己的部伍向着下游码头而去。
望见张辽离开,胡器却没有立即回转,反而面带热切的上前,与王安客气寒暄。
胡器先是看看左右,见四下无人,这才掏出一柄铸造极为精美的环首刀,交予王安手上,见到对方默然收下,这才一脸谄笑道:
“王家郎君,下一批货什么时候可以到?”
王安摩挲了下手中环首刀,对其份量以及外观很是满意,此刻轻轻摇头回应:“胡掌柜,此事不怪我,实在是你等要求太高,这渤海郡里的多的是吃不上饭的小民。你等却要那些识字之人,啧啧,这些人可都是些大姓子弟,没那么容易获取。”
“哎!”
胡器叹息一声,作一脸苦相,原地跺了下脚道:“还不是州府命令,将这渤海郡的工匠百工全给打包了。其他的又都是些整日里埋头黄土的苦哈哈,嘿嘿,那些辽东豪商而今又不缺这些劳力。
他们啊,而今生意随着主公大业发展,做得风生水起,这会儿缺的是会读写,脑子灵活,能够处理商事的人才。辽地本就荒僻,出些识字的人才也都被州府选走了,万般无奈,这才来寻老弟你啊!
再说,这些大姓子弟,家族已经被黄巾攻杀,如今身似浮萍,随便一阵风就能让他们弃尸于道旁,老弟此举,不仅你们队伍得了实惠,且利好我辽东百工,顺带救人性命,岂非一举三得啊!?”
看着眼前这位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辽东豪商口若悬河,王安无奈的摇摇头,对这些商贾脾性,在襄平长大的他可是清楚的很。
这些人利用郡府关于船票债券的漏洞,让这些冀州的流离的知识分子签订十年数十年的卖身契,然后再利用这些知识分子的眼界以及能力,来扩充辽东商业版图。
“罢了,十日后,漳水渡口接货。”
然而,尽管对这些商贾的行事底细一清二楚,王安还是点头应允,因为正如胡器所言那般,这项生意,无论是对他,还是对幽州州府来说,亦或者辽东商贾,都是百利一害。
并且,王安之前曾听公孙度讲过,培养一个识字子弟的成本太高了,无论是花费的钱粮,还是时间,都让公孙度很是无奈。故而王安在渤海郡行黄巾事时,就刻意的保留其中的大姓旁支学问子弟。
既然这些大姓子弟留在原地隐患颇大,那么将他们当作货物发卖,就是一件再好不过的生意了,加上辽东商贾的需求,一来二去,渤海郡的黄巾就与辽东的新兴商贾搭上了线。
黄巾可以向辽东商贾输出自己无法套现的大姓豪家的名贵家具、古董、器具,以及席卷过程中不可避免积累的天量金银财货,辽东商贾则向黄巾军输出成熟的手工艺制品、车架、兵甲、盐巴、粮食等。
若非公孙度有意压制黄巾军与辽东商贾间的联合,否则,以如今愈演愈烈的趋势来看,在辽东商贾的煽风点火,以及充裕的物资支持下,中原再发起一场轰轰烈烈的黄巾起义也不是没有可能。
而在下游靠近渤海的漳水码头上,正挤满了来自渤海沿岸各地的舟船。
水手们百无聊赖的喝酒吹牛,讨论着码头附近的草市里谁家娘子漂亮。船主则是仰着脖子,趾高气扬的举着凭据,大声呼喊着要求尽快卸货,迫不及待的想要出行拉下批货。
这些船主们被幽州州府亦或者船主协会所雇佣,将来自青州的粮草、来自辽东的军械、来自沓氏的盐巴等等转运至公孙度指定所在,也是这些人的存在,为张辽这种毫无根基的外地军头在渤海郡的行动,提供了坚实的物质基础。
“张将军,使君密信!”
张辽才抵码头,还未点验完自己的军资,就见一个浑身是汗的少年狂奔着靠近,嘴里高呼着,却被护兵拦在外围。
“嗯?王继?”张辽看清了少年面貌,挑了挑眉,挥手让护兵让开道路,接过气喘吁吁的王继手上密信。
拆开密封,张辽扫视一眼密信后迅即将之收回,转头看向王继:“主公几日前下的军令?”
王继身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海水,信函送达,他像是身子被抽空了般瘫坐在地上,闻言晃晃脑袋,摆摆手道:“昨日巳时,我一得到军令,就立即出发,片刻不敢停留,天可怜见,总算在此地见到了将军。”
“嗯!”闻言,张辽并未多言,轻轻应了声后转头看向自己的亲兵命令道:“快!传令各处,速速集结兵力!这场大战,也该我等上阵的时候了。”
踏踏踏!
瘫坐在地上的王继愣愣的,只觉得一瞬间有无数马蹄从自己面前奔过。
随后王继缓缓站起身,却见到了自己那个便宜老子,王驰这会正大马金刀的坐在一艘宽大旗舰上,随着张辽的军令指挥渤海水贼向着易水进发。
而当王继回到自己的船上时,就见几个样貌粗豪的汉子手拿武器围住了自己那艘青鸟号,其中领头一脚踏着木桶,一手指点着停泊在码头上的船只:
“这是谁家的舟船?形制这般奇怪,耶耶我军务在身,就决定征用你等了。”
钟盛此前参与到围猎蒋奇大军战事时,因为冲的太过靠前,被冀州军放火箭烧了船只,这会儿见到艘新来舟船,见猎心喜下,就想强占了去。
哪知道话刚说出口,他就听到身后一阵快速接近的脚步声,乍感不妙的他连刀来不及抬起,就连人带着脚下的酒桶一齐入水。
然而,被河水呛了好几口的钟盛还来不及报复,就听岸上的老海贼对着袭击他的小子恭敬行礼,口称少主。
“少主!?”
双脚蹬踏着水波游水的钟盛终于翻上栈桥,他一脸惊愕,连抹了好几把脸上的水珠,接着向着王驰的方向望去,就见那位狠厉如蛟龙的王大当家,此刻像个老头般颤颤巍巍站起身来,一脸的不敢置信。
“小子,来看看你老子我给你留下的家业!”
一刻钟后,王驰指点着漳水之上连绵不断的舟船,向王继炫耀一般说道。
王继闻言,眉头不由自主的皱了皱。
.....
幽州,涿县城。
咻!咻!
涿县城下,一架架高耸的石砲身下,随着百十人的拉拽,盛放有块石的网兜猛地抛起,将内部的块石向着城内抛去。
城内的石砲亦同时进行反击,可块石落地,要么偏离位置,要么越过,要么砸在城下石砲前的土堆上,给这土堆凭空增加了些许高度。
轰轰!
块石落地,砸出一处处浅坑,却并未出现屋毁人亡的惨剧,早在注意到袁绍军在筹备石砲时,公孙度就让军兵清空了城墙周围的房屋。
此时此刻,公孙度坐在县城中的官衙小院里,眼睛从空中不断落下的石块上扫过,面上古井无波,似乎一点不将袁绍军轰轰烈烈的攻势放在眼里。
“怎么样?冀州军的存粮到红线了吗?”
忽地,公孙度转头看向挂着一双黑眼圈的王烈,开口问道。
王烈闻言脸色一正,将快要打出的哈欠憋了回去,拱手道:“以属下僚属根据冀州军营垒规模、车架数量、以及彼辈后勤状况推算,冀州军粮草已经到达红线,若是没有外部的粮草支援,此刻营中怕是已经断粮!”
“嗯...”公孙度闻言轻轻嗯了声,似乎有些不置可否,接着转头看向背后的木央:
“有南边张文远的消息吗?”
“暂时没有...”木央沉吟着回道,接着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皱皱眉头道:‘不过,昨日有冀州军外围营垒探子回报,昨日傍晚,有南方信使入城,随后冀州军营寨内部有发生混乱,不过很快又被镇压了下去。”
啪!
公孙度一拍手,脸色不复平静,很是激动的道:“肯定是文远了,自我等放松了对彼辈粮道的冲击后,此刻的坏消息一定是文远成功了。
哼!粮草吃紧,后方被断,袁绍的退路已无,怪不得今日攻城这般着急。”
公孙度就像是看透了表象一般,兴奋得直搓手。
真正进行大军交战,公孙度才明白为何兵书上对军心那般重视,因为这个时代里,战术很难决定一场战争胜负,那不可名状的军心却可以。
此刻的公孙度与袁绍,与其说是两军相争,不如说是,两支军队通过互相消耗,不断增减士气军心,以促成另一方的溃败。
公孙度很清楚,想要攻灭一支十万人的军队,以自己手里那可怜的一点兵力,绝不是短时间可以做到的。
拒马水河畔的袭击,原野上的频繁阻击,终日不息的涿县攻城战,都不过是为了消耗袁绍帐下十万军队的士气。
此刻的公孙度很有信心,对面的袁绍军队军心已经到达了一个临界点,危及大军的因素经过公孙度的重重叠加,到了今日这般地步,他相信,只要自己推上一把,这支十万人的军队就会轰然破碎。
嘭!
公孙度站起身来,望了眼那些他下令来县衙躲避乱石的普通百姓,被那些人眼中的慌乱一激,他眼神变得坚定,手掌在面前的石桌上狠狠一拍,下令道:
“传令,让陈江炸开大坝!”
轰!
随着公孙度的下令,刚刚还是朗朗晴空的白日忽地传来一阵惊雷,乌云迅速积蓄,眼看着一场暴雨将至。
滴答!滴答!
看着手心上不断跌碎的水珠,公孙度苦笑一声,这算是天助我也吗?
袁绍军大营内。
嘭!
袁绍将案几上的铜器扫落在地,怒气冲冲的指点着刚刚进门的麹义,厉声质问道:“为什么还没破?一座小城而已?为什么退兵?给我继续攻!”
麹义低着头,默默承受着眼前这位行将崩溃的冀州牧的怒火,因为他麹义的夸口,让整支冀州大军都陷入了进退不能的尴尬境地,更有一招不慎满盘皆输致使大军溃散的可能。
袁绍嘴里长满了燎泡,眼睛几乎要冒火,此刻一点没有世家子的仪态,上前抓住麹义的衣领追问:
“为何退兵?你可知而今我等处境?昨日易县来信,公孙度部将张辽率领大军突袭,一日内攻破易县,易县大营中的粮草物资,尽被其所夺,而今后路被断,我等危矣!若不能攻破此城,你我等着身首分离吧!”
“回禀主公,天降大雨,兵卒不能视物,攻城已不可能,只得退兵。”麹义闷声回应。
袁绍见状松开双手,深深叹口气,此刻他心中很是懊恼,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着了魔,竟然带着大军贸然突进,此时细细算下来,虽然他们每一步行动都很艰难,可观幽州公孙度的损失,却是少的可怜,据军中僚属汇报,军中有现成首级的斩获,不超一千之数。
明明幽州军没有伤筋动骨,威力不减,可自己却像是得了失心疯似的,闷头向前冲?难道这一切都是公孙度的阴谋?
每当袁绍想到这一层,都不由连连摇头,打心底不愿相信,可想到现实发生的一切,他又是一阵后怕。
袁绍再也不看眼前的麹义,回身来到自己的案前,对下首的僚属将官命令道:“无论如何,既然易县道路已断,今日我等就要退兵,不惜一切代价渡过拒马水,通过范阳回冀州。”
忽地,下方一直低头漠然不语麹义抬起头来,眼神中夹杂不甘,咬牙凝声道:
“主公,义保证,今夜一定破城!
今白日大雨瓢泼,城墙下遗留不少云梯,夜间彼辈定然松懈。
再者,夜间作战,交战双方皆有损伤,然我冀州军兵多将广,不惧损伤,只要敢于增兵,彼辈定然难以阻挡。
故,今夜子时,义领属下精锐先登,直袭南城,主公坐镇大营,下令其他三面齐攻以作牵制!”
“你!...”
袁绍被麹义的决心给惊住了,麹义这简直是要将自己的性命都置于险地,来换取夺取城池的一线生机,他抬起的的手在空中顿了半天,最后还是缓缓落下:“好,我便再与你一次机会!”
“多谢主公成全!”
麹义闻言,虎目瞬间含泪,恭敬的俯身下拜,额头与地面相碰,发出一声明显的闷响。
入夜,涿县城头,篝火与火把将城墙上照的亮如白昼。
城头过道上,巡夜的兵卒与民夫举着火把行进,眼睛小心的向着四周打望。
嗒!
夜空里传来一声清脆声响,那声音是那么刺耳,由不得城头兵卒不注意,巡夜的兵卒回头的瞬间,就见云梯的铁钩挂上墙头。
“敌....”
示警的呼号还没出口,就被一根弩矢夺去了性命。
“敌袭啊!”
终于,四周反应过来的兵卒当即大呼,举着兵刃就要与城下的敌人厮杀。
“敌袭啊!”
然而,这一瞬间不止此处,涿县城的四周都传来守军的惊恐呼号。
黑暗的夜空里,忽地被一朵朵火光点燃,杀戮与血腥再度将领人间。
砰砰砰!
一架架云梯搭上城头,不待城头上的守军将之砍断,一个个矫健汉子嘴里咬着刀,三步并作两步便就登上了城头。
“杀!夺城!”
麹义一马当先,手里的环首刀翻转,劈翻了一名即将近身的守军,嘴里高呼着引领部下向着其他区域杀去。
麹义手下的精锐,大多是凉州战场退下来的老兵,厮杀经验自不是这些守军军兵可以比拟的。
简单几次冲击后,黑夜中本就心生恐惧的守军就被他们彻底杀散,短暂的取得了一段城墙的控制权。
“下去!开城门!”
待敌军溃退,麹义紧绷的脸上终于绽开笑容,招呼着手下前去开城门迎接冀州军入城。
然而,让麹义微感不耐的是,他在城头等待许久,而开城门的动静迟迟不曾响起。
“将军!下边有问题!城门被土石堵住了!”一名手下慌张爬上城楼,急声禀报。
“什么?不可能!昨日我还见幽州骑兵出城袭扰的,而今怎么会堵上?”麹义脸色变换不停,焦急的在城头不停打转。
轰轰!
忽地,远处一阵雷鸣声响传来,麹义惊讶抬头,惊咦一声:“要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