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平二年,十一月上。
袁绍与公孙度的大战终于落下帷幕,然而,让天下人为之侧目的是,坐拥十万大军的袁绍并没有如世人所想的那般轻易攻灭名不见经传的公孙度,反而顿兵于涿县城下,后被公孙度以水攻破之,大败,袁绍与亲信逃离,而大部投降。
关注这场战事的诸多势力,在惊讶片刻后又随即释然。
毕竟,幽州突骑的威名响彻北疆,虽然公孙瓒与刘虞的相度身死,让人们为北地这支可怖的军力有了一丝轻视。
可随着公孙度干脆利落的击败袁绍,让天下人再度正视了幽燕之地这股精卒的强悍战力。
公孙度在整编了投降冀州军后,立即调兵遣将开始转入战略反击。
屯驻在涿县一线的幽州军力开始一边向着南方机动一边收降袁绍遗落的败兵,张敞带着幽州骑兵渡河,与田豫一齐攻略范阳,并经范阳向冀州的中山国进击。
占据易县的张辽收纳投降败兵后,也开始统兵向南,沿着袁绍进军的方向逆行进击,兵锋直指安平,让张辽感到惬意的是,他们一路上光是缴获的冀州粮草就让大军免去了后勤之忧。
占据南皮的柳毅同样收到军令,带领自己的部众,沿着漳水而上,经略西方的清河国。
短短月余,攻守之势异也,战局变化之快,直让世人眼花缭乱。
然而,这些远不是结束,接下来,让公孙度更加惊喜的事情接连发生了。
南方,清河国的季雍闻知袁绍兵败,当即举兵发动叛乱,占据鄃城表示要迎幽州兵入清河国。此事一发,让处于行军中的柳毅惊喜不已,当即急速进军,与季雍合兵,击退了清河国本地的顽抗兵马,随着后续渤海郡的援兵抵达,清河国易帜在即。
北方,正在与鲜于银在山区鏖战的高干在闻知袁绍兵败的第一瞬间就带兵撤离,而他在撤离途中,因为兵卒对沿途的村落劫掠,加上袁绍此前对北方胡部的纵容,以及此次袁绍兵败消息的抵达,使得中山国当即调转矛头,对撤离的高干军进行截击,致使高干军大败,只身逃往邺城。
与中山国毗邻的常山国亦然,在收到袁绍兵败消息的那一刻,再也不遮掩对袁绍的敌意,当即举郡叛离冀州拔掉了袁字大旗,投靠南下的公孙度,还派遣郡内子弟加入幽州军征战。
中山、常山两郡的叛离,使得那些叛离公孙度的范阳豪强心若死灰,腹背受敌的境况,使得收到袁绍兵败后的文丑再也没了顾忌,纵兵劫掠了范阳豪强后,急速向着邺城方向撤离。
文丑的发难,无疑是给了范阳的死硬豪强最后一击,故而当张敞与田豫进军范阳时,几个当地大豪除了少部分腿脚快的举家迁徙外,余众将他们的家主捆缚送军,期待公孙度的仁慈。
但公孙度并未如范阳大姓所希望的那般高抬贵手,在对待范阳豪强的态度上,公孙度表现出了从未有过的强硬。
他毫不留情的拒绝了王烈等僚属因为卢家、祖家等在士林的影响力而对他们手下留情的提议。直接对留守在范阳的卢氏主宗进行了清洗,并且铲草除根一般,将当地残余的卢氏宗亲尽皆迁往了辽东。
至此,历史上赫赫有名的范阳卢氏就这样算是被公孙度给断了根。
至于远在邺城的卢植及其子侄如何反应,则被公孙度刻意忽略了。
而公孙度反应之所以如此剧烈,其实是对那些源源不断投入他麾下豪强的一种震慑。
他不奢望这些地方上呼风唤雨作威作福的,仅仅因为利益受损以及大势所趋就投靠自己的大姓,能与他在各个方面保持一致,但至少,公孙度要给这些人设置一条不可逾越的红线。
至于原因?很简单,随着袁绍兵败,冀州大面积倒向公孙度,短短旬日,公孙度的军力从五万就膨胀到了十多万,治下的领土面积也随着几个州郡的倒戈翻了个倍。
面对着源源不断的捷报,公孙度并未如他的手下那般欣喜若狂,比起惊喜,公孙度心中感受到的最多的,是一种惊吓以及不知所措。
膨胀的军力可以通过提拔旧有军官进行掌控。但面对那些赶着趟的前来投靠他的冀州各郡国,公孙度着实有些措手不及,夹带中的人才储备不足,名气的缺乏,使得公孙度在对待各地郡国的示好时,有些少见的迟疑。
还是多亏了幽州幕府中的王烈,以及新近的从事田丰等人的协助,几人细致入微对公孙度讲解各地郡国的形势,内部的势力派别,各个士人的才能底细,为公孙度的提拔任免提供了坚实基础。
并且在这个过程中,公孙度更为深刻的了解了这时候的士人圈子如何运转,以及背后的运转逻辑。
简单来说,就是家族政治,一群拥有经典的老牌家族,通过一代代的政治投资,通过联姻、收徒、讲学等方式,在中央、地方上形成了一定的政治资产。
而在田丰、王烈等人的举措中,公孙度渐渐看明白,这些人看重的不是任免士人的品行、才能,而是此人身后的政治价码,即此人所能动员的人脉、物资能力。
而公孙度所有的举动背后,都遵循着古老传统,即投桃报李,对向公孙度表明忠诚的家族加以重用,对反对的加以打击,以及利益交换,通过公孙度所能给予的官职、大姓在地方上的经济特权等,换取大姓更为积极的投靠,更多的物资支援。
公孙第默默观察着,在看透了此时政治生活的本质后,他心中也终于明白了灵帝的无奈,面对这样的地方与中央交织的庞大士人势力,灵帝就算在洛阳折腾翻了天,又能奈何?
所有亡于内乱的亡国之君处境大多类似,让他们濒临灭国危机的,恰恰是维持他们皇权的那些势力。
就像练葵花宝典一般,想要变强,想要自救,就要先给自己来上一刀,为了那不可知的未来,要去承担着流血过多以及外伤感染的风险?
纵观历史,鲜有人主能做到。
而随着各地郡国归附公孙度的人数增加,这就相当于公孙度这个政治势力的股东人数变多,势力壮大的的同时,公孙度明显感觉到了,自己身上的束缚也在逐渐增多,来自各地的股东给予了公孙度别样的压力。
比起能够被公孙度如臂使指的辽地,刚刚并入公孙度旗下的冀州郡国,在公孙度个人感受下来,颇有种隔靴搔痒之感。
公孙度自己很清楚,他产生了这种感觉的原因很明确,在他与冀州郡国的百姓之间,隔了太多的权力中间商了。
但是那又如何,身边的僚属,带兵的将官,天下间的有识之士,早对此习以为常了,反倒是公孙度在辽东搞得那一套,在中原士人眼中,才是不成体统的荒唐之举。
心头隐隐泛起忧虑的同时,公孙度一边收降纳叛,一边带兵推进。
十一月下,公孙度与张辽于河间会师,在经受了黄巾军的残酷考验后,本地的豪族对公孙度的到来那是夹道欢迎,加上张郃的居中协调,河间国算是冀州境内除了渤海郡之外公孙度控制力最强的郡国了。
捷报频传,沿途城池无一抵抗,就在天下人以为冀州即将落入公孙度之手时,一场暗流正悄然积蓄。
话说袁绍,自那一日在桃水之畔想清楚切身厉害后,袁绍干脆的弃了大部军兵,只带少数骑兵扈从,凭借着队伍规模小,不为人注意的优势,潜伏避开了幽州军的哨探,迅速赶回了老巢邺城。
一路上袁绍沉默不语,愁眉不展,眼睛却闪耀着丝丝亮色,他时刻反省着自己的长短,以及此次战事的得失。
很快,袁绍就总结出了此战的心得,大军团作战不一定有好处,面对公孙度这般有定力,能守城,且对地方掌控力足够的诸侯,大军团很容易陷入拉锯战的泥潭里,继而因为在敌境作战,补给线遭袭而陷入崩溃。
其次便是袁绍苦于自己的骑兵数量不足,河北平原上的交锋,尽管他们在与公孙度的对决中不落下风,可公孙度仗着骑兵的机动优势,对袁绍大军造成的麻烦远非正面战场可比。
同时他还通过自己与公孙度的交手,以及前期的战情回顾中,袁绍意识到了渤海郡那一支乍然崛起的黄巾军的猫腻。
“呵!渤海张三?掩耳盗铃般的名号,不就是偷袭易县,断我粮道的张辽吗?好你个公孙度,原来早就料到了这一步!”
赶路途中的袁绍,不时望向易县与渤海郡的方向,那里有着他难以割舍的执念,大军、强将、属吏,袁绍好容易积攒的一点资本,都被他在这一战给霍霍了个精光。
而当他想清楚了张辽与这一支奇怪黄巾军的关系时,袁绍先是一阵恍然,接着便是对公孙度此人深深的忌惮。
“如此说来,公孙伯圭便是死于此人之手。想不到啊想不到,此辈尚在辽东之时就想着攻杀州内强将!呵,好你个公孙升济,刘虞也是死在你手上吧!”
袁绍的脸色先是阴沉,接着转为狂喜,因为他此刻已经反应了过来,比起自己当前遇到的麻烦,公孙度的麻烦犹有过之。
不久之后,袁绍又听闻了公孙度辣手处置范阳豪强之事,更是喜不自胜,如获重宝一般,一路上笔墨不停,连连给冀州各地的大姓豪强写信,上边列举了无数条公孙度的罪证,同时也表明自己与此辈抗击到底的决心。
邺城,卢府。
袁绍回城之后,风尘未洗的他没有前去会见妻儿,而是转向去往城内一处不起眼的宅院,面见他的军师,海内名望甚巨的卢植。
“军师!先生!公孙度就是个悖逆之徒,此人驱赶黄巾为己用,肆意屠戮百姓豪强,对我冀州贤良大加迫害....而且,而且您在范阳的卢家老宅辈推翻,众多卢姓子弟,已被那狂徒尽数屠戮,此辈行为,人神共愤,还请先生助我!”
客厅一侧已经看不清袁绍本来面目的身影动情哭诉,客厅正中,端坐一名头发花白,身子挺得笔直的老者。
入冬之后的邺城气候酷寒,听到范阳卢氏被公孙度无情清洗,身上裹着层层冬衣的卢植眼眸轻轻颤动,须发也随之抖动,身上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势朝着对面的袁绍压过去。
看着狼狈不堪的袁本初,闻着对方身上浓重的汗与牲畜粪便交杂的臭味,听着袁绍涕泪横流的哭诉。
“竖子安敢!?”
此前若老僧入定安坐的卢植罕见的动了怒,枯瘦的手掌拍打在面前的案几上,发出一声闷响,吓了近处的袁绍一跳。
恍惚间让袁绍想起了当年带领大军将张角逼入死地的大军统帅,不愿屈从于阉宦的铿锵士人,饶是老朽,卢植身上散发的能量,还是让袁绍震惊。
很显然,老家卢氏发生的变乱,以及公孙度张狂的举措,彻底激怒了这位大汉老臣。
比起年轻时的轻狂,此刻的卢植才真正像个老人,他将自己的儿子卢毓留在身边,时刻督促教养,关心宗族,爱护族内子弟,是范阳那无数卢氏子弟背后的慈祥老祖。
喘了好几口粗气,还是在儿子的搀扶下才缓缓坐下的卢植沉吟许久,最后看向堂中的袁绍,声音沉稳道:
“本初且回,此次公孙升济入寇,老朽必定竭力助你。”
“呼!”袁绍身体紧绷的肌肉终于放松下来,有了这位大汉老臣的帮助,袁绍便就凭空多了三成胜算。
随后袁绍很是恭敬的拜下:“绍谢过先生!今日之恩,绍必铭记于心。”
哐砰!
木制大门合上,袁绍的身影随着门页而被彻底遮掩。
院内的卢家父子二人沉默许久,还是卢毓打破了宁静:“父亲看好袁本初?”
卢植枯瘦的手掌从长袖里伸了出来,随意牵扯一根枝桠,望着上边的斑驳树皮,他叹道:“袁本初啊!呵!眼高手低之辈,心高气傲之徒,空有大军在手,大势在身却不能将之利用,反而落到而今局面。呵!”
说完卢植又冷笑一声,似乎对袁绍此人很看不上眼。
“那父亲为何要助他?”卢毓面露疑惑,靠近卢植,扶住他的手臂搀扶着前进,一边问道。
卢植顿了顿,并未直接回应,而是谈起远方的公孙度:
“公孙升济此人,当年我在中枢见过几面,当时的他,自卑轻狂,才具平平,若非有公孙域支持,几人愿意给他机会?呵,未尝想到此人今日有如此能耐。
至于我为何要帮助袁本初,一则是袁本初尚未全败,叛离冀州州府的,常山国、中山国不过是小郡国,安平被那公孙瓒洗了一波,已经残破,渤海郡又刚经黄巾之乱,唯有河间失陷算是损失。
而今堪为冀州底蕴的魏郡在手,魏郡屏障的赵国、巨鹿也安稳如昔,清河国虽然出了变乱,但当地的豪族刚刚下注袁绍,没那么快转变态度。”
卢植虽然身体老朽,可脑子却十分清晰,对冀州的局势分析也鞭辟入里,随后卢植停住脚步,望了望袁绍离去的方向:
“至于为什么襄助袁绍,那是因为我时日无多了,”卢植说着阻止了小儿子的劝说,摆手道:“这把老骨头,还是有些作用的,也该趁着还活着的时候兑现一丝,也能为你铺些道路。”
说完他对身边侍立的儿子道:“你去取笔墨来,为父要写信。”
邺城中的袁绍,仍旧衣装狼狈的出入各家豪族府邸,通过各个方面对邺城中的大姓家主们进行游说。
也在同时,公孙度的后方,幽州本土之内,众多关于公孙度袭杀公孙瓒、谋刺前使君刘虞的布告开始出现在城门口。
布告中列数了公孙度的种种劣迹,对辽东豪强的无情屠戮,对涿郡豪强的肆意残杀,对范阳豪强的残酷镇压,对黄巾的纵容,以及公孙度为了顺利登上幽州牧之位,而与渤海郡的黄巾联手,对公孙瓒进行攻杀,以及秘密派遣刺客,对刘虞进行刺杀。
桩桩件件,详实无比,布告上的寥寥几笔,就将一个为了上位不择手段、为了利益大开杀戒的凶恶之徒勾画了出来。
此事惊得蓟城的魏攸以及齐周等僚属连忙下令收缴布告,严查境内间谍。
作为刘虞的亲近僚属,魏攸他们最为清楚刘虞的刺杀不是预谋,而是一场意外,但幽州境内其他对公孙度侥幸上位不满的人却不这么想,在有心人眼里,这封布告的真实性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很快,布告被人传阅誊抄,且还加上了公孙度小吏出身,以及发迹在于认爹等过往,简直就是个公孙度的黑历史合集。
也幸亏辽东的印刷术还未传播过来,不然很难想象幽州识字之人人手一份公孙度黑历史的场面,饶是如此,这封布告还是在幽州引起了许多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