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度与张辽细细推敲,将他心中的蛙跳战术不断细化,且将不停暴露出的问题加以解决。
然而,即便他们关于进军筹划计较完全,公孙度也没有如在臣僚面前表现的那般急切的出击。
原因有很多,后勤问题排第一,十万大军的军团行止,本地的豪强根本供给不了,这需要动员数个郡国的官吏百姓,源源不断的舟船、大车,其间的损耗,倒毙于途的牲畜,不堪驱使的百姓尸体,几乎要将冀州官道填满。
对这样的场面,公孙度自己也是爱莫能助,这便是这个时代的战争背景,小民、大姓,在军队面前,都是那么脆弱,兵刃的威吓下,官吏的鞭笞下,小民们习惯的低下头,遵循从前的本能,为不知姓名的诸侯贡献他们仅有的东西——他们自己本身。
这也是公孙度此前发怒想要迅速结束战争的原因,战事若要延绵下去,冀州之地,怕是要出现曹操诗文中的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场面了。
其次的原因是公孙度在等待北方军团与他会合。
张敞田豫等人在柏人城下吃了闷亏后,后续几次试探,统领骑兵军团的他们,也都没有在赵国这片满是山岭的地区占到便宜。
正好公孙度的战术需要大批的精锐骑兵参与,当即调派田豫、赵云等人领骑兵分兵南下,张敞领大军继续威胁袁绍军的北翼。
初平三年,一月。
公孙度在广宗城过了年,其间与袁绍军有过多次小规模的接触战。
战场正面,经过涿郡的失利后,袁绍一下子变得谨慎无比,除了探查战场情势的少量游骑外,根本就是对城外的大片土地不管不顾,浑然做好了坚守准备。
同时,南方的清河国传来好消息,柳毅与季雍合兵,于甘陵城下大败本地土豪联军,继而占领甘陵,现在正处于战略收尾阶段。
大雪纷飞的日子里,广宗城外一片萧索,白茫茫的大地上涌动着黑云般的马队。
公孙度亲自出城,带着护卫来到城外,迎接满身风雪南下的北方骑军。
轰隆隆!
远处黑线似的马队似乎看见了公孙度的依仗,渐渐放缓了马速,却发出了更为嘈杂的声响,天地间如同泛起了覆海的潮水一般。
行于大军前方的田豫与另一名骑将踢打马腹出列,来到公孙度依仗前,径直下马拜见。
“见过主公!”
“见过使君!”
“二位请起。”
公孙度急速下马,扶起两位风雪天行军的骑将,恳切出声道。
看着神色变得沉稳的田豫,公孙度拍拍对方肩膀,替他扫去残雪,极为感慨的称赞道:“哈哈,旬日不见,国让已非往昔,看着有方面大将的气度了。”
田豫是被公孙度直接从县尉提拔到万人之将的,故而对公孙度很是感激,想起这些日子的种种,田豫有些哽咽,最后还是沉沉一抱拳,口中简短道:“主公大恩,豫没齿难忘。”
公孙度拍拍田豫的手臂,接着看向另一侧的将军,此人身高八尺,样貌俊朗,披挂着汉军制式两当铠,内里着一件白袍,眉眼锐利,不时射出精光,在而今的激荡风雪中,却显出几分肃杀味道。
田豫见公孙度观察赵云,当即正色为公孙度介绍道:“主公,这位便是常山郡义从领袖,赵云,赵子龙。”
公孙度闻言抬手,看向赵云有神的眼睛,微微一笑道:“我知道你,常山郡共举的义从领袖。听说在常山郡杀匈奴人,杀出了好大的名声。只是,常山郡为何要掺和进我与袁绍之间的战事呢?”
赵云也在默默观察着公孙度,在他的眼中,眼前的公孙度与自己在常山郡中所见的那些军将没有什么区别,不过是手下兵力多些,胜利的仗规模大些罢了。
心中有些失落的他微微叹口气,当即开口,不卑不亢道:“而今天下大乱,百姓有倒悬之苦,常山郡亦遭兵乱、胡祸,我等前来跟随将军,并非是敌视袁公,只是向往仁政,期盼安泰的日子罢了。”
一旁的田豫闻言当即睁大了眼睛,张嘴欲言,他着实想不到赵云有这样的胆子,在刚刚战胜袁绍十万大军的公孙度面前说出这样的话。
公孙度闻言不禁挑挑眉头,兴许是前世的滤镜,公孙度的印象中,赵云是那个敢于在百万大军中七进七出的猛将,是人们口中的蜀中常胜将军,似乎这个人一辈子与兵事脱不开身,却从未深究赵云从军的初衷。
赵云生长在常山真定,真定比邻太行山,时常要与越境的匈奴人展开厮杀,加上东汉末年的时局动荡,农民起义,野心家叛乱,兵祸连绵不绝。
赵云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天赋异禀的他很快就在常山郡与越境匈奴的作战中脱颖而出。
正是见识到了家乡父老所经历的种种苦难,正如赵云所言,他奋勇作战的初衷,并不是什么明主,亦或者高位,而是心中的仁政,治下百姓的安泰。
这是个有政治理想的人!
公孙度在心中这样评价着,有政治理想好啊!这样的人物,才不会为世俗的利益所诱惑,只要政治理念符合这些人的理想,论起忠诚度,他们不输任何一名潜邸老臣。
望着眼前这位顶着他带来的沉重压力直抒胸臆的青年将军,公孙度爽朗一笑,对赵云很是欣赏,他上前一步,在赵云惊愕的眼神中亲切的与之把手。
“子龙兄,你之愿望,亦是某心之所向。空口无凭,你且看着便是!”
说着公孙度一手把着赵云,一手拉住田豫,就像把握着重宝一般,比起那些垂涎美色左拥右抱的人还要兴奋,高昂的声音在雪地中传了老远:
“哈哈,有二位骁将相助,袁绍老儿,破之易耳!”
一路上,赵云被公孙度自来熟给弄得十分被动,他如何也想不到,一个俨然有着天下第一诸侯实力的家伙,是如此的不拘小节,且还时常出口成脏,听得赵云经常皱眉。
但他也从最初的提防中放松了下来,公孙度那句心之所向的保证,让赵云暂时放下了心防,至少,这是第一个在他这种小人物面前作政治承诺的家伙。
“来!子龙,喝!”
席间,公孙度有意无意的关注赵云,不停的给他劝酒。
赵云望着刚空的酒杯被人填满,有些无奈的举杯示意随后一饮而尽。望着四周那些大声谈笑的幽州军将们,赵云有种身在常山军营的感觉,借着举杯间隙,他不经意间瞥了眼上首的公孙度,骄傲的赵云并未因为公孙度表现出的礼贤下士就彻底归心。
“哼,且看你如何做好了。”衣袖掩面的瞬间,赵云心中这样想着。
初平三年,一月下。
北方随着冰雪落下而短暂平息的战火,再度被公孙度点燃。
公孙度与部将张辽一齐,领幽州精兵五万,直扑与他们对峙良久的曲周城。
广宗城外,大军浩荡前行,整齐的军伍散发着凛凛杀气,几乎将空中的雪花涤荡个干净。
“文远,天寒地冻,袁绍又是有备守城,想要破城,并非易事。故而,你部只需要做出攻打城池的姿态便可,军中粮草以一月为限,未达目的,即可退兵,我之亦然。
当然,若是我完成对广平的破袭,你部便可依计划行事。”
中军的公孙大旗之下,公孙度正与张辽仔细叮嘱着,张辽虽然对计划早已倒背如流,此刻还是专心的倾听颔首,没有一点不耐烦的样子。
公孙度与张辽白日里合兵进击,入夜后便趁着夜色掩护突进,此刻的叮嘱,算是为彼此再添一分信心。
而在曲周城中,一早就在广宗境内散布探子的袁绍第一时间得到了公孙度前来攻城的消息。
“哈哈,公孙升济,某筹备多时,就等你来碰碰我冀州铁壁!”
得知消息的袁绍举着信函哈哈大笑,引得周围的军将一片侧目,在这些人眼中,这是旬日里袁绍第一次在外露出笑容,让许多人见状松了口气。
袁绍的冷然,后果便是沉重的压力降临在冀州兵将身上,这些备战的日子里,袁绍就像个冷酷机器,多少人因为一丝疏忽,就要遭受袁绍的无情惩处。
此时的曲周城,已经在袁绍的军令下,长成了一座满是尖刺的刺猬之城,因为袁绍充分发挥了自己幕僚得力的优势,听取各方意见,将曲周从一座县城,在短时间内,给建设成了满是堡垒的防线。
以曲周城为基点,城外若棱角般散布着军寨,军寨之外还有小型的墩台,若一张满是尖刺的捕兽网一般,紧紧将平原束缚着,就等猎物踏入陷阱。
正是清楚曲周的防御力,袁绍才有信心,这座城池,能让任何前来进击的军队铩羽而归。
“快!将府库中的强弩、床弩下发,还有投石机,也都给我布设好!
粮草、还有柴火,都给我好生储备。
另外,让人给城外的军寨下令,未得军令,不得擅自出击。”
在公孙度逼迫下,渐渐落入绝境下的袁绍发掘出了自己的最后潜力,在得到卢植的帮助、崔琰等为首的冀州士人的背书后,从前豪强极为吝惜的部曲财货,被不要钱般的一批批向着前线转运。
这是一场豪赌,一方是冀州的老牌世家,一方是刚刚鲸吞冀州之土,显得有些消化不良的新锐诸侯。
望着手下在自己的催促下,急匆匆远去的身影,身旁无人的袁绍这才缓缓出了口长气,他望着南方,嘴唇微动,像是在念叨着什么。
“阿瞒...”
在如同乌云一般向着曲周城蔓延的幽州军大部的侧翼,一支五千余的骑兵却悄然潜入荒野。
初平三年,一月廿七。
广平城之侧,一座被人遗弃的庄园内,挤满了牲畜与军兵,然而内部却十分安静,牲畜被上了嚼子,兵卒们或打着手势,或小声交流,这样的氛围下,偶尔的铠甲碰撞声响竟然分外刺耳。
公孙度坐在一张被人折断的门板上,望着四周凌乱的屋舍,他能从种种痕迹中看出这座庄园从前的富丽堂皇,以及主人家遗弃他的仓皇。
从前的名贵家具,早就被本地的小民瞅准时间当作柴火烧了,稍微可以卖钱的布匹绸缎,也都只剩下缕缕丝绦。
“小心!一齐使劲,一二!”
远处,李信大呼小叫,不停围着车架,指挥着手下转移载运火药的大车。
公孙度见此,来到一辆被安放在屋檐之下的大车前,掀开上边的篷布,里面整齐摆放着几根约莫海碗大的铁管。
这些铁管子是幽州后方根据前方反馈,将铜钟破城装置加以改进后的产品。
经过实验,这些铁管在满装药后,能够轻易洞穿城门,且能将门后的门闩毁损,以完成破开城门的目的。
铁管旁边,摆放着盛满火药的木桶,此刻它们整齐码放着,一点看不出背后的骇人威力。
踏踏踏!
庄园外忽地传来一阵马蹄声,这声音那般突兀,让四下活动的幽州骑兵尽皆握紧了武器。
滴滴——嘀
随着几声短处的哨音响起,众人这才缓缓放下兵刃,知道这是自家斥候。
“啧啧,幽州军的斥候,真是精锐!这些骑兵也是,令行禁止!”
人群中的赵云最后一个收回武器,他对幽州军的斥候体系感到惊讶,几声旋律不同的哨音就能传递复杂的讯息,对他的启发着实不少。
噔噔噔
没多久,赵云就看见一名身披白色披风,头戴白色裘帽,腰间别着一把汉剑的军兵从外边疾步进来,沿途的军兵尽皆向他问好,口称:“韩统领!”
“那是谁?”赵云拉过一名过路军兵,下巴向着远去的斥候背影一点道。
“嘿,他你都不知道?韩龙,韩老大。一手汉剑,罕逢敌手,杀了不知多少敌将。听说他不喜统兵,这才当了斥候统领,总爱前出探查。嘿嘿,我与你说,听说,那位公...”
小兵正要说下去,忽地反应过来赵云的身份,立即止住话题,将他所听到的韩龙斩杀公孙瓒的传闻给咽了下去。
赵云没有在意小兵的踌躇,手一松,放过了支吾不语的对方,眼睛看向掩入废墟的身影,手掌拂过腰间的汉剑,口中淡淡道:“韩龙!?..”
而在内里,一身风雪的韩龙来到公孙度面前,行礼完毕后当即就着木板绘制起前方情况。
“广平城周围的庄园尽皆被弃,豪强与本地小民,大多进入了城池当中。算上民夫,广平城应有不下两万的兵力。”
“嗯,说说城上守军的姿态,防守严密否?”
“据仆观之,城墙上每隔几十步,便设有箭塔。墙上也有储备滚木擂石的痕迹。只是,待仆抵近侦察,发觉城上守城官兵十分松懈,甚至于因为怕冷,夜间城墙上的守军大多都躲进了城楼之中避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