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平三年,七月。
西边的长安城随着李傕等董卓旧部轮番攻打,终因城内军队叛变而陷落。
吕布东奔袁术,王允死于李傕等人之手,庙堂高官被或杀或擒,长安百姓死伤数万,加上今次兵乱席卷的三辅乡野,刚刚才因为洛阳士民西迁而有些经济复苏的关中地区,再遭重创。
李傕、郭汜、张济、樊稠,等从前活在董卓阴影下,名不见经传之人一个个站上了朝堂之上,封侯拜将,好不煊赫!
然而,李傕等属于凉州势力第二阶梯军头上台,让天下有野心的诸侯看清楚了而今汉室朝廷的虚弱。
但,虚弱的中央,却正是那些盘踞地方的实力派诸侯所期望的。
所以,让李傕等人所料不及的事情发生了,他们没有遭受到关东军的讨伐,反而家门口不断迎来前去送礼的各地州郡的使者门客。
或许李傕等人身处中央的缘故,看不清楚那些请封文书的真正作用,亦或者轻易获得了以往想不到的权力财富,让他们对手中的权力有了些许轻视。
但身处地方的诸侯可不如此作想,或许在有见识,在社会的高层有了汉室将颓的共识,可在大汉天下的民间、乡野,州县上,皇帝的诏令、中央的文书,其蕴含的意义远不是那些刚刚窃据地方权力的诸侯可以比拟的。
先是荆州正在和袁术开干的刘表,得知长安变乱后的第一时间便就派出了携带巨量财货金银的使者前往中央,换来了可以在南疆彻底展开手脚的名位权力。
权力不用,过期作废。
李傕等人就很懂这个道理,有了刘表这个先例,随后天下各地的实力派、或者侥幸上位的无名氏,也都尽量派遣人手进京,以格外公道的价钱,换来一张世所公认的委任状。
一时间,由长安向外的官道上,尽是往来的地方使者,他们向长安输送着物资金银,而从长安带走的,却是实打实的盖有天子印玺的权力认证。
一时间,李傕等人的生意无比红火,堪比当年灵帝卖官鬻爵时的行情了。
虽然长安的变化让人看到了当时罕见的一抹生机,但这个时代,其主旋律终究还是战争。
时间来到七月中,青州。
刘备突袭高唐,一举击破尹礼匆匆集结的两万大军。
黄巾军似乎在青州种地后战力都变得羸弱了,又似乎还未从刘备的突袭中缓过神来,接连兵败失地。
七月廿二,刘备攻占济南国,彻底在大河南岸站稳了脚跟。
并且让刘备感到颇为惊喜的是,随着他的进军,沿途总是有许多本地遗民自带粮食武器投军,红着眼睛龇着牙要随刘备去打黄巾。
“刘皇叔!我等愿意投军,与你一同杀黄巾!那些人杀了我全族!我的父亲、母亲、还有家里的兄弟!我与他们有不共戴天之仇,还请皇叔收留我等!”
望着眼前跪下的密密麻麻的人群,刘备尽管面容悲戚,但他却从来人的行为举止,以及身后的部曲动作上便能看出这些人的不凡来。
随后,在当地三老,以及收留的青州流亡士人口中闻知当年黄巾军惨绝人寰的暴行之后,刘备面上更是咬牙切齿,嘴里答应着一定与他们一同杀回去。
“诸位儿郎放心,今日刘某来此,便是为了我青州士民的公道而来,我等必让那臧霸付出代价!”
随后刘备便遣派手下将这些人单独编练成军,以之作为对付青州黄巾的矛尖。
“杀回去!杀回去!!”
随着刘备的答应,那些虽然衣衫褴褛可身形却很健壮的汉子们当即振臂高呼起来。
更有甚者涨红了脸,像是面对生死仇人一般呼道:
“杀回去,不能让那些黔首好活!”
“对,要用他们的血给我家人偿命!”
这些人本就身怀仇恨,聚在一起更是情绪激烈,让刚刚招揽他们的刘备闻言都面色一变,暗自感叹道:
“这!?这些人怎的杀性这般重!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但他很快便将这个可笑的问题抛在脑后,他又不是个没上过战场的雏儿,心中很是清楚,这些心怀杀心的人,其在战场上的表现,是远胜那些第一次上战场的正规军的。
当然,真正让刘备放下心的,还是这些投军之人的出身,毕竟真正论起来,前来投军之人,可都算是些良家子。
良家子从军啊!堪比前汉那些骁勇边军了。
刘备感叹着,心底无比怀恋前汉鼎盛时的武功辉煌!
而在刘备随着进军而实力膨胀的时候,身在乐安的黄巾军老营却是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慌乱。
“怎么办!?刘备这厮来势汹汹!尹礼又败了!
唔,我青州黄巾节衣缩食,省吃俭用,好不容易训练出来的黄巾铁骑,也都在平原郡被那刘备所败。
呜呜,那些战马、衣甲打了水漂不说,而今竟然被人打到家里来了!”
青州当前的实际掌权人,黄巾军大渠帅臧霸,此刻像个小孩子似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向着左右以及面前的幽州来使哭诉着。
此次前来青州出使乃是公孙度新任命的行人文则,他本是公孙瓒帐下谋士,因为公孙瓒兵败,继而被张辽所俘虏,随后很是干脆的投靠了势头正盛的公孙度。
公孙度对于文则的投靠并不反对,毕竟两人算是老乡,在这个争霸天下的时代,使者这种耗材也没啥可挑挑拣拣的。
本来文则对于出使青州黄巾心中是极为反感的,毕竟在士林舆论里,黄巾军就是狼窝,他来青州,无异于是羊入虎口。
为此,他没少暗自在心底大骂自己这位新主公。
然而,等他真正抵达青州后,这才发现,青州黄巾与他们幽州州府的关系是真的非同一般。
不说那些港口上几乎要将码头填满的停泊海船,就说而今与那些头领在宴席上说说笑笑,喝酒划拳的渤海船主,他很快便从两边头领的亲密往来中明白了青州的特殊之处。
然而,更让他破防的事情发生了。
刚刚在青州落脚,还没有来得及感受下当地的人文风情,就赶上了刘备侵袭青州黄巾。
本以为前来会见臧霸,会有一番你来我往的外交博弈,谁能想到臧霸先来一场畅快的苦戏?
望着臧霸的狼狈模样,文则心底却是一点不可怜对方,不说当初他的被俘也有对方一份功劳。
就说臧霸此人在平原郡失利之后,一声不发的逃回青州,却是将真正中原与袁绍鏖战的盟友放在一旁,就可以看出此人,要么是别有用心,要么真的脑子有问题!
文则从前觉得臧霸是别有用心,想要通过给刘备输血的方式来重创公孙度,以之创造青州真正的独立条件。
可当文则真正面见臧霸后,他将心中那位心思深沉的黄巾渠帅形象彻底抛在了脑后。
“这厮脑子真的有问题!”
听着那愈发刺耳的抽泣声,文则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暗自叹息一声自己怎么摊上这种事,实际上却是站起身来开始履行作为幽州使者的义务:
“渠帅勿忧,你我两家既是盟友,那就没有让渠帅一家遭受罹难而不顾的道理。”
“果真!?”
臧霸似乎就等着文则这句话,当即伸出大手握住了对方手掌,将个文弱书生拉到身前,贴着个大脸惊喜追问。
“当..当然”
文则奋力挣脱对方的手臂,先很是正式的对着北方作揖道:
“此行出发时,主公便有吩咐,青州之安危,关系到我辽东、幽州之大局,不可轻忽!”
就在臧霸眉眼带笑,以为就要等到张辽那样的猛将前来救场时,文则却是忽地语调一转,挪步到此间中央的一张舆图,望着上边刺眼的刘备军旗道:
“只是,主公也说过,幽州刚经大战,民生疲惫,此时不可轻易动兵!
故而,青州安危大局,首要之事,还在渠帅以及诸位头领!”
听闻此言,本次前来议事的黄巾头领士气当即一丧,将幽州军视为救命稻草的他们,听到文则的委婉拒绝,就如被人抽走了骨头一般。
其中黄巾头领吴敦最是不甘心,而今正是他的部伍定在济南国前线,经受着刘备军的沉沉冲击,此刻闻言,他极为愤慨的一拍案几,站起来道:
“哎!使者,并非我等怠战,实在是,那刘备小儿的军队太过强悍,里面有些你们幽州的突骑军,那些骑兵,嘿!十几个人就敢冲击我数百人军阵。
嗨,可恶的是,还真让他们给冲垮了!”
说起幽州骑兵的壮举,吴敦老脸一黑,连连摆手,想来这种被人用骑兵戏耍的经历着实让他痛心。
“对啊!大渠帅,今时不同往日,我等也不是从前那些窝在山沟里抢劫商旅的山匪了。
谁家没有些家当,谁又愿意过上漂泊无依的日子?
只是,兄弟们努力过了,可就是没打过啊!”
这里头最没脸见人的尹礼举着手,讷讷发言道,心道还好有吴敦说话,不然他真就没脸见其他兄弟了。
“嘿!真是。
想我们兄弟当年一战击败焦和的十万大军,接着挥师东进,杀的官军片甲不留,恍如昨日事。
而今怎么到了如此地步的?”
臧霸自感颓然,摇头叹息一声,其实臧霸本应是在场之人中最为豪迈的才对,可惜去年与刘备一战,真正打断了臧霸的脊梁骨。
平原郡一战发生时,臧霸可谓是人生最为完满之时,那时候他是青州之主,是百万黄巾的领袖。并且他还刚刚带领骑兵战胜了天下闻名的公孙瓒以及他手下的幽州突骑。
然而,拥有兵力、士气、战术等多项优势的臧霸,还是被一个他从前未曾正眼瞧过的刘备所击败,更让臧霸懊悔的是,他不仅是战场大败亏输,还将忠心于他的部伍留在了平原郡。
廖化等好不容易练出来的骑兵将,也都随着那一战而彻底从青州黄巾的序列中剔除了出去。
任谁在人生最为得意的时候被人来这么一下,都得抑郁一段时间。
“诸位为何如此丧气!?”
就在议事厅中满是嗟叹之声时,人群中的孙观却是朗声出言道。
接着孙观迎着众人疑惑的眼神,来到舆图跟前侃侃而谈:
“诸位不要只看到我等被刘备击败这样以结果论是非的事。
其实,据我对逃回乐安的败兵询问,以及对今次战事的复盘,我等无论是战前应敌,还是临战布置,其实都没有多少缺失,这在从前,可都是不可想象的!”
“可那又如何?硬实力拼不过,应对再好又有什么用?”
当即便有头领反驳,引得一众头领的附和。
“当然有用!诸位,今时不同往日了!
从前我等若是遭遇刘备这样的大敌,此刻怕是已经踏上了逃亡之路了。
可是而今你我呢?却是聚在一起,为击败大敌而费心筹谋,这不是进步是什么?
不止我等,底下的那些基层军官们同样如此。
从前的黄巾军一盘散沙,一旦被官军击退,便是星散的结果。
可是如今呢?
高唐败了!败兵没有长官的命令,便知道退向济南,济南败了,也都纷纷退向乐安集结。
底下的百姓未曾想过投降,基层的军官未曾失去战意,我等又有何颜面嗟叹呢?
我不知尔等是否与那些基层军官深聊过,问问彼辈为什么没有就此加入刘备军?
毕竟,那位皇叔可是自称是不杀无辜之辈的王师呢?”
孙观的疑问问出,让在场的头领顿时陷入沉默,他们互相对视一眼,眼神里闪过惊异,他们还真没注意到这样的变化。
孙观见到众人没有继续质疑,松了口气,顿了顿整理思路后继续说道:
“不知诸位是否注意到,正因为败兵没有星散,他们退到后方被整编后,其战力是远胜那些从前的老部队的!”
听到这句话,吴敦猛然抬头,对上孙观的眼睛,急声道:
“对!就是老兵!我在前线的部伍之所以没有被刘备冲垮,就是退下来的那些老兵缘故!
对啊!不就是以步克骑吗?这种事情在新兵以及从未经历过骑兵冲阵的军兵眼中很危险,可对于老兵来说,其实并没有那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