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林府,阳朔县。
一座位于漓江边的小山上,石达开登高望远,身边跟着的是林凤祥和李开芳。
“兵都安排好了吗?”
“安排好了,这条路是桂林到阳朔最好走的一条路,赛尚阿的两千钦差卫队,这里是必经之地。”
对着石达开的话,林凤祥手扶宝剑,沉声说道。
“伏击圈准备的怎么样了?”
“三道伏击线已经层层布置完毕,第一道伏击线由黄文金统领,两千兵;第二道伏击线由曾天养统领,三千兵;最后一道我和凤祥一起把守,也是三千兵。”
听完李开芳所说,石达开的脸上露出笑容说道。
“看来你们还给我准备了两千兵做预备啊!”
林凤祥和李开芳,俱都展露笑颜。
“斥候安排了吗?”
“全都撒出去了,从桂林到阳朔,每隔五里就由一个我们的斥候,赛尚阿的卫队,无论是走陆路,还是走水路,都肯定脱不开我们的视线。”
“小心无大错。”
石达开感慨了一句,这一仗对于他来说极为重要,太平天国内部上上下下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盯着。
一旦这场仗没打好,那肯定会有许多人扑上来,把他从首义六王的位置上给赶下来。
石达开自己很清楚,像什么秦日纲之流,天国内部不少。
所以石达开绝对不会给这些人任何机会,他不仅要把这场仗给打好,而且还会把这场仗给打的漂漂亮亮的。
......
费林是满洲镶蓝旗人士,郭佳姓,官拜骁骑营佐领。
他就是之前搀扶穆彰阿的那个本家。
道光七年,费林的父亲萨克哈曾经跟随伊犁将军长龄,陕甘总督杨遇春等平定张格尔叛乱。
萨克哈因功积至参将,最后官拜江苏淮阳镇总兵。
不过他爹死的早,道光二十年,在江苏和英国人打了一仗,结果战死沙场。
那时候费林才二十岁,他爹一死整个家都差不多倒了。
而晚清时期,不管是汉人还是旗人,想当官,想往上升,都得掏银子。
幸好他们这一姓,出了一个了不得的大人物,首席军机大臣穆彰阿。
费林他们家自然接触不到穆彰阿,不过打着穆彰阿同族的旗号,好歹能在兵部那里混个脸儿熟。
掏了三千两银子,给费林谋了一个正七品太仆寺马厂协领的位置。
不过大清“承平日久”,京营之中以八旗废物居多,绿营好歹还能镇压镇压义军,欺负欺负土匪。
至于京营,这么说吧!费林自从入伍至今已经整整十年了,可以说他一场仗都没打过。
但是就是这么一帮废物,因为赛尚阿成为了钦差大臣,所以咸丰特地从前锋营、护军营、骁骑营、西山健锐营中抽调京营精兵,组成钦差卫队,随赛尚阿一同前往两广,征剿乱贼。
旗人有百般不是,但是他们有一点非常好,那就有着一股迷之自信。
费林就是这样的人。
他虽然没打过仗,但是他一直认为自己身体中流淌的是八旗血液。
满洲八旗自白山黑水中崛起,横扫天下,势不可挡,费林觉得他不是不能打仗,而是没有机会。
如果有机会,他费林未尝不能成为又一个费英东、费扬古。
当赛尚阿传令,南下阳朔,支援朱元鸿部,围剿长毛贼时。
费林这帮子旗人,一个个都是摩拳擦掌,兴高采烈。
他们仿佛觉得,前方已经有天大的功劳在等着他们。
况且那些长毛贼在广东,被朱元鸿一路追着打,难道咱们这些八旗劲旅,还比不上一个汉人吗?
出将入相,赏戴双眼花翎,死后配祀贤良祠,这可是他们这些旗人无比重要的荣誉。
怀揣着立大功的心情,费林甚至主动申请领三百兵为大军先锋。
他要在这些汉人面前,好好展示一下什么叫八旗子弟。
从桂林一路走来,费林除了看见那群跟乞丐没两样的汉人百姓外,连一个贼影都没看见。
这让费林的心中更加得意了,什么长毛贼能打,都是狗屁,只要我八旗子弟一上,不管什么贼,全都一股脑的砸成稀巴烂。
等到费林的前锋部队进入到阳朔之后,忽然他隐约感觉有些不太对。
路上的汉人乞丐好像变少了,越往前走,他越感觉静的出奇。
麾下一个委署步军校见状,不免有些担忧的问道。
“费佐领,我怎么感觉有些不太对劲呢?”
费林也有些说不出来的别扭,只是在下属面前,他还得有佐领的派头。
于是费林骑在马上,昂首挺胸说道。
“怕什么?我八旗子弟在,有什么好怕的?况且赛中堂就在后面,那广西提督朱元鸿也在率军追击,长毛贼没什么好担心的,让弟兄们打起精神,注意警戒就是。”
这个委署步军校,踏马的也是一个半吊子,听费林说的那叫一个头头是道,不免有些自惭。
费佐领果然胆识过人,要不人家怎么是正五品的佐领,自己不过是一个正六品的委署步军校呢?
行至漓江岸边,费林竟然还有闲心观赏一下漓江两岸的风景。
他一边看,一边对着身旁的委署步军校说道。
“这广西的景色倒是不错,久在京城,哪里能见识到如此秀丽的风光?”
“是啊!是啊!”
步军校笑着附和道。
就在这时,忽然风云突变,漓江岸旁,山与山之间,扬起了数不清的大旗。
只见一群群头戴红巾、身穿“圣兵”马褂的悍勇士卒,从茂密的山林中猛然冲杀而出。
这群悍卒犹如猛虎下山一般,气势汹汹地冲向敌人。
战场上滚滚浓烟逐渐弥漫起来,仿佛要将整个漓江都笼罩其中。
这些悍卒们浑身散发出凌厉的杀气,让人不寒而栗。
他们手持各种兵器,眼神中透露出凶狠和决绝,似乎眼前的这些八旗兵就是他们嘴里的一道大餐而已。
“杀啊!”
喊杀声震天动地,这群士卒的悍勇,直接让费林和他手下的三百八旗兵,吓得是魂飞魄散。
“是长毛贼,是长毛贼。”
这些京营士兵,一看太平军杀气腾腾的样子,魂都吓没了,哪里还有什么心思立功,赶紧逃命要紧。
费林身上搞不好还真有那么一点八旗天兵的血统,在短暂的惊慌之后,他骑着马不停地喊道。
“不要退,不要跑,我们是八旗子弟,要和长毛贼拼一场。”
可惜费林的声音在此时,完全掀不起浪花,压根就没有人搭理他。
他天兵的血统也只持续了一阵,一看这些京营士卒跑的飞快,他也不管了,去他娘的出将入相,能先逃回北京再说吧!
费林骑着马,跑起来的速度那就更快了,一眨眼的功夫,他就超越了那些两条腿。
这时骑马奔命的费林特地往后看了一眼,也正是这一眼差点没把他吓晕过去。
广西路途崎岖坎坷,这些京营士兵平日里在北京养尊处优,哪怕这时候已经跑的飞快,可是他们怎么可能比得上这群广西的泥腿子?
太平军冲杀的速度极快,一刹那的功夫,便已经追上了这群京营士卒。
一个年轻猛将手持九环大刀,身先士卒,一个冲锋过去,两千太平军瞬间就将这些京营士兵给吞没了。
刀劈枪刺,这些八旗子弟深刻感受到被屠杀是一种什么滋味。
费林看了这一眼后,狠狠一挥手中的马鞭,策马奔腾,朝着大部队逃去。
他的前锋和赛尚阿的中军,相隔不过二里,很快费林便骑马逃回。
马上的费林高声喊道。
“中堂大人,中堂大人,有敌袭。”
赛中堂此时正靠在一顶软轿上面,听到费林的声音,赛尚阿连忙喊道。
“停轿停轿。”
等赛尚阿从软轿上走下时,费林已经飞马赶到军前。
“中堂大人留步,前方有伏兵。”
伏兵?哪来的伏兵?
看着费林,赛尚阿这时也有了一些印象,这个人他好像认识,之前在桂林时,还去搀扶穆彰阿。
赛中堂连忙对着身边的参领伊勒根说道。
“让那个人过来,本官有话要问他。”
“嗻。”
很快费林被带了过来,来到赛尚阿面前,费林恭恭敬敬地打了个千儿。
“你叫什么?”
“末将骁骑营佐领费林。”
“本官问你,你说前方有伏兵,是何意思?”
“中堂大人,末将领着前锋为大军开路,却不曾想前方已有长毛贼埋伏,末将一时不察,中了长毛贼的计,只得孤身逃回。”
“孤身逃回?那本官问你,你...你的兵呢?”
“三百前锋如今已陷入长毛贼的包围之中,只恐凶多吉少,还请中堂大人速速发兵营救。”
前锋被围这个消息,瞬间让赛尚阿一阵头晕目眩,他晃了晃身子,甚至感觉有些站不住了。
一旁的伊勒根见状,连忙扶住赛尚阿,细声说道。
“中堂大人,保重身体啊!”
“出师不利,出师不利啊!”
伊勒根劝完赛尚阿之后,马上冷着一张脸喝问费林道。
“本官问你,为什么你的兵被围了,你自己就能跑回来?是不是你弃军而逃了?”
费林眨了眨眼睛,心中忽然感觉一阵慌乱,他连忙撇清关系道。
“大人,末将麾下的兵不是长毛贼的对手,末将也是侥幸逃脱,差一点就回不来了啊!”
伊勒根自然明白费林的话是真是假,他刚才之所以这么说,无非是给费林一个解释的机会。
当费林说了一个理由后,伊勒根赶忙看向了赛尚阿。
“中堂大人,前锋失陷于贼阵之中,是救是撤,还请中堂大人尽早定夺。”
比起费林的事,整个大部队的生死存亡才是至关重要的大事。
赛尚阿始终想不通,为什么他率军赶到阳朔,长毛贼竟然就能在阳朔伏击?
莫非长毛贼军中,真有诸葛孔明那样的人物,能够运筹帷幄,算无遗策吗?
赛中堂这时是心乱如麻。
......
就当赛尚阿陷入天人交战之时,另一边石达开在目睹数百清妖被围歼之后,心中悄然松了一口气。
首战告捷,算是打响了一个开门红。
这时石达开在脑海中思索着下一步的行动,经过探马来报,赛尚阿的钦差卫队离清妖前锋并不远。
而这里离阳朔县城,距离也不算太远,如果赛尚阿率军赶往阳朔,到时候平白增添他们的难度。
毕竟清妖野战的能力可以说是稀里哗啦,但是一旦守起城来,在石达开缺少足够的攻城武器时,这就会变成一个麻烦事。
石达开是何等人物?在军事指挥方面,那是一等一的良将,有了这个思路之后,他怎么可能给清妖撤往阳朔的机会?
于是石达开连忙向林凤祥、李开芳传令,嘱咐他们立刻转变方向,到前往阳朔的必经之路上设伏。
有黄文金和曾天养的存在,第三道伏击线,如今的效果已然不大。
但是如果换一个方向,那就相当于死棋盘活,重要性立刻就会发挥出来。
林李二人在收到石达开的军令后,不敢耽搁片刻,立即转变方向,朝着预设的地点赶去。
在这一点上,太平军的效率和清军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换成清军搞不好还得磨蹭半天,最后贻误战机。
赛尚阿这边,在考虑一阵之后,赛中堂终于下定了决心。
撤。
他如今手下不过一千七百兵,这时候去救援前锋,无疑是以卵击石,搞不好届时还会把老本赔光。
可是撤,又该撤去哪儿呢?
赛尚阿这时终于醒悟了,野战京营肯定打不过长毛贼,那既然这样,不如去守。
坚定守住,就肯定会有办法。
他只需要守到朱元鸿来,到时候长毛贼的威胁,自然也就烟消云散。
那守的话,阳朔县城自然是最合适的去处。
生死存亡之际,赛中堂想通了一切,他赶忙对着伊勒根说道。
“全军撤往阳朔,坚守待援。”
伊勒根刚点了点头,还没开口,这时候费林问道。
“中堂大人,那前锋怎么办?”
赛尚阿有些厌恶地看着费林,真是一个草包,他一个文官都能想通的事,一个武将竟然不懂?
赛尚阿看了看伊勒根,然后指着费林说道。
“把他给我捆起来,这种草包简直就是丢旗人的脸,等到了阳朔,本官要第一个拿他开刀。”
“嗻。”
费林就像是被拖死狗一样拖走,一路上他还在不停地求饶,不停地挣扎。
只是一个小小的五品佐领,又能算得了什么?
他的下场压根就不会有人去关心,大家现在就想赶快撤往阳朔,能有一时的喘息之机。
钦差卫队改变行军方向,撤往阳朔,这一变化立刻就被石达开给抓住了。
他连忙下令,令黄文金、曾天养两部,立刻冲杀过去,死追清妖不放。
他要南北夹击,让清妖在野战中被围歼一空。
太平军的追击,自然也被清军注意到了,赛尚阿感受着太平军的逼迫,立刻吩咐将士加快行军,想死的就跑慢一点。
在撤往阳朔的过程中,不时有清军掉了队,这些掉队的人几乎无一幸免全都被太平军给抓住了。
抓住就得砍头,就是死。
有了这种情况,钦差卫队逃的就更快了。
可是当他们距离阳朔县越来越近时,林凤祥和李开芳领着三千兵,瞬间截断了清军的退路。
而身后黄文金部、曾天养部也追了上来。
石达开领着最后的两千兵,距离此处也不过才两三里地。
太平军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包围圈,要将清军四面包围住。
将其中三面堵住后,石达开及时领兵堵上了清军的最后一条路。
赛尚阿和他钦差卫队,被太平军不断压缩空间,终于被围在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圈子里。
石达开立即传下军令。
“全军出击,围歼清妖。”
太平军从四面冲杀而来,赛尚阿和伊勒根等人立刻组织部队反抗。
他们希望能够打开一道口子,跳出包围圈。
可是他们高估了京营八旗兵的实力,这帮人十个有九个半都是走后门被塞进来的。
哪里还会有什么战斗力。
太平军第一个冲锋,便直接将京营给切成了两半,等到第二轮冲锋时,京营的阵型更是直接被冲散。
太平军从四面杀出,犹如四座可移动的坚固墙壁,朝着京营第三次碾压过去。
赛尚阿也好,伊勒根也罢,他们都想要反抗,但是战机已经失去了!
钦差卫队的兵,被越杀越少,太平军的悍卒,更是在这群八旗大爷心中,留下了极为恐怖的印象。
终于赛尚阿的身边,只剩下了十几个人,其中一个还是参领伊勒根。
赛中堂仰天长叹,他怎么也想不通,为何会沦落至此。
伊勒根叹息一声说道。
“中堂大人。”
赛尚阿当即摆了摆手,他明白伊勒根的意思,但是这个时候一切都晚了。
从腰中拔出那把“遏必隆宝刀”,看着刀身上的字,赛尚阿一脸痛苦的说道。
“老夫自嘉庆二十一年中举,先帝和皇上不以臣卑鄙,屡加恩赏,入军机,授大学士,如今该是我为大清尽忠的时候了。”
“中堂大人。”伊勒根急声喊道。
“不必多言,老夫心意已决,大清朝只有殉国的军机大臣,绝无屈身侍贼的大学士,伊参领,老夫死后,你若是降长毛贼,那就降了吧!”
赛尚阿说完,双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一脸衰败的看着北方。
“皇上,奴才无能,不能剿除长毛乱贼,今日只有一死,以报君恩,奴才今后不能再为皇上分忧了,愿列祖列宗保佑我大清,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说罢,赛尚阿举起宝刀,横在脖子上,他咬了咬牙,猛地将刀划过脖子。
“呲啦”一声,鲜红的血液瞬间喷洒而出。
大清朝军机大臣、协办大学士、钦差大臣赛尚阿,兵败阳朔,自杀殉国。
伊勒根等八旗将士,被太平军彻底歼灭。
天下即将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