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政的方式方法,简单地讲,就是“变掠为借”,在一些带路党的引领下,写了十来张借条,做好暗记,再加上他“晋安西将军”的刻章及手印,然后差人,飞马送达弘农各县之坞壁堡寨。
苟政的胃口也不大,每家出500斛粟、黍即可,要是愿意给小麦乃至面粉,也不拒绝。此所谓,先礼后兵。
然而,有无数事例证明,所谓的“先礼后兵”,在最初往往是行不通的,尤其在涉及到切身利益的时候。在当下这个世道,500斛粮食,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若从维持基本能量摄入的角度,足以活命万人。
如今这年头,这光景,就是这些坞壁、堡寨,又何尝容易,他们招募流民,劳作生产,积蓄些粮畜,又何其辛苦。
因此,在收到苟政所致之信后,弘农境内,各家堡壁,态度各异,愤慨、恼怒、担忧、畏惧乃至不屑一顾的都有,但反应却是一致的:沉默、观望、等待......
对此,苟政也不奇怪,更不恼火,他苟政算什么,无名之辈,草寇之属,岂能凭那自封的草头将军名号,就让那些地头蛇们开仓献粮。
他只是从容下令,进行下一步动作:杀鸡儆猴。鸡是早早选定了的,就在弘农县西南沙河原上的孟氏堡,这是一座筑堡已久,几更其主的堡壁。
当前堡主姓孟,祖上为流民帅,曾追随晋荥阳太守李矩对抗羯赵,后与诸将士谋叛,归顺石勒。在羯赵打拼了二十余年,方才挣下一份基业,十来年前,驻弘农时,孟氏占堡为主,直至今年。
当然,苟政选中这孟氏堡,自然没有对其历史进行多少细致的调查,他只看重两点:其一,孟氏堡在弘农小有名气,毕竟能存在十年以上的堡壁豪强,都不会那么简单;
其二,孟氏堡的规模中等,得众(民)两、三千人,有一定实力,也该有相当的积储,只要打破,至少不会是亏本买卖。
于是,在单独给孟氏堡主写了一封诚意满满的信,并被直接拒绝后,早就准备好的苟军出动了。苟政派出了苟威、苟侍两名苟氏军头,着二将领军三千,前往讨伐。
知堡壁坚实,苟政给二人调拨了大量弓箭、盾牌,又将一路裹挟的几十名工匠全部派给二人,以打造冲车、步梯等攻城器械。
自晋室衰微,远避江东,在诸胡肆虐的北方大地,无数汉族豪强地主们,招聚民众,结坞自保,这固然在抵御胡羯侵害上起到了一定作用,但这份作用,始终是有上限的。
一则面对胡人抑或是其他强大势力的围攻时,再坚固的堡壁,势单力孤的情况下,都难以真正得到保全;二则是,人可以躲在堡垒里边,但那些赖以产出的土地,以及地里的粮食作物,却总是暴露在胡骑面前。
有此二者,当胡羯肆虐之时,大部分地主豪强的选择,实则是贯彻“自保”之意图,向强权低头臣服,缴税纳粮,出人出兵,也是一种无奈的选择。
屈服妥协的前提,便是足够强大,足以让豪强们忌惮、畏惧,在此事上,苟政这个无名之辈以及其所率义军,份量显然还太轻。
他们未必就一点都不忌惮苟军,只不过,对他们来说,还有一个更值得畏惧的势力,羯赵朝廷。比起羯赵,不要说苟政,就是坐拥十数万众席卷东向的梁犊大军,都只是小巫见大巫。那是二十多年积攒下的淫威,不是苟政他们这些戍卒叛逆,揭竿而起,呼啸而东,就能轻易动摇的。
石虎那头恶虎统治下的羯赵朝廷足够苛暴,不得人心,但苟政这些所谓的义军,在饱受抄掠之苦的地方势力眼里,同样不是什么好东西。
两者相较,显然前者的威慑力更强,不是所有的地主豪强都愿意起事抗羯,还有很大一部分人,害怕“附逆”之后遭到羯赵朝廷的清算与报复。
至于苟政,即便他已经尝试着改变此前那种酷烈的掠夺方式,依旧很难为人所接受,毕竟还是要粮、要物资,这是会引发人本能抗拒的。
不过,这种情况,随着孟氏堡的攻破,终于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
孟氏堡虽有两三千人,但能武装作战的,也就十之三四,并且参差不齐,能够真正与苟军对抗的,就更少了。而由苟威、苟侍所率领的三千军,则是一干已经习惯刀头舔血的悍士,至少匪性十足,战斗力不是那些孟氏堡丁能够比拟的。
虽有堡壁之依托,但在苟军的持续攻击,以及苟威的疯狂压迫下,只坚持了半日时间,就被攻破了。破防的孟氏堡,自然成为了苟军肆意掊敛抄掠的乐园......
苟军的缴获自是不少,粟麦两千余斛,牛马数十头,鸡鸭上百只,另有兵器、铁器、食盐、布匹等物资若干,甚至还有十几副甲胄。
苟威见识浅,被这些东西迷了眼,是大喜过望,领军押着物资以及两千多孟氏堡民,满载而归弘农,临走前还将那座几十年的堡壁给堕毁。
这些收获,比起想象中的所谓孟氏十数载积累,略显凄零。但也不是不能理解,外有羯赵朝廷剥削,内有两三千堡民要养,时不时地还要碰到天灾人祸,能有这些许积储,已是不易了。
就这,恐怕都是对内剥削、省吃俭用,方才攒下的。看看堡内那些明显营养不良、黄皮寡瘦,苦哈哈的泥腿子就知道了......
“你胆子够大啊!竟敢违我军令!”作为功臣,苟威、苟侍二人,领军回到弘农县,首先面对的不是褒奖,而是苟政一番劈头盖脸的教训:“临出发前,我几番叮咛嘱咐,让你收敛脾气,少做杀戮,你是只言片语,都不曾入耳?”
却是苟威在攻破孟氏堡之后,将堡内所有的孟姓之人,以及那些孟氏死忠部曲,不论老少,尽数斩杀,那可是近三百人,无一活口。
这样残暴的做法,自与苟政的命令相违背,在苟威出发之前,他可专门交待过,以破壁掠粮为主,尽量少造杀戮!可想而知,当得知苟威在孟氏堡犯下的血案之后,苟政是何等愤慨与恼怒。
堂间,诸军部将,不论亲疏,悉数在场,不过一个个都静静地看着苟政发飙。承担苟政怒火的苟威、苟侍二人,则低垂着头,半跪于地。
“让你跟随协助,就是因为你小心持重,苟威杀人,为何不阻止?”这话是质问苟侍的。
对此,苟侍面露委屈,无奈地应道:“将军当知苟威的脾气,他怒起来,有如疯牛,又岂是末将所能劝住的?”
“将军,此事与苟侍无关,都是我的主意,命令也是我下的,有什么惩罚,尽可使来!”面对苟政的怒责,苟威终是忍不住了,抱拳应道。
见其状,苟政益怒,厉声斥道:“听你口气,是一点也不知悔改啊!”
闻言,苟威那泛黄的面皮抽搐了几下,呼吸都急促了起来,猛地抬头,大声道:“我军至时,那孟氏坚壁顽抗,杀伤了我不少部卒。
似这等刁顽之贼,若不加以严惩,如何能震慑其他势力?弘农境内那诸多堡壁,难道每一座,都要将士们用命去填?
将军可怜那些被杀的孟氏贼子,为何不先体恤伤亡的部曲将士?”
说这话时,苟威满脸的怨气,甚至挥了挥他受伤的右臂,那是在进攻孟氏堡时被箭矢射伤的,也是苟威最终起杀心的直接诱因。
而苟威这番言论,还真就引起了在场不少将校的共鸣,看看他们那认同的表情就知晓了,有几人甚至还下意识地点着头。
苟威注意到了,昂着头,直视着苟政,就仿佛在说:将军,听听将士们的心声吧,你那一套是不行的......
苟政同样注意到了,不过,脸上的怒意反而收敛了起来,冷眼环视一圈,目光最终落在苟威身上,淡淡然地说道:“这,就是你违背我军令的理由?”
“是!”苟威表现得十分硬气:“将军之令,末将不敢苟同,故而弃之!”
桀骜之态,尽显脸上,溢于言表。而此时苟政的眼中,隐隐多了几分杀意,问左右道:“违抗军令,当作何惩处?”
一时间,堂间没人接这话茬,还是苟威自个儿,颇显傲然地说道:“当杀!”
不待苟政反应,苟威便一脸的激愤,喷着唾沫道:“将军但杀苟威,然,苟威死也不服!”
听其言,轮到苟政面皮抽动了,深吸了一口气,好不容易遏制住心头的怒意,用力地拍了下堂案,厉声喝道:“来人,将这不尊军令、狂言犯上的匹夫,给我拉出砍了!”
堂外侍卫的,可都是苟政的亲兵,对他的命令自无违背之理,当即便有两名士卒走进来,将苟威制住,欲往外拉。
苟威在听此令后,面上尽是愕然,迎着苟政那深邃到不带丝毫感情的目光,心中拔凉拔凉的,不过,也没反抗,只是木然呆立,一副引颈受戮的模样。
见苟政是来真的,其他人一时间也都被震住了,还是一向厚道老实的苟侍,急声向苟政道:“将军,苟威是一时莽撞口快,绝无他意,还请饶恕他啊!”
苟侍这一开口,在场其余的苟氏部将们,包括苟威、苟侍的下属军官也都反应过来,一齐向苟政请命,七嘴八舌的,倒也将堂间的肃杀之气冲淡几分。
对此,苟政沉默着没有应话,却也没有催促停下的部卒动手。直到丁良也站了出来,躬身向苟政道:“将军,苟军主违背军令、冲撞将军的确该死,然念其过往功劳,还请留其一命。
如今,义军正缺人才,若是将苟军主这样的股肱之臣杀了,实在可惜,得利的只会是羯赵以及那些不臣豪强。
若是将军怒气难消,即便要他死,也让他死在冲锋陷阵的路上......”
听其言,苟政表情方有所缓和,又瞧向被把持着的苟威,问道:“你怎么说?”
闻问,苟威闷着脑袋,并不作话。
见状,一旁的苟侍急忙起身,踹了他一脚,怒道:“还不向将军谢罪,你真想死吗?”
这一脚,似乎将苟威踢回了神,哆嗦了两下,再迎着苟政那生冷的目光时,也不敢炸刺了,低头服软道:“末将知罪!”
“拉下去,打二十棍,贬为步卒,以观后效!”至此,苟政也不再与其纠缠,一挥手,冷冰冰地吩咐道。
这场闹剧,至此也算有个结果了,苟政在心情略作平复之后,缓缓起身,冲在场众多军官,严厉道:“再敢违我军令者,斩!”
“诺!”不管心中抱着何想法,一干将校们,都老实应诺,声音比起往常也要齐整多了。
“都散了吧!丁良、苟侍留下!”
......
堂间,苟政拧着眉头,坐在案头沉思。适才他目光游移,实则一直观察着在场众人的反应,有一点十分明显,给苟威求情的人只有苟氏部曲,至于那些降服的军官,没有一人开言,甚至有几人明显一副看戏的表情。
这样的状况,苟政除了叹息一声之外,短时间内并没有其他办法,不过,却继续给苟政提着醒,让他清晰地认识着这支部曲存在的内部问题。
解决是很困难的,但压制却必须要做,并且,就从提升自己的权威开始做起......
大抵以为苟政仍在为苟威之事着恼,苟侍不禁小心劝慰道:“将军,苟威忠勇,只是性子向来如此,绝无冒犯之意,还望将军不要与之计较?”
听其劝,苟政抬眼,看向苟侍,苦相隐去,露出了点笑容,手朝外指了指:“如此丘八,我岂能与之计较?”
见苟政这种反应,苟侍愣了下,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边上的丁良则忍不住侧目一视。
深呼吸几口,苟政冲苟侍与丁良吩咐道:“给那些堡主、寨主们再多一日考虑的时间,让消息再散播一阵,后日,你们二人,各率兵马,依次前往诸堡寨‘拜访’,把我借的物资取回来......”
听苟政这么说,苟侍与丁良都不禁两眼一亮,丁良脑子动得快一些,笑道:“想来也是,苟军主于孟氏堡这一番杀戮,对余下那些豪强,定然是一种威慑。待我军至,岂能不奉上粮米?”
“除非他们也想堡破人亡!”苟侍也反应过来了,眉眼舒展开来,但很快又问道:“将军,倘若仍有不知死者,意图顽抗呢?”
闻问,苟政瞥了他一眼,一脸奇怪的表情:“这事,还用我教?苟威的例子,可就摆在面前!你们手里的刀枪弓弩是做什么用的?
书文若借不来,那便用刀剑去借......”
听苟政这么说,苟侍方才彻底反应过来:“原来将军,并不是真的责难苟威,那为何——”
“为何要那般严厉处置苟威是吗?”苟政打断苟侍,冷冷地反问他道:“你觉得,以他适才在堂间的应对,他不该被重惩吗?”
对此,苟侍喏喏不语了,迎着苟政那变得冷冽的目光,心中的敬畏感加重了......
“禀将军,二十杖已毕!”
对苟威的杖责,就在堂外,但此前只闻杖击声,至于苟威,却是一声不吭,似是在用沉默表达着不服。
“送他回营治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