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惨重的损失也不是全无价值,对苟氏而言,得到了数千忠勇精锐之部卒。尤其是随苟胜从荥阳战场西来,一路逃亡至新安的那些部卒。
虽然,经过姚、石追击,以及谷水血战之后,只余一千多人,个个百战余生,死心塌地。要知道,这些部卒,可是由荥阳大战时的三万军,饱经艰苦,生死相随,而后浓缩成为的精华。
对苟政这边的那五千多部卒而言,经过这么一场血战,更多的信任与依靠关系也建立起来了。从西逃的苟部将士嘴中,也得知了他们的经历,赵军的残暴,以及羯赵朝廷对他们的“零容忍”态度,对羯赵官方也再无期待可言,只要还有路走,便能更加坚定地追随苟氏走下去。
可以说,经过世道熔炉的炼造,经过赵军这强大外力的打熬,苟军由此前臃肿、虚浮、混杂的状态摆脱出来,得到了一次堪称完美的精炼与瘦身。
苟军各部之间,凝聚力、向心力空前增强,余下这四千多将士,只要恢复过来,战斗能力绝对比之前更加强大。在如今这个世道,有此数千军,只要运筹得法,天下便大可去得了。
何况,苟氏的力量,还不止于此。
一支以苟氏家族为核心的全新军队,宣告建立。诚然,走到这一步,苟氏付出了极其沉重乃至惨烈的代价,包括族长苟胜在内的二十多名苟姓族人,以及苟胜穷十年之功方积攒起来的数百部曲,乃至滞留河北、生死无计家族老幼......
但是,苟氏的前途命运,却由此而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在北国这盘大棋上,一个新的字头——苟氏,诞生了,并且注定会在未来的北方风云变化中,扮演一个重要角色。
另外,于苟政本人来说,也得到了诸多好处,有些好处甚至是难以估量的。不管是在苟氏家族,还是在苟军之中,他的威望都有了长足提升。既有活命之恩,又有破敌之功,两者相辅相成,在苟胜战亡的情况下,苟政的地位,迅速凸显出来。
......
西撤,至新安城。虽是一众残军,但威势凛然,杀气腾腾,见苟军之来,不知何时起又占了县城的羯赵官军直接弃城,将吏官兵,亡命而走。
于是,四千多苟军,得以兵不血刃,卷甲入城,得到真正的休息与恢复。虽然这支军队的处境依旧很危险,来自羯赵朝廷的反扑或许就在未远,但至少眼下,他们能够安卧城中,酣睡一场。
各部将士,分据县城各处,城楼、官仓、民舍、衙署,都是他们的身影。夜幕之下,点点星火,却也给这座萧条的小城,带来几分生气。
县衙里外,房间、檐下,待了足足上千人,建制并不完整,场面略显凌乱,虽有伤兵之低吟,以及疗伤之时的惨叫,但整体氛围却很从容,几乎不见慌张。
他们这些人,毕竟是以胜利者的姿态,从炼狱战场活着走出来的勇士,每个人身上都多多少少带有上天的庇护。
县衙前的青石阶上,苟政席地而坐,双股间的磨伤不算什么,但手臂的刀伤与腰间的矛伤,却不得不重新做一遍处理。
此战,苟政的这一上头,给自个儿造成了三处伤,都是在杀崩石闵军的紧要关头时受创。
手背一道划痕,手臂差点伤到骨头,最要害是是腰间的一矛,要不是那名赵卒没对准发力,苟政躲避及时,再加上身铁甲格了一下,恐怕他苟元直也已作古了......
战场热血沸腾,肾上腺素狂飙,激战之时豪情满怀,无畏奋进,战后冷静下来的伤痛与疲惫也只能生生熬着了。
看着身边那具简陋、破旧的筒袖铠,苟政再次认识到冷兵器时代甲胄的重要性,没法不深刻,毕竟才因此而苟得一命。
不过,伤疤是战士最具说服力的军功章,这三处伤的作用也是明显的,至少证明了,他苟三郎并非全无血性,危急之时,依旧可以爆发出丈夫气概,是能豁出去博命的。
性情乖张如苟威,其战后看向苟政的目光,都多了明显的复杂意味,而从其目光,也可知这“三处伤”于苟政本人的价值了。
在亲兵的帮助下,将伤口包扎,系好内襦,披上一件缴获的绢质外袍,苟政方闭上眼睛,深呼吸几口,一吐一纳之间,牵动着伤口,带来疼痛,但却刺激着苟政大脑的活跃。
到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可以名正言顺、光明正大地,为整个苟氏家族部曲以及麾下义军,考虑前途问题了......
“将军!”苟安与丁良联袂而来,立于庭中,拱手行礼。
“都安排好了?”苟政抬眼,问二道。
苟安严肃地道:“城防已然按照将军交待布置!”
丁良也道:“末将已遣部卒,向东打探赵军动向,陕县苟侍军主那边,报信之人亦已连夜出发!”
闻之,苟政颔首,冲丁良吩咐道:“执行此番任务的部卒,都是我部坚韧不拔、吃苦耐劳的好男儿,义壮士,定要厚赏提拔,以慰士心!”
“诺!”丁良应道。
看着两名心腹部将、股肱之臣,苟政叹了口气,以一种关怀的语气道:“你二人伤情如何?”
连苟政都豁出去了,作为苟政麾下有名有姓的将校,苟安、丁良自不会怯战落后,身上也或多或少带着些创伤,尤其是丁良,他受的伤,有好几处,都是陷阵之时,替苟政挨的。
这种生死恐怖之间,展现出的忠诚,实在难能可贵,也让苟政十分感动。藉此,丁良也彻底获得了苟政的信任,托以腹心的那种。
“多谢将军关怀!都是些小伤小痛,伤口已然处置,勿需多虑!”苟安表示道。
“还是不可大意!”苟政满脸严肃地提醒道:“眼下条件艰难,缺医少药,但伤情,还是该多注意,以免恶化!”
对于伤口感染、注意事项之类的,苟安与丁良实则都没那个意识,但苟政言语中表露出对他们的亲近与关心,还是让二人十分感动的。
“今日之战,你们二人也辛苦了,下去歇息吧,好好睡一觉,有什么事,明日再说!”苟安与丁良,显然是有些建言欲向苟政吐露的,但苟政摆摆手,吩咐道。
对此,二人对视一眼,还是苟安,开口对苟政道:“还请将军节哀!末将告退!”
说完,苟安与丁良一道,朝着堂上叩拜,郑重地磕了几个头,堂间,苟胜的尸身正摆在那儿。再之后,起身缓缓退下。
而苟政默然不语,望着二人身影,深沉双目之中,渐露迷离,一直到二兄苟雄的到来,方才恢复。
夜深,人不静,整个新安县城,都笼罩在苟军将士的喧嚣声中。却是苟政下令将东援携带口粮、城内搜罗物资以及从赵军营缴获的酒肉、粮食全部拿出来,分与诸部,由诸军共享。
三军由此大悦,莫说一路逃亡的苟胜、苟雄部了,就是苟政的那些部众,也有好些时日,不曾尽情饥食渴饮了。
尤其是从石闵营地中搜得的一百多坛酒水,可是比兵器还要难得的宝贝,也尽数分发下去。当然,四千余军众,没法人人都尝到,酒只分到幢队一级,至于幢队内部如何分配,则管不了。部曲自有其规矩,对幢队以下,苟氏还没法干涉。
苟政倒是有这个想法,但一切条件都还不成熟。
比起城中热烈的气氛,新安衙堂间,哀伤与压抑的氛围,却怎么也驱散不了。苟胜那堪称千疮百孔的尸身静静地躺着,当然,一方白布将那些触目惊心的创伤都遮盖住了,尤其被石闵斩断的脖颈部分......
潼关送行时,三兄弟都站着;新安重逢,两人坐着,一人躺着。
苟雄与苟政两兄弟间,关系一向不错,平日里探讨很多,此番相逢,本该有说不尽的故事与话题,然而,此时此刻,兄弟俩对面而坐,却相顾无言。
此情此景,苟政的脑海中,不断浮现出西行以来的种种见闻,大兄的那些关怀与教训,那些仿佛刺破黑暗世间的阳光般的笑容,那些带有温度的话语......
然而,一切尽成往事,当回忆愈加清晰,苟政心头的惭愧感与羞耻感就愈重。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尤其在,大兄苟胜对苟政恩重如山的情况下。
沉默许久,还是苟政举起盛满的酒,与大兄苟胜身前同样斟满的酒碗碰了下,开口了:“犹记得,上一次与大兄吃酒,还是在渭水破石苞之后,当时我还极不知趣地,落了大兄面子。
早知潼关一辞,竟成永别,当初就是拼死,也该将兄长劝离梁犊。我,也不该心存侥幸啊......”
苟雄终究还是一个厚道人,见苟政语气哽咽,满口懊恼,不禁面色动容。也将手中酒碗端起,与大兄碰了下,一饮而尽,忍着萦绕心头的哀伤,劝慰道:“元直,你也不必过于内疚与自责!
此前,我们这些人,在义军之中,人微言轻,有太多无奈之处!就在昨夜,大兄还在感慨,所做最正确的一个决定,便是将你留下,留下了一份我苟氏的香火与未来!
虽然大兄并未明言,但我知道,他已然认可你那诸多看法与见解,只是,时也,命也......”
“大兄陷阵之前,可有什么交待?”听其诉说,苟政沉默了下,轻声问道。
苟雄说道:“就两点,一让我带领众部曲弟兄,逃脱赵军追杀;二则让你我兄弟齐心,倡我苟氏!
大兄少承家业,率领族人部曲,舍命搏杀,所求者,无一不是家族兴旺,子弟安康......”
闻之,苟政深吸一口气,偏头看着苟胜那带有伤疤与血污的面庞,目光坚定,语气更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大兄,你且瞑目安息,你的志向,我苟氏子弟绝不忘怀,略阳苟氏,必有光大之日,必有蜕变化龙的一日。你在天上,好生看着,我们是如何做的!”
听苟政说出这样一番话,苟雄不由瞥向苟政,面上露出了少许诧异,沉吟少许,问道:“元直,赵军虽败,却也只是破了石闵一路军,犹有羯赵大军在后头。
谷水之战的消息一旦扩散,必然招引羯赵大军西来,我军虽取惨胜,却也只得片刻之安,处境犹危。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闻问,苟政的身体也稍微一顿,偏头与苟雄对视了两眼,见二兄表情认真,略作思忖,说道:“蛇无头不行,大兄遭逢不幸,论德论才,都当由二兄继之。此事,二兄做主,我等部曲听令,即可!”
苟政此言落,却引得苟雄大怒,只见他遽然而起,就像受到了什么了不得的折辱一般,两眼通红道:“元直,你此言何意?莫非以为,苟雄发言,是为了抢夺家主之位吗?”
苟雄之言,引起了堂外许多部卒的注意,一干人等,都下意识地往里张望,而苟政,则在愣了半晌后,起身向苟雄拱手道:“二兄误会了!小弟,实无此意!”
苟雄依旧不满意,仍然直勾勾地盯着苟政,非要一个说法。
见状,苟政叹了一口气,取出一张麻布,拎过边上一桶水,沾湿、拧干,蹲下替大兄苟胜擦拭着面部的血污。
一边擦拭着,一边说道:“这不只是你我兄弟之间的事,也是整个苟氏以及麾下数千部曲的事。还是待明日,召集苟氏族人及各幢队军官,于大兄灵前讨论,议出个章程来吧!”
对此,思索一阵,苟雄道:“也只好如此了!”
当夜,苟氏两兄弟,没有再追忆过去,也没有展望未来,只是在堂间,互相搭手,帮大兄整理遗容。苟政几乎干了入殓师的活,缝尸、更衣,苟雄则找了一块木板,以小刀硬凿雕刻,做成灵牌。
其后,便一起给苟胜守夜,对饮,直到一坛子酒都被喝干。
新安城的热烈,并没有持续太久,首先从衙堂外开始,呜咽抽泣声起,派人问询,都是在悲苟龙骧之死。慢慢的,哀声蔓延,整个新安城内的苟军,都不禁哭声大作。
既悲这一路的艰难与苦楚,也带有对前途命运的担忧与恐惧。这个初夏之夜,新安城在哭泣。
翌日清晨,在绝大多数苟军将士,还为疲惫所包裹,沉浸在梦乡中时,新安县衙堂上,已经被收殓起的苟胜遗体边,苟氏族人以及三军队主以上的军官,齐聚于此,足有四十多人,其中半数都是苟姓族人。
从这些人员构成便可知,如今的苟氏苟军,虽以苟氏为核心,但族外力量的占比,已经很重了,其中既有苟政在潼关收降的一批军官,也有起义之后投效苟胜、苟雄的部曲。
人人都很疲惫,但人人表情都很严肃,态度异常郑重,这场关门会议,将决定苟氏的未来与苟军的前途,而这一点,将从谁继苟胜之位体现。
当然,这个严肃问题并不是太难选择,只是从会议的发起人——苟雄、苟政,两兄弟中,二择一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