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论,苟政留守郿县大营的实力是有些薄弱的,零零总总的作战部队加起来,也有近两万人,若是把征召的民夫算上,还要更多。
但这,仅限于人数,至于实际战力,很难给出一个确切的数值。然而,到了关键时刻,真正值得依靠的力量,却只有亲兵营、中坚营以及归义右营三营不到五千卒。
至于余者,具备战力的,恐怕只有薛强的河东义勇、杜郁的京兆部属,以及张先所部武功营降卒了,再剩下的,大抵只能充当辅助以及炮灰了,是没法承担重要作战任务的。
即便薛、杜、张三部,虽然面上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但对他们的部属,在苟政这里也是存疑的。毕竟,他们经受的考验还不够,不管是忠诚考验还是战力考验,包括薛强、杜郁所部在内。
从六月初四开始正式展开的郿县攻防战,便是对苟氏集团以及这些半途加入的豪强右族的一次考验,通过了万事大吉,不过,则从头再来。
而留守部属的组成,显然影响了苟政对郿县防御的布置。亲兵、中坚、归义三营核心力量,及大半的军需器械,屯守于城中,城外则设下了两座营垒。
城南临渭设一水陆连营,作为郿县城防御的直接延伸。控制水上来敌,压缩晋军及船辎登陆空间,苟政尤为重视,以薛强、张先所部为主力驻守,屯有五千人。
在城西北五六里,一处坡林相接处,新开辟了一座营垒,规模不大,但胜在坚实。屯十日之粮械,饮水取用亦便利,由杜郁率部下,配以辅卒民壮,计四千余众,这是经典的“掎角之势”布置。
借渭河平原之利,自晋军大营至郿县,可朝发夕至,三万余众,倾巢而出,水陆齐进,首尾二十余里。当晋军前锋与苟须所率归义右营(苟政遣苟须率众出城作战,挫其锐气)在郿县西展开前哨战时,梁州晋军犹有辎重部队,自大营发。
晋军之“盛”,以至于厮!司马勋之志气,也益加骄狂!
不过,午后发生在郿县西的那场遭遇战,却给司马勋浇了头凉水,在苟须不足两千卒的冲击下,只半个多时辰,晋军前锋竟然被打得阵脚大乱,若非后续支援赶到,而苟须又碍于苟政命令,及时收兵,晋兵损失会更大。
当司马勋下达进军令,倾巢而出之后,梁州晋军的此次北伐前途,便已然笼罩着一层阴霾,而那一场规模不大、死伤不多的战斗,就是一个再明显不过的信号了。
不过,作为晋军主帅的司马勋可看不到这些,他只是为此感到愤怒,有种好心情被打扰的羞恼感,毕竟自出军之后,他便沉浸在破郿县、杀苟政、入长安的畅想之中。
结果,五千前锋,还是麾下精卒,竟被一战而破,损军威,伤士气,岂能不怒,不恼?事实证明,司马勋此前结寨坐守,并不是他为人有多谨慎、作风有多稳重,那只是他自以为得计,暂时按捺罢了。
因此,面对前锋为苟军挫败之后,司马勋满脑子想的,只是要趁势进军,击破苟军,把丢失的面子重新找回来。至于,苟军在战斗中表现出的“异样”,却不是他能轻易察觉的了。
晋军前锋,可是司马勋当初带入梁州的老部队,战力强悍,此前也不是没和苟军交过手,尤其是对张先部,轻松取胜。
出现这样大的前后反差,若说司马勋心中一点也不打鼓,也不现实。只不过,经过他与僚属们分析得出的结论是,前锋将士们轻敌了,而苟贼派出了他最精悍的部卒,尤其是那支重骑(苟政把亲兵营的玄甲队也派出战),更是头一次出现在晋军的视野。
如此突然袭击下,一时应对不及,也是可以理解的。因此,司马勋只是将这场小败,看作是击破苟政前的一点小挫折,只需收拾兵马,重振士气,加以防备,便无大碍。
至于败军之责,自是轻飘飘地揭过,又不是梁州当地的那些军队。对“自己人”,司马勋还是相对宽容的,毕竟还指着那些将士卖命。
苟须这边,打了晋军一闷棍后,与出战将士带着五百余级的斩首之功,凯旋回城,得到了苟政的亲自迎接,大加褒奖。将此战结果,通报诸军各营,提振士气。
苟须那张保持了一个多月的苦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这一仗,他打得甚是英勇,就像一头出柙的猛虎,疯狂地撕咬着晋军。
而结果,也算扬眉吐气,这也算是他苟须“归来”的最有力的宣告。
与晋军那边,小挫之后的忙乱调整不同,郿县苟军各部,在苟政的命令下,严备以待,从容拒敌。在苟军这边,苟政已经做好了极其充分的准备,从思想,到军事。
对于这一仗,苟政是按照此次“苟马大战”的决战来对待的,是决定关中归属的一场战役。而从司马勋率大军出击后,对准备充足的苟军来说,战役的走向也基本就确定了。
只要司马勋出来了,就别想再轻松退回去!这是临战之前,苟政召开军事会议进行作战安排时,对部将们斩钉截铁的一句话。
六月初四夜,司马勋军于郿县以西十里,翌日,方才整备兵马,正式抵至郿县城下。这一次,苟政没有再派兵进行骚扰、迟滞,只是做出一副龟缩防守的阵势。
而率军抵至郿县城后,司马勋很快就发现,情况与他预计的有些出入。苟军在城内外的布防有所调整,这是早已探得的,然而,城里城外,苟军营垒呈现出的气势,却是有些惊人。
旌旗林立,戒备森严,井然有序,气势凛然,可不像是才遭败绩,局势危沮的样子。
这种情况下,结合前事,就是一个棒槌,也知要多个心眼了。司马勋亦然,忍着心头的嘀咕,他还是组织军队,发起了进攻,总是需要尝试一下的。
依着苟军的布置,直接攻城,司马勋倒也还没狂妄到那个地步,他选择先将苟军布置在城外的犄角、羽翼剪除,而第一目标,毫无疑问放在城南苟营。
......
日已西暮,渭水之滨,苟军与晋军之间的厮杀,仍在持续,激烈的刀击声、凌厉的箭矢破空响、双方将士的喊杀与哀嚎,在渭河平原的上空,交织成一曲磅礴的战争之歌。
一板一眼地战斗,哪怕是攻坚,晋军还是有几把刷子了。为了破城南苟军连营,司马勋前后调集了上万部卒,投入进攻。
此前囤积、打造的攻坚重械,也一并用在城南苟营,势要将这座碍事的敌营连根拔起,为后续攻城,消除危险,创造空间。
在司马勋强势的命令与严苛军法之下,攻寨的晋军将士,还是相当卖力,也爆发出了强大的攻击力,逼得薛强放弃了三座营盘,把兵力器械,集中到滨河营寨中坚守,方才挡住。
这的确是对薛强的一次考验,甚至有些艰难。由他所率的河东义勇,其中有半数实则是他从汾阴薛氏堡中带出的薛氏部曲,杂以河东当地的一些义勇、农民。
从汾阴到安邑,再到长安,这支义勇,经过薛强不断的调教训练,纪律与战力是有显著提升的。尤其是那些薛氏部卒,更堪称悍勇,到长安后,随着薛强为苟政所勇,军械服甲上也有了提升。
但是,人数毕竟不足,作战经验上,除了追击苻菁之战外,也再无更多了。面对晋军的强大进攻,若非薛强指挥有方,及时调整,未必能坚持半日。
防守,总是被动的。而在平原上,缺乏工具与材料的情况下,想要真正打造出一个固若金汤,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晋军的威胁,主要有两点,一是那些战斗素质还可观的精兵,二则是司马勋花了大力气打造的器械了。比如床子弩,粗长尖利的弩箭,一旦发出,擦着便伤,撞着便死,一箭能给人身上穿个血窟窿,比起伤亡,对士气上的打击,反而更大。
本是一场带着试探性质的攻防战,但在司马勋大量的投入,以及薛强顽强的指挥之下,硬是逐渐演变成一场血腥的鏖兵。
对从未经历过如此阵仗的薛强部曲来说,这样的考验,显然有些残酷了,也有些超出承受能力。薛强的确有能力,允文允武,临阵指挥,也丝毫不怯场,但是,绝对的实力差距,可不是那么容易抹平的。
所幸,还有张先所部,提供策应支持。但是,张先所率“武功营”,在经过归降、整编、败绩、再整编这一系列变动之后,所遗战斗力,能有几分,本身就是要打个问号的。
而在晋军强硬的进攻中,没有被打得溃散,就已经是张先尽力了。因而,在临近傍晚时分,薛强只能选择与张先合兵,剩下不足三千残兵。一个白日的交锋,两部直接死伤两千余众。
晋军,虽然通过渭河转运军械辎重,但还没有想着通过水上进攻。于是薛、张二人选择退守渭河边上那座孤零零的营盘,靠着渭水的天然屏障防御。
即便如此,也是险象环生。
当然,苟政把薛强、张先二部安排在南营,有因时因地制宜的军事考量,也有借机消耗晋军的意思,但根本原因,还在于掌握战场主动。
苟政是个很不喜欢被动防守的人,因此,在城头眼瞧司马勋的攻寨力度越加越大,自然也不能坐视不管,任由晋军拔除城外的钉子。何况,南营守卒就是死干净了,薛强也不能出事......
于是,苟政再度派出苟须,由其率两千精卒出城,从侧后进攻,给薛、张部缓解防御压力。另外一边,杜郁也趁机率军,从西北方向,袭扰司马勋后路,分散其注意力。
如此三方合力,方使晋军攻破苟军南营的图谋没有得逞,非但如此,随着苟军这边的积极策应,司马勋的主意反倒不定。
一方面,想对做困兽之斗的薛、张加紧进攻,将这支顽敌残部彻底消灭;一方面,有些异想天开地把出城袭扰的苟须军,看做是破城的契机,若能击败之,追逐掩进,或许能趁机破城;另一方面,对袭后的杜郁军又颇感忧虑......
主帅如此迟疑,带动到战场上,晋军的表现,便多少显得矛盾了。什么都要,又什么都不坚决,也就是晋军的规模在那里,方能暂时掌控场面。
而最终给这一场激烈交锋划上休止符的,不是其他,正是西斜的落日,以及逐渐暗淡的天色。
夏风吹拂着渭河的水汽,带来丝丝凉意,在这炎夏,吹拂在面上,绝对是一种难得的享受。伴随着密集的鸣金声,围绕着郿县城南营的攻防,终于彻底落下帷幕,司马勋带着一种郁闷乃至愤怒的心情,收兵还营。
苟须在经过数次冲杀后,带着七百多人的伤亡,在城头守军的接应下,退入城中;杜郁更加灵活,在与晋军经过一番隔靴搔痒般的纠缠后,也迅速摆脱,退回西北营寨;而把守南营的薛、张二部将士,也终于得到真正的喘息之机。
大抵是白日的交锋过于激烈,苟军的强大抵抗意志,己方的严重伤亡,都超乎了司马勋的意料。回营后的司马勋,十分恼火,心头堵得慌,在把军务简单交待给下属后,便令随侍拿来酒水,痛饮......
几碗酒水下肚之后,郁闷愁情,方有所缓解。明日,重整旗鼓,定要将南营拔除,杀光那些苟贼,司马勋在心头暗暗发狠。
并且,在夜幕彻底降临之后,他收到了一则消息,一则“喜讯”,“好畤徐磋”已然率军南下助战,距离郿县只有一日的脚程了。
司马勋,郁闷尽去。
南营内,薛强一身戎甲,神色严峻,巡视着麾下部曲。这一仗,河东义勇损失很大,部卒间的景象就有如破败的营栅一般凄凉。
夜间,除了恼人的虫鸣之外,就属于无法得到救治的伤兵的哀吟最为清晰。巡视过程中,让薛强听到了一些很不好的言论,对苟政的怨言,白日的激战过于惨烈,很多部卒难以接受,认为苟政不把他们当人,陷他们于死地。
薛、张二部皆有,对于这些言论,薛强少有地发了脾气,与张先一起,严厉训斥弹压。他并不责怪这些部卒的愚昧,只是担心他们因此,在将来丢了前途与性命......
同时,这一夜,薛强都难以入眠,几度抬眼,望向郿县城以及更北方。若计划不能成行,就南营守军的状态,很难再坚持一场血战了。
而在郿县城内,灯火通明的堂间,苟政则把苟安、苟须等留守将校召集到一起,做着交待。
苟政,根本没打算与司马勋在此多做纠缠,明日便是决战,而城前的布置,本身就是一道包围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