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城外的官道上,一支车队缓缓而行,车队规模不大,一驾马车驶在正中,前后各有十数兵卫徒步护佑。
马车中,刘伯温侧卧在榻,长子刘琏服侍在旁。
“琏儿,我府中书房……藏有……天文历法籍册,待我走后,你当将那册子献给……献给陛下,万勿耽误。”
“另外,你且记住,为政之要,在于……刚柔并济,在位者……须修其德行,律法当务简要,这些话……我本已具表待奏,只是……只是小人当道,上奏也无用处。”
“你将之记下,待到……待到有朝一日,那……那胡惟庸倒台……陛下……陛下定还会念起我……那时候,你再将这话奉……奉告……”
刘伯温已说不出完整的话,但此刻仍说个不停,他已经感觉到身体状况熬不了多久,未必能活着回到青田,便在这路上将后事交代清楚。
一旁的刘琏早已泣不成声,抹着眼泪连连摆手,又按捺住刘伯温,关切道:“父亲,您少说些话,且安生歇着,您放心,你一定能安然回到青田,到那时,咱再寻遍名医,定能替您看好病。”
他虽在尽力安抚,可此刻一脸哀凄,哭得涕泪横流,可想而知,他心中也极不好受,很显然,刘琏已预知结局,此刻的安慰,不过自欺欺人。
刘伯温艰难地叹了口气,略略抬了抬手,似想去安抚儿子,但此时的他已病入膏肓,哪里还能伸出手去?
刘琏见状,忙将刘伯温的手擒住,握在手中,道:“父亲且歇着吧,儿子……儿子无事……”
像是要证明什么,刘琏拿手背往眼前一抹,将眼泪抹去,只可惜,那眼泪源源不绝,才抹净脸颊,眼眶又湿润了。
“琏儿勿要伤心,须知……生死有命……我已年老体衰,本是知……知天命之龄……如今便是去了,也算……算是喜丧……我……我已将生死看……淡,你更勿要感伤……”
刘伯温挤出淡笑,奋力挤出安慰话语,他说话时语气微弱,强挤出的笑容格外惨淡,看得刘琏更为纠心。
为教刘伯温安心,刘琏连连点头道:“孩儿晓得,父亲快歇歇吧!”说着,他将刘伯温的手放回被中,又替刘伯温将被角掖了掖。
刘伯温点了点头,再挤出淡笑,安然躺好,但只静默了片刻,他忽又睁眼,望向刘琏道:“链儿,我走后,你万……万不能怨恨陛下……当年……当年我出山辅佐他,早已……早已料到如今结局。”
他怔怔说着,眼神颤动间,似已在回顾过往。
“能驱逐鞑虏,辅佐陛下,为天下生民建立大明,我已此生无憾!”
也不知怎的,这最后一句话,他说得格外连贯,仿佛须臾间,他已恢复了元气,病体康复。
这当然只是假象,刚说完“此生无憾”四字,他的眼神忽又涣散,精神似也被抽空
此刻的刘伯温,已感到一股沉重的疲倦袭来,压得他头晕眼花,耳畔嗡嗡作响。
嗡鸣声中,依稀夹杂着熟悉的稚子童谣:
“依山傍水房树间,行也安然,坐也安然;”
“一头耕牛半顷田,收也凭天,荒也凭天;”
“雨过天晴驾小船,鱼在一边,酒在一边;”
“路逢骚客问诗篇,好也几言,歹也几言;”
“布衣得暖胜丝绵,新也可穿,旧也可穿;”
“粗茶淡饭饱三餐,早也香甜,晚也香甜;”
“夜归挚友话灯前,今也谈谈,古也谈谈;”
“一觉睡到日三竿,不是神仙,胜似神仙。”
歌谣里唱的,是闲静悠然的世外桃源。
一盏茶、一卷书、一亩良田,一头耕牛、一间草屋……
歌谣尤在耳边回荡,刘伯温内心不由得感慨,自己当年不正是为了建立这样的安平盛世,才会出山的吗?
恍惚间,他的思绪又回到从前,回到往昔峥嵘岁月。
在那段过去,朱元璋坐镇统率,徐达、常遇春四处征战,而他刘伯温,则伴在朱元璋身侧,出谋划策。
那样的日子,虽然艰难凶险,但彼此间相互信任,着实叫人留恋。
想着想着,刘伯温又觉倦意袭来,困得他睁不开眼,他终于支撑不住,任眼皮耷拉下来,沉沉睡去。
“父亲,父亲……”刘琏的呼唤声,似重还轻,他已听不清了。
就在此时,耳畔又传来一阵急促马蹄声,那马蹄声尖锐刺耳,着实扰人心神,然紧随而来的,是一个急促的声音:“圣旨到!诚意伯刘基接旨!”
“父亲,有圣旨!”刘琏连喊带摇之下,刘伯温缓缓睁开了眼,他忙指了指车帘,又指了指自己。
刘琏一看,立时明白,先将车帘掀开,而后又回到车内,搀扶着刘伯温坐起身来。
“诚意伯不必多礼,陛下特旨交代,您抱病修养,接旨事宜从便行事,不必起身了!”
却在这时,马车外传来一声呼唤,却是云奇满头大汗的骑着马狂奔而来,他也是跟着朱元璋一起打过仗的,骑马也不屈于他人。
只见云奇单手提缰,另一只手中托着的黄色布卷,正是朱元璋的圣旨,他气喘吁吁,显然一路疾行而来,但刚一靠近,不作片刻歇息,便立即下马,又小跑到刘伯温车前。
双手摊开圣旨,云奇立即宣读起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诚意伯刘基,功勋卓著,德恭品正,乃我朝臣楷模。先其怀恙在身,奏请还乡,朕悯其年老,予以恩准。然诚意伯佐朕多年,朕实不忍其离去,故下此诏,着令诚意伯刘基,留京安养,待他日病体康复,再复朝任。钦此!”
洋洋洒洒念了一通,云奇又将那圣旨递了上来:“诚意伯,接旨吧!”他知晓刘伯温已然不便起身,便眼神暗示那刘琏上前接旨。
然而,此刻无论是刘伯温,还是刘琏,都是一脸震惊迷茫,他二人呆愣住,一时间竟回不过神来。
原本,刘伯温已在弥留之际,但听这封圣旨,他又醒转过来。
云奇念了一通,无非一个核心意思,宣召他刘伯温回京养病,而这与朱元璋先前的态度,显然大相径庭。
对此,刘伯温不免好奇,陛下原先放任我还乡等死,此刻又要留我,究竟为何?
正当他好奇之际,云奇已将圣旨递到了刘琏手中,也许是怕刘伯温不愿意遵从圣意,云奇连忙说道:“诚意伯,临出宫之前,皇后娘娘有几句话让我转告你。”
刘伯温登时明白过来,陛下前后反复,想必是马皇后从中劝慰。
“娘娘说,当年是她请诚意伯你出山,当时她曾向你保证,要让你安享晚年,现如今,她依旧记着这承诺,一定会说到做到!”
马皇后的话,显然是在给他刘伯温一个保证,保证他皇家定会厚待功臣,请他放心。
而这话,不光是她马皇后一人的意思,想来朱元璋也已恩准,不然云奇身为朱元璋的贴身内侍,怎么可能帮着传这话。
这说明,朱元璋已经认识到,此前冷漠放任他刘伯温还乡,是个错误,现如今诸般举措,都是为了弥补过错。
想明白这一切,刘伯温死去的心,重又活了过来,他整个人的精气神也好了不少,当即奋力支撑,挣扎着坐起身子,朝云奇拱了拱手:“有劳……云内侍了,烦请您转告皇后娘娘,下官定会……记住她的恩情!”
云奇点了点头,道:“诚意伯不必多礼,还请速速躺下吧!想来陛下已经派御医在你府门前等候了。”
随即,他翻身上马,朝刘伯温二人拱了拱手道:“我这边还要回宫覆命,就不再等诚意伯一起了!”说完,云奇掉转马头,快速打马而去。
望着云奇的背影,刘伯温重重叹了口气:“既是天子君令,我等不得不奉诏行事……琏儿……咱们……打道回京!”
他一声召唤,刘琏立时吩咐起来,吆喝着车夫护卫们,改道回头,朝应天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