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维讲完之后，众人陷入了沉默，因为他讲的问题确实存在。

在原先的计划中，汉军将以郿坞城为依托，消耗杀伤魏军之后，挫败魏军锐气，造成魏军顿兵坚城之下的困境，然后再由郿县城汉军在外围加以打击，期望以此逐退魏军，或者至少逐退魏军第一波攻势。

但两军交战之后，魏军展示出了更高强度的作战能力，魏军顿兵坚城之下被打成了汉军困守孤城待援，形势和之前的计划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如果只从魏延部来看，固守郿坞城等待援军确实是个相对安全的做法，但问题是援军来了是驱逐魏军呢，还是被魏军一口吃掉呢？

邓德此时也施礼说道：“魏军势大且众多，如今他们围困郿坞城，坚守郿坞城的意义已经不大了，不若溃围而出，与郿县城我军主力汇合，而后退守郿县城。”

“但退守郿县城，我军就只有郿县城和褒斜口两道防线了，若是再作战不力，退守褒斜口，我军就又陷入退无可退的死地了，到时候南下撤退也恐有危险。”阳群皱眉补充说道。

“郿县城、褒斜口我军兵力逐步汇合，力量会越来越强，而且北上之后我军已经收缴魏国在褒斜口诸城池、郿县等地粮草辎重，魏军进一步进攻则需要延长运粮路线，如此我军与魏军实力对比也将逐步改变。”姜维又说道。

白寿依然还是愤愤不平，这些天他衣不解甲，每日在城墙巡查督战，心中憋着一股气要击退魏军，如今如果真的溃围而出，他一时间心中有些接受不了，这相当于再次被魏军羞辱了一番。

“都督，我愿意领军出城，与魏军厮杀一番！”白寿忍不住，高声说道。

“白将军切莫冲动，如今我们凭借着坚城尚且勉力支持，若是出城与魏军正面交锋，怕是更加没有取胜的机会了。”邓德赶紧劝说白寿。

魏延看了一眼白寿，知道他心中依然还想着当初夏侯霸在城外耀武扬威之事，只不过现在他也感受到这种感觉了。

但他是主将，他明白冲动的危险，他必须要压制内心种种感性的想法，为自己手下的兵卒，为整个大汉北上关中之战的将士负责。

魏延看了一眼众人，他们每个人都疲惫不堪，连番血战让他们筋疲力竭，应对魏军的冲击让他们心力交瘁，但他们已经做到了最好。

魏延心中下定了决心，他双手撑着几案艰难站起身来，随后高声说道：“我心已决，三日后大军出西门，冲破魏阵，返回郿县！”

……

姜维、白寿等人继续在城墙上巡视，此时已经接近傍晚，关中此时的天气热的快，但也凉的快，太阳一西斜，温度就不像白日里那样燥热了。

白寿时刻注意着兵卒的情况，经历了一天的血战，此时值守的兵卒大多都蹲坐在地上，或是依靠在墙边，趁着难得的间隙抓紧恢复体力。

撤退的命令暂时没有下发全军，但撤退的准备工作已经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了，武器装备被再次清点整理，运送伤员的马车也都铺上了干草，不过撤退最重要的事情，也就是断后之任，目前还没有明确。

姜维心中很有些挣扎，自从上次被郭淮强行安排断后后，姜维对这件事有一些生理性的抵触，他内心深处一直有个声音，不想再次孤单地身处绝境，去面对难以战胜的敌人。

但理智又告诉他，如今他以骑兵来断后，不管是进攻还是撤退，都是非常便捷的，所以以他来断后，是个最优的选择。

“姜维，之前阳群和我讲过，上次作战你直接混进了魏营之中，这份胆略实在是让人吃惊。”白寿坐了下来，透过城墙的边缘看着远处的落日说道。

“嗯。”姜维也坐了下来，不知道白寿突然提上次作战是什么意思。

“你好像和魏军有仇一般，这几战下来，你带领骑兵部队的能力，你的筹划能力，还有你的力气，我们都看在眼里，你确实是一个出色的将军……”白寿幽幽说道。

姜维有些明白白寿的话了，他一直在夸自己，大概是想让自己去断后吧。

“所以，大概你才是那个最适合断后之人吧。”白寿低下了头，手中抓起一根草杆低声说道。

姜维没有说话，他的心中一下子沉了下去，不知道为何，断后这个梦魇好像跟着他一路从魏国到了大汉，从五丈原到了郿坞城。

姜维突然有了一种恐惧感，他不想再体会那种无人帮忙被抛却的可怕孤寂了！

“姜维，有件事我想和你讲……”白寿抬起头看着姜维。

姜维的手突然开始颤抖，他不知道如果白寿提出让他主动去讲断后他该怎么回答……

“我希望你主动和魏都督讲你不希望断后。”白寿盯着姜维，一字一句说道。

“什么？”姜维眼睛睁大了，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白寿，这个壮汉眼神坚毅，但又透露出一丝慌乱，好像在担心姜维的是否会答应他的这个请求。

“或者至少不要主动表态。”看到姜维没有立刻回复他，白寿有些失望，又低下头去摆弄那根草杆，“你可能很难理解，我看到夏侯霸在城下耀武扬威之后又扬长而去时候我的那种感受……”

“而且他去的，是丞相和都督的驻地，若是因此丞相和都督受到伤害，我无颜再苟活在世上了……”

姜维咽了口唾沫，这时候才反应过来白寿希望自己做的，是成全他去担任断后之任。

“我白寿必须要用鲜血洗刷这份屈辱，我本以为可以在郿坞城击退魏军，但如今来看，这恐怕是做不到了，我也不能为了我一个人的荣誉，伤害大军各子弟。我并非一个骑将，承担断后之任确实并不是最合适的人选，但我希望有个机会，招募先登陷阵勇士，和魏军血战一场！”

白寿再次抬起头，在落日的余晖下，白寿的脸一半隐藏在阴影中，一半被落日余晖照耀，但姜维看着他，觉得他整个人都在闪闪发光。

“这可是在大汉啊……”姜维在心中暗骂一声，他因为刚才在心中怀疑白寿要推自己出去担任断后之任而有深深的自责，他归顺大汉之后最明显的一个感触，就是这群人身上都怀揣着一些天真的理想和赤诚。

但这些天真的理想和赤诚却让姜维最为感动，因为在他小时候，他曾经在另一个男人身上看到过，就是他的父亲。

“白将军……”姜维突然感觉到自己眼角有些湿润，喉咙有些哽咽。

“尊严只在剑锋之上，我必须要把我的尊严，用剑，重新捡起来！”

……

夜幕笼罩了整个大地，只有郿坞城城墙之上还有点点萤火。

现在已经到了半夜，正是众人最为疲惫的时候，魏军军营之中的士兵也都陷入了沉睡。

突然，一声急促的鼓声在郿坞城响起。

“敌袭！敌袭！”魏国中军反应速度极快，郿坞城东门打开几息之后，魏军就已经发出了预警，这不是费曜的雍州军能够比拟的。

一队汉骑从东门外极速冲出，朝着魏军军营而去，这是姜维和阳群带领的诱敌部队。

最终，白寿获得了魏延的同意，由他在军中招募勇士，担任断后之任。

按照计划，汉军突破郿坞城将分成三步，首先由姜维和阳群率骑兵东出，吸引魏军注意力，给汉军大部队突破魏军包围创造条件。

随后汉军郿坞城主力将由马玉担任先锋，魏延和白寿断后，从西门溃围而出。

最后，将由白寿率领断后之军，在郿坞城西十多里之处札牢营地，阻击魏军，为汉军郿坞城主力顺利和郿县前出的接应部队汇合创造条件。

魏军的迅疾反应为姜维和阳群调动魏军创造了条件，汉骑冲出东门后不久，整个魏军军营机动兵力就被充分动员了起来。

姜维和阳群在魏营外冲射一阵，随即就朝着郿坞城北而去，吸引魏军机动兵力都开始朝着东北方移动。

这时候，郿坞城主力汉军开始从西门朝外突围，魏军军营布置的很是稠密，营垒也很是坚固，马玉率领先锋不要命一般冲击着魏军营垒，趁着魏军还在反应东部汉军突围而出的契机，迅速贴近营垒，斩将夺旗，冲开了魏军营垒！

魏军中军大帐在郿坞城远处，等消息送到曹真处的时候，汉军两路突袭的计划已经在进行中了。

这些日子魏军打的也很焦艰苦，而且曹真等人一直在预备着汉军主动出击，所以曹真被人从梦中喊醒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汉军要冲击东侧魏营，下令迅速调集机动兵力加以围堵。

但等第二份消息传来，他逐渐回过味来了，汉军这是要溃围而去！

“仲权！仲权！”曹真高声大喊，夏侯霸迅速钻进中军大帐。

“命你带领一千虎豹骑，即刻发兵西进，咬住汉军逃跑主力！”

“领命！”

“伯济！由你带领雍州军一部、中军一部，立刻向西移动，在仲权咬住这股汉军之后，围而灭之！”曹真眼睛里露出了凶光，“这股汉军，一个不留！”

“领命！”郭淮也领命而去。

……

溃围而出的汉军终于冲破了郿坞城外的魏军营垒，迅速朝着西侧郿县城方向移动。

此时，魏延身在后军，身后的魏军营垒火光摇曳，而且在逐步靠近，他知道，这是魏军追来了。

“都督！时机到了！我将率军在此截击魏军，请都督率领大军西撤！”

白寿骑马冲到了魏延身边，高声喊道，一口大白牙在黑夜之中也甚是显眼。

“白寿，等我半日，我送回众军后来接你！”军中没有多言，魏延也知道此时必须要白寿断后，才能让大军顺利撤退。

“都督无需多言！”白寿朗声说道，随即调转马头就要朝着魏军赶来的方向而去，临走前他又拉住缰绳，看了一眼魏延说道：“都督，今日我白寿会用剑捡起我的荣誉和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