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上邽城城墙上,守城当值的兵卒瑟缩着脖子不断的来回巡视,城外远处的点点火光,就是汉军大营。
呼号的北风吹过,所有人都忍不住想要找一处背风的地方躲避,但这时候,一个年迈的老兵缓缓走上了城墙,他们不得不赶忙打起精神来,继续巡视。
这个老兵好像感受不到寒风一样,头上没有铁盔,也没戴毡帽,任凭北风吹着他花白的头发在风中乱舞。
老兵走到了望楼前,刚准备登上去探查一下情势,这时候,他却停了下来,多年战场经验让他直觉地认识到,在呼号的风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些其他的声音。
他快步走到了城墙边极目远眺,过了一会,汉军在上邽城西侧扎的一处军营出现了一些凌乱的火光。
“西侧好像有人!”望楼上当值的兵卒从楼上大喊道。
老兵点了点头,随即招手喊过来一队兵卒,嘱咐几句之后,那队兵卒随即就领命而去了。
城墙上重新恢复了平静,只有寒风的声音和巡视兵卒的脚步声,老兵顶着风站在城墙上,面色惨白、面容麻木,不知道这是因为寒风呼号还是因为什么原因。
过了好一会,派出去的兵卒回来了,简单施礼之后说道:“郝军头,是有几个被汉军捉去的兵卒,从汉军军营之中逃回来了。”
原来这个老兵,正是被罚为什长在天水郡屯田的郝昭。
去年关中之战时郝昭镇守郿县城,但夏侯楙又没有后续任何安排,导致郝昭力战之后不敌魏延,丢失了郿县城。
魏军中对丢失城池处罚比较严,尤其是主动弃城而逃,更是和逃兵的处置差不多,魏律规定:人来攻盗,不坚守而弃去之若降之,及谋反者,皆要斩;其父母、妻子、同产,无少长皆弃市。
不过郝昭久在军中,其实明白这更多是科律而已,在具体执行时会有很多其他考量的因素,所以他本以为自己不过是降职留用,亦或是削职还家,但是现实给了他一个沉重打击,他没有想到最终竟然会是这样一个惨痛的后果。
此时的郝昭早已经心如死灰了,北风继续呼号,郝昭一动不动立在城墙上,如同感受不到寒风一般。
此时的他,早已经不知道自己的归宿在哪里了。
“郝将军……”不知道过了多久,郝昭听到了有人在呼唤他。
郝将军这个名号如今已经没有人叫了,除了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部曲。
郝昭转过头一看,竟然是前些日子下落不明的自己的部曲崔六。
“崔六,是你回来了!”郝昭的心终于颤动了一下,崔六等人跟随郝昭十多年,从他年轻时候从军之时就在身边了。
去年他遭逢劫难,可以说是一下子孤苦无依,崔六等几个老兵一直陪伴他在身边,不离不弃。
“是我回来了……”崔六抹了抹眼角的泪,低声哽咽说道:“墙头风大,将军为何不在城中歇息,他们不是也给将军配了房舍了吗?”
郝昭苦笑一声,摇摇头说道:“有房又如何,我已经没家了,现在只不过苟活世上罢了。”
“将军千万莫要看轻了自己,世上没有绝路……”崔六听到郝昭这番话,心痛如刀绞,郝昭虽是他们几兄弟的长官,但十多年相处下来,郝昭和他们的兄长一般。
郝昭没有接话,依然顶着风望着城外。
此时巡视的魏兵走过,望楼之上也有魏军斥候,崔六犹豫片刻说道:“将军,我们暂且到那望楼下背背风吧。”
郝昭本不想去,但看到崔六那哀求的模样,于心不忍,也就搀扶着他到了望楼之下。
这里是望楼之上斥候的视野盲区,崔六等着巡视兵卒走远了,颤颤巍巍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布包。
“崔六,这是何物?”
崔六又抹了一把眼泪,低声说道:“将军,这是那魏都督让我给你的……”
“魏、魏都督!”郝昭一脸震惊,这魏都督除了魏延,又会是何人呢?
他一下子明白过来崔六等人为何能逃回来了:“你是要做那说客吗……”
郝昭此时心已经死了,留在魏国又或者投降汉国,对他而言并没有什么区别。
“郝将军,你看看这里面的东西,魏都督说你看到了,也就什么都知道了。”崔六颤颤巍巍双手递上布包。
郝昭看了一眼崔六,还是接了过来,一层层打开之后,郝昭越看越熟悉,最终,这布包展开竟然是一幅军旗,一幅“郝”字军旗!
……
上邽城的围城战越打越残酷,越打越血腥,双方都已经杀红了眼。
赵云、魏延已经收到消息,丞相抵达了街亭,而对面魏军也在加紧备战,除了郭淮,连张郃也带领中军杀到了街亭。
现在汉魏双方在街亭已经有了前期的接触和试探,下一步的血战就要爆发了。
若是在平时,进攻诸如上邽这样兵力辎重充足、城墙也颇为坚固的城池,攻打一两个月是很平常的事情,但赵云和魏延心中焦急街亭局势,所以对上邽城的攻势也就越来越猛了。
二月中旬,汉魏两军再次在上邽城东西两门展开了残酷的拼杀,魏延所部陷阵先登营一度杀上了城头,但最终还是在魏军拼命反击下功亏一篑了。
到了傍晚,魏延带领邓德等人再次来到了上邽城外围,查看上邽城情势。
残阳如血,最后一抹余晖倾洒在了上邽城的城墙之上,给那斑驳的城墙镀上一层亮眼的光芒。
天边,晚霞绚丽、层层叠叠,看着很是壮丽,可惜魏延等人却没有心情欣赏这人间的美景。
“城中魏军已有疲态,近些日子,我军在云梯之外又制造了若干巢车投入了使用,可以居高临下进攻城墙上的魏军效果很不错。但是如今天寒地冻,木材还要取暖,攻城器械的打造也很是受限,还不能打造太多。”邓德说道。
魏延嗯了一声,其实依照着魏延的估算,这上邽城也不可能再支撑太久了。
上邽城目前是孤城一座,如果没有援军早晚会城破。
而现在魏国关中的援军依然还被挡在街亭以东,另一条沟通陇右、关中的道路,也就是陈仓狭道本来就艰险难行,之前魏延就已经命令陈式率兵东进,沿着渭水河谷扫荡陈仓狭道,击退了几次曹真安排的援军,这条路也不会有魏军援军能够赶到陇右。
没有援军,上邽城总会被攻下,可是赵云和魏延都希望能尽快腾出兵力支援街亭,同时控制整治陇右其他诸郡,以尽快把陇右诸郡辎重兵源都纳入大汉府库之中。
“兵卒士气如何?”魏延又问道。
“士气尚佳,如今相府在西县转运粮草、衣物、军械很是及时,我大汉属任的武都郡、天水郡郡吏也已经开展工作,及时征集粮草供应大军,如今我们堵住了街亭,魏军援兵进不来,陇右其实慢慢的就会归顺大汉了。”
魏延点点头:“这次作战后勤补给确实做的到位,那杨仪看起来确实有两把刷子。”
邓德点了点头,又笑说道:“征西大将军能和杨参军配合,那抵得上数万大军。”
魏延摆摆手,但也没有否认。
随后他朗声说道:“把西县盐井里产的盐再多运一些来,给将士们分一点,再拿一些让郡吏与氐羌诸胡部落交换些皮毛,如今天寒地冻,若是兵卒每一帐中能有点皮毛,那也能御寒。”
“如今正在吃劲的时候,今日一战差点攻破东门,传令下去明日继续攻城!”
“领命!”邓德朗声说道。
魏延刚要调转马头返回军营,这时候远处有一队骑兵冲了过来,是汉军的前哨斥候。
临近了,那斥候翻身下马朗声说道:“禀告征西大将军,刚刚上邽城中有数十人趁夜色投降我军,为首者名叫郝昭,说有破城之法!”
此时田野之间一片寂静,只有呼呼的风声,魏延和邓德对视一眼,随即都哈哈大笑起来。
……
汉军大帐之中,郝昭连夜详细为赵云和魏延讲解了此时上邽城守军当值及兵力调动的一般情况。
赵云和魏延听后确实有些吃惊,因为郝昭甚至结合他俩攻城习惯,在上邽城东西两侧都有针对性的布置,只不过现在这一切都没用了。
魏延听完郝昭的介绍,对攻克上邽城信心大增,站起身来朗声说道:“伯道,前些日子你的部曲讲如今上邽城中你参与了守城之布置,我便把你的情况与右将军细细讲了,他也是对你赞赏有加。”
“如今你能弃暗投明,我和右将军都很是欣喜,你若是有什么要求,尽可以提出来。”
郝昭听了跪下施礼说道:“郝昭年少从军,不过一军汉,如今生遭横祸,身似浮萍,幸得征西大将军、右将军赏识,如若不弃,郝昭愿为帐下卒以为驱驰,只愿来日大汉兵临洛阳之时,我郝昭也能身列其间,以了却心中执念!”
赵云和魏延对视一眼,之前魏延已经简单和赵云说过郝昭被魏国朝廷拿来顶罪,家人遭遇横祸之事,对郝昭要再杀回洛阳了却执念,心中也大概明白。
魏延点点头,向前一步扶起郝昭说道:“大丈夫居天地之间,确实应当快意恩仇,如今我大汉正是用人之际,伯道你久处军中、熟悉军中情势,现在我先委任你为我帐下一郎将,后面等此战结束,再一并奏报相府为你叙功,不知可否?”
“谢征西大将军!谢右将军!”郝昭眼中有泪花闪过。
魏延之前虽然是郝昭的对手,但竟然能一直保留着自己的军旗,这份赏识令他感动。
而如今自己正处在茫茫不知所措之时,魏延和大汉又再次接纳了他,更是让郝昭只想为魏延、为大汉肝脑涂地。
而且来到大汉,他好像又重新找到了自己人生的目标,那就是杀回洛阳去,以报父母妻子之仇。
……
郝昭投降大汉,加速了上邽城之战的终结。
由于之前上邽城防御布置大多由郝昭策划,所以他投降汉军之后,对上邽城守军从防御再到心理都是一个巨大打击。
二月十六日,经过近一个月的残酷进攻,汉军终于从西门突破攻入上邽城中。
这座地处藉水河谷、土地肥沃、物产丰富的天水郡核心城池,这座控制着陈仓狭道、陇坂道、陇右与陇南河西联络的交通枢纽,终于被汉军拿下了。
随着上邽城的陷落,魏国在陇右诸郡的统治开始土崩瓦解,陇西、广魏、南安等地传檄而下,魏国河西等诸郡也陷入了慌乱之中。
上邽城的陷落,也意味着大汉第一次北伐第二阶段的两大任务已经完成了一半,剩下的,就是在街亭与魏军的血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