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底的陇右,气温已经没有了夏日的那般燥热,早晚时候一阵风吹过,已经带上了一丝凉意。
冀县大汉凉州州治衙署之中,进进出出的吏员比平时要多了不少,近半年凉州诸事务越来越多,相府从益州、汉中等地调任了不少得力吏员补充到了魏延的州治之中,这大大缓解了魏延处理广阔的凉州之地的压力。
不过,身处凉州牧之位的魏延,已经和之前的汉中都督不一样了,看待事情的视角开始真正从一员战将,朝着国之柱石角度变化。
如今凉州作为大汉唯二的州,地位不可谓不重要,去年开始,丞相就已经修书魏延,告诉他如今凉州文武诸事还需要用心梳理,需要关注的重要事项尤其多。
从平衡凉州氐羌诸胡与汉民的关系、笼络凉州的大姓豪强,到努力恢复凉州的垦植生产、补充凉州诸军辎重保障,再到招徕凉州精壮羌胡补充凉州大军为下一步东进做准备,还有那名为科举考试的新的人才选拔之法,这些诸多事务都压在魏延身上,但也让他在这一年之中飞速成长起来,对轻重大小的认识,也更加深刻了。
这日,魏延正低头认真看着费祎上报的文书。
去年,费祎由相府参军调任凉州治中从事,由于现在凉州还没有设置别驾从事,所以费祎现在就是凉州文官之首。
在汉中的时候,魏延对相府这些“刀笔吏”是很瞧不起的,只以为行军作战的时候,这些刀笔吏都是废物,除了舞文弄墨,没有太大的用处,至少比不上麾下战将。
但是如今他端坐在这凉州州治衙署厅堂之中,逐渐认识到了这些刀笔吏的作用。
至少文伟、休风、伯松他们是有很大帮助的。
魏延揉了揉眼睛,整个上午他都在看文书,在他看来,这比行军作战还要累,因为很多事情处置起来真是必须的瞻前又顾后,让他有一种憋屈感。
文伟现在正在武威郡,今年粮草征集进行的很不顺利,陇右和河西之地各有三个郡没有征集够年初凉州州治定下的粮草目标。
本来魏延计划今年秋天之后凉州诸军就无需再由益州供应粮草,但是如今来看这个目标怕是很难实现了。
魏延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想当下就大发雷霆,领军作战哪有打折扣执行的道理,所以他第一反应就是要撤换这几个郡的郡守。
到时候后来经过文伟解释,他又意识到如今凉州并没有这么多郡守可以替换,需要等着伯松正在牵头推动的科举考试来简拔一批可用人才,而且这些简拔出来的人还得磨砺几年才有可能出现担当一郡太守的人才,所以现在说白了只能哄着这些郡守。
而且这几个郡粮食生产确实还没有恢复,加上大部分土地都被当地豪强大姓所占据,能够征收到的田租确实太少。
针对这个情况,去年文伟就已经与魏延讨论,要尽快推行名为“授田之法”的政策,利用去年驱逐魏军之后,凉州各郡无主的撂荒地,分配给凉州各地的无地流民,这样经过两年到三年,就能够逐渐恢复粮草的征收。
魏延曾经想直接夺取凉州豪强大姓的土地,正如当年他在汉中做的那样。
汉中是没多少豪强大姓的,驱逐张鲁之后,汉中先是被曹军占据,随后又被大汉夺取,历经这么多战乱,早就没有了什么豪强大姓。
但是文伟和他讲,现在不能得罪那些豪强大姓,至少目前还不能得罪他们,不仅不能夺取他们的土地,授田过程还得小心处置。
一方面这些人姻亲故旧遍布凉州,若是他们串联动摇,那不利于凉州稳定,其次则是,即便要推行授田还得依靠他们,因为凉州要找出来能够帮忙推行授田的识书认字的士子,除了郡县吏员,其他还得要这些大姓豪强支援才能推行。
要不就得等伯松牵头的另外一个政策,也就是重建官学私塾初步见效才行,而这个过程同样还需要时间。
想到这里魏延长叹一声,看着几案之上堆积如山的书简,不断摇头说道:“怪不得丞相如此劳累,这案头劳作可真是辛苦。”
魏延放下竹简,抬头瞥见了厅堂角落里的佩刀,他突然感觉自己得有几个月没有碰过兵刃了。
魏延赶忙站起身来,走过去拿起了刀,抽开一看,刀刃上确实已经有些锈迹了。
“刀刃都生锈了啊……”魏延苦笑着摇了摇头,他自从带领部曲投身先帝,从来没有让刀刃生锈过,这柄生锈的刀刃,就好像是一个重要的见证,见证着魏延从曾经的汉中都督到如今的凉州刺史,一路之上的变化。
……
“使君。”魏延睹物感慨没多久,就不得不继续返回几案之上伏案奋笔疾书,处置着如山的公务,这时候门外传来了通报,凉州薄曹从事邓德来了。
魏延一愣,休风,他好像也许久没见了。
薄曹从事主管一州钱粮,但是文伟来了之后,邓德就多先与文伟商议凉州钱粮之事,直接向他汇报少了,两个人见面也就少了。
“快请休风进来。”魏延讲道。
邓德迈步而入,依然还是那风度翩翩的模样,但是魏延却觉得邓德也有些变化了:“休风,你鬓角怎么也有些白发了?”
“使君……”邓德一愣,没想到魏延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我、我却也没注意,不过使君看着也苍老了几分……”
两人一阵唏嘘,打下了凉州,让人忧愁的事情更多了,两个人不知不觉间也都苍老了几分。
邓德简要汇报了了一下在天水、武都等郡登记荒地的情况。
去年文伟上书相府,要在凉州开始推行授田,丞相斟酌之后,复令先以陇右诸郡开始登记荒地,随后再逐步推行至河西等地。
所以今年开,始邓德主要的一件事就是在费祎统领下,在陇右诸郡登记荒地,另外更新户版,以为下一步推行授田做准备。
不过这件事也进行的很是艰难,一方面郡县吏员执行力度堪忧,陇右初定,本来要在凉州等地刷新吏治之事,也在与丞相商议之后暂时延缓,所以诸郡县吏员执行诸事并不得力。
另一方面则是现在推行登记荒地,确实也让凉州大姓豪强有所警觉,现在他们庄园之中荫庇着大量人口,现在登记荒地,把土地分给流民百姓,下一步他们也在担心是否就是要强令交出人口了,所以也是隐隐约约之中多有阻挠。
魏延听了邓德汇报,嗯了一声说道:“如今凉州局势,环环相扣,如果不授田,想来明年我们也难以筹措供给大军所用的粮草,现在凉州大军已经在扩充了,如果依然仰仗汉中、益州粮草,这不是长久之计。”
“授田虽难,但丞相定下的逐步推开策略还是必须要做的,而且现在伯松牵头组织的这科举考试之法再过不久就要举行,此举若是成了,我大汉一方面能简拔不少士子为我们所用,另外也能助力授田之事。”
这时候魏延放下了竹简,起身在厅堂之中踱步说道:“休风,建兴五年你我在南郑议论轻重大小之事,这三年,我也一直在思索此事,丞相讲要常读圣贤之书,我原先还不觉得有此必要,但这一年处在这凉州刺史的衙署之中,越来越觉得读书之重要,不仅仅是兵书,其他也要多番涉猎才好。”
魏延转过身来说道:“我之前与子远交流,他让人送来《东观汉记》《汉纪》等书,说有利于治事,我觉得很有益处,其中列传中讲汉时名臣虞诩当年劝阻朝廷放弃凉州,并针对凉土扰动,人情不安的情况,建议朝廷四府九卿,各自征辟凉州豪强子弟、牧守令长子弟,都担任朝廷掾属郎官等闲散官职。”
“这一举措对外奖励这些凉州豪强大姓、牧守郡官忠心朝廷,对内则是对这些大姓牧守加以拘致、防其邪计,效果很好。如今我在想等伯松顺利完成了我大汉这第一次科举考试,简拔凉州豪强大姓子弟入仕,咱们推行授田之事也会顺畅些。”
邓德听到这里,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魏延。
他也有好几个月没有见过魏使君了,但是大概是从去年开始,邓德就已经开始感觉到魏使君身上的变化,确实已经从原先局限于一己之见,能够从大处着眼思虑事情了。
而等魏使君担任了这凉州刺史的重任,执掌大汉凉益二州之一之后,其身上的变化更多了,已经远不是当年的赳赳武夫了。
邓德施礼说道:“使君此论,超休风远矣,之前我推行授田登记荒地、统计人口之事,确实遇到了豪强大姓的阻滞,我深感艰难,但是经使君这一番话开导,我又对推行授田之事有了信心。”
魏延点了点头,而他让邓德有士别三日之感的事情还远不止这些。
魏延坐回了几案之后,沉吟片刻之后,又郑重地和邓德说道:“休风,这半年来我一直在思虑一件事,那就是凉州地广,将来更是大概就要承担主攻关中之任,虽然陛下与丞相对我信任有加,但我一直在思虑,是否应该再设置一陇右都督,专司先锋对敌之事?”
邓德听到这番话,一瞬间有些震惊地讲不出话,魏使君此言是着眼于外重内轻之事了啊!
心中不由得感慨,这自己当年鲁莽的府主,当年被父亲称为“头上生角、其凶甚矣”的战将,如今竟然都有这番深入思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