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文愣在原地,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您说什么?”
“答应蒙特利尔,迎娶他的女儿。”克劳奇这一次说得更加清楚,语气也更加沉重。
“为什么?”雷文皱起眉头:“您还是不相信我对拉克丝的心意?”
克劳奇脸上浮现出一丝无奈:“正因为相信,所以你们才更要分开。”
他指了指面前的桌子:“坐吧,其中缘由,我慢慢讲给你听。”
雷文坐到桌前,盯着克劳奇的眼睛。
这位年迈的神术师叹了口气:“一切还要从去年我收到那封信开始说起。”
去年,拉克丝给克劳奇写了一封信,讲述了她对雷文的崇拜、欣赏和喜爱,也讲述了她内心的迷茫。
所以克劳奇才会来到雄鹰领。
这不仅仅是要考察雷文的品性、能力,更重要的是,他要保护自己的学生。
“可是您已经是七阶大神术师。”雷文不解道:“谁还能在您面前威胁到拉克丝?”
克劳奇轻轻摇头,问道:“你听说过审判庭吗?”
审判庭,教廷独有的执法机构,负责纠察教廷内部的腐败、不忠行为,也会追缉隐匿于暗处的邪教。
在光明教廷势力强大的国家,他们甚至会取代领主的执法权。
这本该是一个纯粹的机构,可和整个教廷一样,随着时间推移日益腐化,对于教廷内部的贪腐行为视而不见,甚至是同流合污,成为教廷聚敛灰色财富的打手。
雷文当然也知道这些:“如果是他们的话,我手中还有一些金币,应该能堵住他们的嘴。”
“没有用的。”克劳奇道:“因为这里面的核心,不在于拉克丝,也不在于你。”
“那在于谁?”
“我!”
克劳奇看不惯如今教廷的荒唐做派。
凡是神官几乎无人不贪,在什一税的基础上盘剥信徒、满足自己的私欲,对信徒的生死毫不在乎!
外宅、情妇、儿女,贵族们有的他们都有,而且他们生活的奢靡和腐败,比许多贵族有过之而无不及!
正是见过了太多这种丑恶,克劳奇才选择隐退,成为了一名苦修士。
谁都没有想到,他47岁隐退,只不过用了16年,就在63岁时,从五阶七星一路成长到了七阶一星,成为了仅有的5名七阶强者之一。
而这些强者中,也只有他,选择了放弃荣华富贵、一意苦修。
教廷如今虽然腐败,但还是有一批人秉承着艰苦朴素的思想,看不惯如今教廷做派,自然就以克劳奇作为精神领袖。
而如今,成长到了七阶五星的克劳奇,只有71岁,成为了下一任教皇的有力竞争者。
现任教皇圣乌班虽然有七阶八星实力,但已经97岁,到了随时会回归光明之主神国的年纪。
圣乌班不想看到克劳奇继任,因为依照克劳奇和他追随者们秉承的理念,上位后,一定会对他的种种行为进行清算。
到时,他的私生子、他的情妇、他给后代留下的财产都将会被清扫一空。
所以圣乌班始终在通过审判庭监视着克劳奇,并严格审查着他的每一份通信。
这些肮脏的隐秘,克劳奇没有向拉克丝透露分毫,也就导致拉克丝毫无防备地寄出了那封信。
拉克丝是克劳奇唯一的弟子,也是他仅有的软肋,对圣乌班来说,这是个绝好的机会。
如果能够抓住拉克丝,将她和雷文明正典刑,对于克劳奇的声望将会是一个巨大的打击,更可以趁机惩戒克劳奇,让他失去竞争下一任教皇的资格。
雷文道:“可是,我看您并不像是个贪恋权位的人。”
“教皇统领着教皇国,而你也是一位领主。”克劳奇看着雷文:“我有没有野心,重要吗?”
雷文为之默然。
的确,克劳奇的存在本身对于教皇就是一种威胁。
“这段时间,我已经拦下了四批审判庭的人。”克劳奇面无表情地道。
“可我能拦一时,不能拦一世。”
“所以,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你和福克斯家族联姻,这样一来,你和拉克丝之间自然清清白白。”
“只有这样,才能洗脱拉克丝身上的嫌疑,让她脱离险境。”
“无论是对你还是对她,都是最好的选择。”
沉默,良久的沉默。
克劳奇知道这对雷文并不公平,可这世界从来都不公平。
如果告诉拉克丝详细缘由,那重担会将她压垮,而且以她的性子,宁死也不会和雷文分开。
雷文当然也知道这一点。
克劳奇没有骗他的必要,可他实在是不甘心:“难道真的就没有别的办法?”
克劳奇抛出了一个问题:“菲顿诸城邦,夹在因萨帝国和你们凯恩斯帝国之间,存在了数百年,他们为什么没有被吞并?”
雷文眼中流露出一丝恍然。
是了,无论是因萨帝国、还是凯恩斯帝国,都有开疆拓土的欲望,之所以小摩擦不断、却始终没有大举攻入菲顿诸城邦,就是因为菲顿诸城邦够强。
消灭他们的代价,远远超出了征服他们之后获得的好处。
所以,雷文若是想要和拉克丝走到一起,就必须足够强大,强大到光明教会啃他一口、也会崩掉牙齿的程度!
可那要等到什么时候,什么才算强?
伯爵、侯爵、还是公爵?
五阶、六阶、七阶!?
那要经过多少岁月,空耗多少时光!?
“该说的都已经说了,你自己慢慢考虑吧。”克劳奇起身走到门口:“只是记住,拖得越久,你和拉克丝的处境就越危险。”
雷文坐在原地,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彷如石雕。
时间慢慢流逝,从黄昏到黑夜,又从黑夜到黎明。
当第一缕晨光点亮雷文的手指,他终于动了,喉咙耸动吞下一口津液,只觉得满嘴苦涩。
离开房间,没理会佩蒂的询问,雷文一路来到了雄鹰镇教堂。
正是祈祷之时。
雷文从侧门走入教堂,只见信徒们正匍匐在地上,赞美着光明之主。
而拉克丝就站在阿波罗的塑像之下,手捧圣典,引领着信徒。
阳光透过墙壁上的孔洞射入,正好将拉克丝笼罩在光明中,让她成为教堂中唯一的焦点。
她身上穿着淡棕色的神官袍,将身材完全笼罩,白皙双手捧着厚重圣典,神情严肃而庄重。
秀发梳得柔顺整齐,轻轻披散在肩膀,让阳光散射成金色光晕。
仿佛与教堂融为一体。
这让雷文想到了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她和那时一样迷人,从未改变。
拉克丝眼角的余光扫到雷文,蓝宝石一样的眸子移动,落在雷文身上,瞬间迸发出了惊喜的光彩,嘴角不自觉地勾起弧度,语气中多了几分别样的轻快。
“赞美我们的主,祂赐予我们幸福。”
“赞美我们的主,祂赐予我们安宁。”
“赞美我们的主,祂赐予我们全部的全部。”
看着拉克丝那带着温柔笑意的面孔,雷文耳中已听不到任何声音,他只希望时间能在这一刻停止,让这幅画面恒久地持续下去。
可时间终究要流动。
信徒们逐渐散去,拉克丝小步奔跑到雷文面前,双手背在身后,低着头,又是欢喜又是羞怯:“你怎么来了?”
雷文压抑住嘴角的抽搐:“……我想你最近应该听说了,福克斯家族有意与我联姻。”
拉克丝笑了:“是啊,我听到了,不过我已经和老师说过了,他答应会帮你解决的,你放心……”
雷文不忍心再听下去,涩声道:“我已经答应了。”
拉克丝慢慢抬起头,雷文能清晰看到她的眼神从喜悦变为茫然,又从茫然变为了惊讶。
“什……么?”拉克丝问道。
“我说。”雷文深吸口气:“我已经答应了蒙特利尔,迎娶南茜。”
拉克丝的瞳孔开始颤抖,一抹无法掩藏的痛苦晕开:“你……是在骗我,对不对?”
雷文用尽了全部意志,才让自己的眼神没有偏移:“我是一位贵族,迎娶南茜,可以让我抱上福克斯家族的大腿。”
“格里菲斯家族,也有可能成为伯爵家族。”
拉克丝审视着雷文,就好像是第一天认识他一样。
忽然,她转过身去,不让雷文看到她的脸,声音却已经变得扭曲:“我明白了,我这就走,过去的一切就当没有发生过。”
“祝你,前程远大。”
“雷文……男爵……”
拉克丝没有去管雷文的动作,她雇来一辆马车,却并不用人帮忙,只是一趟趟从教堂搬着东西。
她的书,她的衣服,她的宠物。
阴云不知何时笼罩了天空,雷声阵阵,街道上很快空无一人。
当最后一箱东西搬完,拉克丝坐进车厢:“走吧。”
车夫迟疑道:“可是拉克丝神官,这天气……”
一枚金币飞出落在车板上,车夫拾起,轻咬一下,随后扬鞭打马。
拉克丝怀抱着小懒,呆呆坐在马车里,仿佛已经失去了灵魂。
车辆开始颠簸,这代表着马车已经驶出了雄鹰领。
忽然,噹啷一声,有什么东西落在了地上。
循声看去,拉克丝发现了一枚小小的水晶瓶。
那是天使之吻的瓶子。
如今瓶子里的溶液还剩下一大半,毕竟,只有和雷文见面时,她才舍得用一点。
拉克丝不知道它是怎么来到自己行囊中的,将它拾起就要扔出窗外。
可就在握住瓶子的瞬间,嗅到那一丝淡淡的茉莉香气,本来被压制许久的往日种种齐齐袭上了拉克丝心头。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到两人的每一次对话,再到每一次耳鬓厮磨,雷文的面孔、雷文的笑容、雷文的话语控制不住地浮现在她耳边、眼前。
越是回忆这些,就越是让她想起现实的冰冷。
泪水悄然崩落。
拉克丝缩在车厢一角,双手环抱膝盖,攥着天使之吻的指节开始发白。
哭泣声响起,一开始只是微微抽噎,但当车帘颠簸掀开,冷风吹在她白皙的双足上时,呜咽终于转为嚎啕。
轰隆隆——
惊雷声中,雨水磅礴落地,掩盖住了无助的悲泣。
闪电照亮了大雨中的马车,也照亮了雄鹰堡中的老戈登。
不止是他,菲奥娜、伏拉夫、玛格丽特,甚至连埃里克都一齐站在了雷文书房门外,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担忧。
男爵大人回来之后,已经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一天。
嘎吱一声,房门打开,佩蒂从中走出。
众人纷纷围了上去:“怎么样了!?”
佩蒂扬了扬手中餐盘:“……只留下了酒,中午的饭都还没动。”
又一道惊雷闪过,映出一张张紧张的脸。
“不然去找拉克丝神官吧?”埃里克提议道:“她一定能让男爵大人平静下来。”
“拉克丝神官已经离开雄鹰镇。”伏拉夫面带涩然:“男爵大人嘱咐,不要拦她。”
就在这时,玛格丽特忽然脸色一白,感受到了雷文无法遏制的澎湃情绪,揪住了自己的心口,冷汗直流。
房间里响起了雷文的笑声。
空洞、干涩,如同一台破旧的留声机。
屋子里没有开灯,雷文俯身坐在椅子上,三根手指捏着杯口,无意识地摇晃。
噼啪声中,雨点在窗上撞得粉碎,汇集在一起成股流下,每当闪电亮起,紫色的光芒也随之在其中流窜。
雷文定定看着窗户,一双眼睛亮得有些吓人。
又一道闪电划过,勾勒出桌上黑猫的轮廓,雷文抬手灌下一口酒:“咱们说到哪了……哦对,是在去年她生日的时候。”
雷文脸上带着淡淡笑意:“那时你还没来,看不到那漫天光彩——真的很漂亮的。”
“我把她抱在怀里,闻着她的头发……”
雷文的声音哽住,给自己倒了酒,在手中把玩片刻,又一饮而尽。
他深吸口气,又长呼出声,挺身靠在椅背上,盯着天花板,嘴角勾起笑容,声音嘶哑,语调出奇得平静:“我之前以为,所谓心痛,都是骗人的。”
“现在我才知道,原来,心真的会痛!
就好像有一根针,毫无道理的狠狠刺入进去,
在里面不停的翻搅,穿插!
然后把整颗心都抛入无底深渊中。”
轰隆
雷光闪烁,耀明一切。
西科瑞特慢慢摇曳着尾巴,舔了舔爪子,眼中闪烁着一抹清醒的残忍:
“爱稍纵即逝”
“雷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