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中乱作了一团,太后娘娘接连几道懿旨疾出,让宫中有子嗣的妃嫔都不得不搬到含光殿。
淑芳宫,双眼微红的宜贵嫔看着跪在面前的太监,极为勉强的笑了笑,让太监离开殿内。
她当然明白所谓的移至含光殿居住,只不过是为了方便监视宫中的这些人,同时也是防止京城中的某些人作乱。
想到庆帝身死的消息,宜贵嫔心绪十分复杂,不知道自己和儿子将要面临怎样的局面。
从三方传到的消息来看,明显可以感觉到有一张网套在了范闲身上,虽然这几年她已经极力让儿子远离了范闲,就连庆帝钦此范闲为她儿子的老师一事,她都极力推脱了,但她毕竟出生柳氏,而柳氏和范家虽不及三皇子和秦家那么亲近,可如今总归与范府是一荣俱荣的关系。
如果范闲找不到应对太后的法子,或者说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真的被定性为谋逆的主犯,范府自然是满门抄斩,柳氏也会遭遇灭顶之灾,她或许会被此一条白绫或者一杯毒酒……
除非三皇子李承宗最后坐上那个位置,柳家才能避免此次的危局,可京都谁不知道三皇子李承宗死在了西方神殿使者的围攻之下。
“娘,娘!”
刚刚收到风声的李承平跑进殿内,看着母亲一脸不安害怕的模样,开口安慰道:“娘,没事的,秦婶婶带人入宫了,三哥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不会有事的。”
宜贵嫔愣了一下,连忙问道:“宗儿他还活着?”
李承平嗯了一声,“我也是刚刚才知从弘成哥那里知道,就是姨娘可能……”
话虽然没有说下去,但宜贵嫔瞬间明白了儿子的意思,满脸震惊地拉过儿子,压低了声音道:“你父皇的死,真跟范闲有关?!”
李承平点点头,“三哥府上调查的结果,应该不会错,就算范闲不是主谋,也是参与者,弘成哥说,让我们什么都不要做,等着三哥回来再说。”
宜贵嫔沉默片刻后点了点头,她和儿子一样,对李承宗抱着莫大的信心,在他们心中,只要李承宗回到京都,一定能够将所有事情完美解决。
太监已经在外面催了。
安心下来的宜贵嫔忍不住笑了笑,想到陛下身死的消息,又赶忙露出一脸伤心的模样,小声交待了几句,才带着儿子搬往含光殿。
新建的东宫。
太子李承乾缓缓整理着衣装,他的脸上没有一丝喜悦,庆帝的死讯传至宫中,他和所有的大臣们一样,伏地痛哭,悲色难掩。
只是他的面色悲伤之余,多了一丝惨白,回到东宫门口时,对着遥远东方的暮色,深深鞠了一躬,眼里落下了两滴眼泪来。
许久之后,他才直起身子,将身板挺直,在心里悲哀的想着:“父皇,不是儿子不孝,是您将儿子逼到了退无可退的路上。”
洪竹领着侍卫站在东宫门口,等着太子和被庆帝责令搬到东宫的皇后。
太子看了眼洪竹,回身看了看皇后,微微皱了下眉头,强行掩去眼中的无奈,扶着母亲的手,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母后,请节哀!”
一向眉容淑贵的皇后娘娘,这半年来都被困在东宫之中,早已不复当初的盛彩,加上今日忽然听到庆帝死在大东山的消息,这位与庆帝青梅竹马的皇后崩溃,整个人愈发像行尸走肉一般,听着各宫里传来传去的消息,而她自己却只是坐在榻上无声哭泣着。
虽然帝后已经多年不和,但在皇帝的后宫嫔妃中,皇后才是那个最爱他的女人。
“你父皇死了……”皇后双目无神的看着儿子。
李承乾缓缓低下头,说道:“孩儿知道,母后您也别太伤心了,每个人都是会死的。”
太子脸上依然是一片哀痛,只是语气却极为淡漠。
皇后似乎在一瞬间恢复了神智,听懂了这句话,满脸不可思议的望着自己的儿子,张大了嘴巴,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太子并没有在乎母亲的心情,低声说道:“祭天没有完成,儿子现在依旧是太子,即便父皇中意老三又如何,现在父皇和老三都死了,儿子占着大义,会名正言顺的成为庆国下一任皇帝,而您,将会是太后。”
皇后一时间心里涌起了无数复杂的情绪,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儿子,过了许久才回过神来,恨声说道:“是范闲杀了你父皇对不对,一定是他,我早就说过,他和他娘一样,都是灾星……等会儿去了含光殿,你一定要给范闲定罪,让姑母将范家满门抄斩,否则我们老李家迟早会毁在他手上,还有陈萍萍那条老狗,也要杀了!”
听到这话,太子抓着皇后的手猛然用力,让吃痛的皇后,皱起了眉头。
太子附在其耳边,一字一句的轻声说道:“母后,这种话我不想再听见第二遍,记住,到了含光殿一句话都不要说,如果您想让我坐上那把龙椅的话,就是什么都别说。虽然我不知道范闲手中有什么信物,但只要他拿出父皇的信物,就没有人相信范闲会弑君,如果您再这么一说,就更没有人会相信了,所以您要在含光殿等着,等到祭天的人回来,等到我坐上那个位置,到时候您想怎样都可以。”
皇后浑身发抖,死死的盯着自己的儿子,“你果然和你父皇一样。”
太子不置可否,最后轻声说道:“母后,待会儿秦家父子要进宫,秦老爷子那边您说说话,老二不会甘心的。”
距离皇宫并不远的二皇子府邸之中,李承泽和其他兄弟一样,一边整理着衣装,一边模拟着悲伤。
身为天家之人,最擅长的便是演戏,所以即便他心里想着很多事,脸上的表情依然做的十分到位。
王妃叶灵儿冷漠地在一旁看着他,并没有上前帮忙的意思,片刻后轻声问道:“你相信吗?”
“我相不相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后信不信。”
老二整理衣衫的手顿了顿,平静的回道:“当然,我是不相信,我一直很欣赏范闲,也了解范闲,他是一个重感情的人,他不可能做出弑父的事,也没有做弑君的理由。”
“宫里传来消息说是范闲。”
老二卷起雪白的袖子,摇头道:“消息未必是真,没有实质的证据之前,我反正是不信的。”
叶灵儿点点头,神色莫名的看着自己的夫君,轻声道:“你最近小心些,估计太子会对你动手,他虽然是太子,但你也是监国皇子,你们都占着大义。”
“太子不敢对我动手的。”
李承泽摇了摇头,疑惑道:“说起来,我有点看不明白太后的举动,以眼下的情况来说,她应该把所有皇子都叫到含光殿居住,可她老人家却只叫了小四,好像有意把我、大哥、太子放在了外面?”
“你的意思是,太后是让你们争位?”
李承泽摇头:“不知道,但太后肯定是中意太子的。”
“太后要扶持太子登基?”
“太后毕竟是太子外姑祖母嘛。”李承泽呵呵一笑,随即长叹了一口气:“当然,如果三弟没死,太子是入不了太后的眼的,可惜三弟死了啊。”
“如果是三皇子登基,你就甘心?”
老二沉默片刻之后,叹道:“我从来没有骗过你,争皇位是因为陛下把我推了上去,我没有退路,不争就是死,如果是三弟登基的话,我虽然也不甘心,但能接受,毕竟做哥哥的本就该让着弟弟一点嘛。当然了,如果三弟有意皇位,我也斗不过他。”
好歹也做了两年多夫妻,叶灵儿能感觉到他是真心的,不禁愣了一下,“难得,世上还有人能让你如此真心对待。”
“可惜三弟去世了。”
李承泽眼神中闪过一抹浓厚的伤心,忽然说道:“通知岳父大人,去北边走慢一点,我怕太子狗急跳墙。”
“什么意思?”
老二沉默片刻后,说道:“我不瞒你,我怀疑大东山的事情是太子和姑母做的,你那位叔祖或许也参与其中……”
叶灵儿大吃一惊,死死捂住了嘴,满脸不可置信。
老二苦笑一声:“你也不用太担心,这只是我的猜测罢了。”
因为李承宗的出现,导致一些事发生了偏移,起码老二没有再完全信任李云睿,而李云睿也在很多事情上瞒着他,所以他也不清楚大东山上的事情。
如今他能确定的,就是相较于他,长公主和太后肯定会全力支持太子上位。
不过太子登基也就登基吧,毕竟范闲不可能干看着,而且就算范闲干看着,站在他身后的那几个老家伙,也不可能束手就擒不是吗?
让太子去面对监察院和范家的反攻,让太子和范闲去斗吧,自己只需要冷眼看着,等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老二嘴角泛起了一丝冷笑,朝皇宫含光殿而去。
城西皇家别院。
“姑母,皇祖母让你进宫。”
看着李承儒走进殿内,正在调香的李云睿怔了怔,然后笑了起来。
“看来陛下去世了。”
“父皇的死,果然与姑母有关,是姑母你和太子策划的,还是和老二策划的?”
李云睿并未回答,反问道:“为什么不是范闲?”
“姑母当我是傻子吗?天下谁不知道,范闲与姑母的关系势如水火,而且范闲不可能刺杀父皇,他根本没理由。”
“如果是宗儿,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李云睿好似很失望的摇了摇头,长叹道:“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老大,你不适合待在京都,等宗儿回京,自请去边关戍边吧,以你和宗儿的关系,他会答应的。”
李承儒沉默,思索着这位在庆国官场上纵横了二十多年的姑母话中的深意。
李云睿站起身,淡淡一笑道:“走吧。”
缓缓推开名义上已经关闭数月的皇家别院大门,李云睿平静的站在台阶上,看着下方来接自己入宫的马车和太监,漂亮精致的无官没有一丝颤动,她穿着一身单薄的白衣,极素,极俏,好似悲伤到极点的神情,极其勾人。
看着云雨散后月明星稀的夜空,李云睿脸上的悲伤之意似乎愈来愈浓,只是浓到极致便是淡然,淡然到一丝的情绪都没有,如玉般的肌肤映着月光,仿佛透明了起来,让所有人都好像看到了她内心的真正感情。
悲痛中带着平静,平静中又带着释然。
李云睿微微一笑,清光四散,在心里对那个已经完全淡化身影的那缕帝魂道:“哥哥,走好!”
然后,带着贴身女官坐上了进宫的马车,没有回头看幽禁了她大半年的别院一眼,因为今天离开了这个地方,她相信自己不会再回来。
陛下死了,整个事情就已经结束了。
至于老二和太子,在长公主李云睿看来,只不过是跳梁小丑而已。
她在乎的那个人快要回来了,老二和太子就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久。
想到此,马车上的女子忍不住痴痴笑了起来。
待李云睿和李承儒赶到含光殿的时候,夜已经有些深了。
入宫商议的重臣们,已经离开了含光殿,只有范闲和三位皇子在,范闲正在和太子说着话,看起来聊得挺好。
对于范闲的出现,李云睿眼神中闪过一丝意外,缓缓走上前,说道:“看来,小乙死了。”
“让长公主失望了。”
“你是如何洗脱嫌疑的?”
“刺杀陛下一事,本就是栽赃陷害。”范闲如今的演技愈发老练,说起谎来都底气十足。
“太后信了?”
“为何不信,我有陛下给的传国玉玺和圣旨。”
范闲旁边的李承乾接过了话头,说道:“姑母,父皇有旨,在父皇尚未回京之前,让范闲主持京都事宜,如果……父皇有意外,谁坐上那个位置,让范闲拿主意,圣旨是当着礼部、太常寺官员和大东山庆庙祭祀等人下的,不可能作假。”
如果说此时此刻,谁最不希望李云睿和范闲闹起来,非太子李承乾莫属。
内殿之中,太后孤独的坐在榻上,几位老嬷嬷敛神静气的在后方站着,不敢发出一丝声音,犹如雕塑一般。
昏黄的灯光跳跃着,照耀在老太太的侧脸上,清晰的照出了无数条的皱纹,让这位如今庆国最大的权力者,呈现出了一种无可救药的老态龙钟。
侯公公弓着身子,迈着小碎步走进来,禀报道:“太后,长公主到了,要不要召她进来?”
对于任何老人来说,骤闻儿子的死讯,都是极难承受的打击,更别说儿子还可能是死在自己疼爱的女儿的阴谋手中。
“让她进来,把范闲和皇子也叫进来。”
侯公公应是,不久便带着李云睿和五位皇子走了进来。
太后沉默少许,挥了挥手,整座内殿中的宫女嬷嬷赶紧退了出去,只剩下皇室中人,以及坚持自己姓范的范闲。
老太太扫了眼李云睿,看向了在场的其他几人。
“按理说,陛下既然有旨,哀家理当遵从,但为了庆国将来之计,哀家要违抗圣旨一次,想来你们父皇也不会怪我,你们谁更有本事,谁便坐那把龙椅。”
此话一出,顿时让在场几人俱是满脸诧异。
不等几人回过神来,太后又补充道:“安之,你也一样,虽然你姓范,但你始终是陛下的孩子,是我皇室的血脉,那把椅子就在那里,你们兄弟,各凭本事。”
长公主率先回过神来,瞬间怒气上头,有些口不择言道:“母后,谁都可以,唯有范闲不行,您别忘了他……”
“此事轮不到你插嘴。”
老太太冷冷的打断了李云睿的话,朝几位皇子摆了摆手,一脸疲惫的说道:“好了,你们下去吧,陛下龙体运送至京都之时,你们之中谁得到的朝臣支持最多,谁就是我庆国下一任皇帝。”
太后可不是愚蠢的无知老妇人,虽然范闲有玉玺和圣旨,洗脱了嫌疑,但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哪怕她其实也不相信这个并不喜欢的孙子是刺杀儿子的幕后黑手,却也依旧抱着怀疑的态度。
除了范闲之外,她还怀疑自己的女儿,自己的其他几个孙子,是儿子身死的幕后黑手,或者说参与到了刺驾一事中,因为无论从哪个角度看,皇帝的死亡,让这些人拥有了最美好的果实。
所以老太太坚信,害了她儿子的人,必然在眼前的几人之中,那么让他们自个儿去斗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抛开能给儿子报仇不说,更重要的是不管他们最后谁赢了,都不可能坐上那个位置,因为她亲亲孙子快回来了。
四位皇子和范闲神情各异的走了,内殿中只剩下太后和李云睿母子。
太后静静的看着自己养大的女儿,过了许久才开口道:“陛下这几个儿子各有各的好,哀家很欣慰,所以哀家不希望看到你折腾他们。”
“女儿明白。”
李云睿平静应道:“从今日起,女儿一定安分守己。”
太后的双眸瞬间冰寒起来,然后又淡了下去,朝李云睿招了招手,和声道:“云睿,你过来。”
等到李云睿走到近前,太后却缓缓闭上了眼睛,想着已经离开这个人世的皇帝,心中一片悲伤,过了好久才睁开眼睛说道:“这几年,你哥哥虽然执拧糊涂,但他毕竟是你哥哥,是你哥哥!”
最后半句,太后近乎是咆哮出来的,眼神中充满了杀意,只是不久眼中的杀意变成了浓郁的悲哀与无奈,看着眼前的女儿,许久说不出话来。
“不管您信不信,皇兄之死,与女儿无关,是燕小乙自作主张为女儿报复皇兄。”李云睿说着,微微侧身,将自己美丽的脸颊露在了微暗的灯光之下。
“啪!”
太后举起手,重重地一巴掌扇在了李云睿脸上,打得李云睿闷哼一声,倒在了地上,唇角流出一丝鲜血。
老太太的胸膛急速起伏着,许久之后才渐渐平息下来。
“你回你的广信宫去吧。”
老太太摆手,闭上了眼睛,似乎不愿意再多看女儿一眼。
“母后,您保重身体。”
李云睿爬起来,跪在地上重重的磕了三个头,然后头也不回的去了广信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