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鸣对这枚“瑞鹤追月”胸针的长款尺寸,以及仙鹤翅膀的展开角度等细节,均无异议,景春莹便将蜡模小心地收回装有棉垫的塑料密封盒中。
“明天,我发到镶嵌工厂,出金模。估计十四个工作日做好,肯定能赶上你月底的领奖仪式。”
贺鸣把猫咪头像的甜点,推到景春莹面前,很自然地问:“好的,我先付你多少钱?”
景春莹也不忸怩,开始说费用。
“确定开工的话,我找的那颗13毫米的南洋白,就要打孔了,所以,你得先付我珍珠的全款,正圆无瑕,我收你9000元。关于珍珠本身,我经手的货,没有必要带日本真科研的维纳斯证书,因为如果带日本的证书,市场价会高不少。我这些年不停地看宝石和珍珠,行家的眼力,才是品相美丑的保证,你相信我的眼睛就好。当然,我会去上海珠宝鉴定处,花几十块出一个证书,证明珍珠是真的海珠。至于工费和镶嵌的金钻、母贝费用,你先付我2000元的定金,后续拿到成品后,再付余款。”
贺鸣这样的男人,本质还是个AI,优秀的AI,最喜欢人类这种条理清晰、又带着主导色彩的语言输出。
贺鸣适应景春莹说工作时的强势姿态,丝毫不觉得,自己还需要对证书国籍之类的问题叽叽歪歪。
但有一点,他不能忽视。
“景小姐,你忘记算设计费了……”
“嗯,我在入职嘉顿之前,做自由设计师时,这样总价5万以下的小品,设计费在每件2000至5000之间,对应的有效工作小时2至5小时,和你们律师的收费原则差不多。这件胸针,我估计最终花费4小时左右的有效工作时间,你之前在法律上帮我不少忙,差不多也有这个等长了。所以,我怎么还好意思收设计费呢?不收啦。”
贺鸣笑着说“好”。
他此前学习的数据集中,关于人际交往中涉及金钱往来的处理分寸,是很难的课程。
但在与景春莹这位人类女性相处后,他又觉得,似乎没有那么不好掌握。
这女孩,把自己的能力、时间与供应链人脉,光明正大地换算成量化的金钱,坦坦荡荡摆给你看。
即使脑中芯片“提示”贺鸣,对方的表现,或许渐渐超出普通异性的社交分寸,可她依然不会在自己的业务领域含糊。因为,支付合理的报酬,是对一个人的职业精神最实在的尊重。
不过,同时,她也会顾及别人为她付出过的精力与情绪价值,对等地予以答谢。
贺鸣勤勉地“记忆”着景春莹言行的一切细节,这些在2077年已经很难找到足够体量的活人去学习的细节。
贺鸣将首笔款项转给景春莹后,从架子上抽了一本休闲书看起来,偶尔抬头,望一望不远处那个拿着iPad和电容笔,全神贯注描画猫咪各种姿态的侧影。
“如果能带她一起去2077,就好了。”
贺鸣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带走”,就是一种“控制”的表现。
“服务人类,但不能控制人类”。
这是未来世界里,他们这一派ai阵营的宗旨,瑞贝卡博士毕生的坚持。
他贺鸣,作为001号返回者,怎么能有这样的念头。
是芯片快要烧坏了,才会算法拉垮,嗯,一定是。
……
国庆长假后的第二个工作周,景春莹就得到了公司的通知。
她画的“戴宝石项链的布偶猫”,得到了法国总部的认可,会与首席设计师玛琳娜的“雨林秘境之灵蛇”一道,作为2025年新季系列,重磅推出。
同时,由于玛琳娜近期会来到上海,主持几位中国白金客户的岁末高珠订单,景春莹也被她看中,可以进入设计团队。
大咖飞抵上海前夕,嘉顿珠宝中国区总监,也特意从香港回到上海,对各部门叮嘱了一圈接待玛琳娜的注意事项后,专门留下景春莹谈话。
“Claire,”总监问道,“玛老太在高珠界的地位,你清楚吧?”
“嗯,我在法国bjop学院读书时,她来给我们作过讲座。她的祖父和父亲,都曾供职于两c(指catier和chaumet)吧?但她说,到了她这一代,一直做独立设计师。我也是今年进了嘉顿后才知道,原来她已经被我们公司聘为首席了。”
总监点头:“你说的渊源,大差不差,她家呀,的确算世代服务于老钱客户了。不过还有些信息,我要和你交代一下。与父辈们不同,玛琳娜其实,与两c交情平常,她多年来,私交比较厚的,是骡牌。”
景春莹不懂就刨根问底:“啊?骡牌,还有那家搞配货制度的品牌,都是做皮具发家的,这俩,高珠历史基本没有,也就几年前才开始用天然宝石做产品,和两c、vca、格拉芙那样的老牌高珠劲旅无法相提并论,玛琳娜与骡牌有渊源的原因是啥呀?”
总监道耸耸肩,一副“无不可对君言”的表情:“在高奢界,尤其法国,这个桃色故事,近年在圈子高层,已经公开了。骡牌的这一代的掌门人亚瑟,年轻时和玛德琳,从同学成为情侣,但玛德琳终究只是匠人后代,亚瑟的家族不同意,姻缘就没成,但都混法国高奢圈,关系肯定在。如今,男的已丧偶,女的始终独身,所以两人在快六十的岁数,又走到一块儿了。”
“哦,如此,”景春莹笑道,“那不错呀,有情人终成眷属,一段佳话。”
总监却默默捺下心中对“佳话”二字的不屑,只谆谆嘱咐景春莹:“我告诉你这个,可不是让你当言情小说听的。而是因为,玛老太这次来上海,亚瑟也一起陪着,估计正在热恋期吧。但这个亚瑟,圈子里出了名的傲慢,自诩纯正法式老钱一代,连意大利的奢牌都不放在眼里。所以,虽然他可能只懂皮具、不懂珠宝,但要是黏着玛老太,出现在你们工作团队里,你是懂法语的,听到什么不太礼貌的措辞,给我把脾气憋回肚子里去。”
景春莹抿嘴:“老板,我脾气有这么耿直吗?”
总监是爱才之人,但不妨碍揶揄下属:“你上次去我们在商场的门店做见习生,踢爆楼下那只牌子卖高仿的事,以为人家老板后来没和我提过?话里话外的,都是恭喜我们品牌,招到了个道德卫士。”
不待景春莹应答,又转了正色道:“不过说实话,我年轻时,也和你一样,眼里揉不得沙子。现在得憋着,是因为,我手底下那么多人,要吃饭呢。怼人一时爽,回头总部在调货等事上为难我们中国区,国内这些阔太太一甩脸子,选别家了,我们业务上不去,不也得像电影里裁程序员一样,裁设计师、裁销售、裁工匠?”
景春莹心悦诚服地点头:“我明白,老板。”
……
三天后,嘉顿珠宝在东湖路的高定会所,迎来了玛琳娜与亚瑟。
玛琳娜有着巴黎芳登广场常见的中老年女性的外观。
原本栗色的卷发已经花白,配上波点发带与波普艺术风格的大耳环,却像广告插画的头像一样,在优雅与夸张之间,平衡得正好。
身穿浅珊瑚红的男式领子丝绸衬衣,外罩饱和度略高一点的晚霞色长款风袍,显得人气色甚佳。
与她形影不离的亚瑟,则像著名的法国模特Bernard fouquet一样,即使脸上都老人斑明显了,依然能用看似休闲、实则用料与做工都百倍于街货的大地色系衣裤,将叔圈天菜的气质,拿捏得死死的。
嘉顿珠宝这边年轻些的中方员工,都一阵星星眼乱闪。
一个感慨:“罗马假日里的男女主角,老了以后,就是这样的吧?”
另一个轻声笑她:“你可别以为,这话是恭维玛老太和她男朋友,傻乎乎地上去说出口。奥黛丽赫本和格里高利派克,一个是英国人,一个是美国人,人家法国人,怎么会瞧得起英美?”
但出乎众人意料的是,亚瑟这位老先生,并没有鼻孔朝天,反而一上来就开完笑。
“亲爱的孩子们,你们知道,为什么能代表我们法国人的动物,是公鸡吗?”
大伙儿配合地摇头。
老先生满脸豁达的自嘲:“因为,只有公鸡,才会明明两只脚都踩着鸡屎,仍然昂首挺胸、自我感觉良好地高歌,这,就是骄傲到骨子里的法国人。”
景春莹将法语翻成中文后,满屋子人哄堂大笑。
玛琳娜先头与景春莹见面时,已经拥抱过,此刻又兴致颇高地插嘴道:“亚瑟,这位翻译得十分到位的美丽小姐,Claire,当年在珠宝学院时,就非常出色。太好了,多年后,我可以与她,成为同事。”
亚瑟冲景春莹礼貌地点个头,目光里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
嘉顿珠宝的中国区总监,致过欢迎辞后,气氛轻松的冷餐会开始。
两位非洲籍的设计师,法语同样流利,围着难得能见到一面的玛琳娜,交流当下高珠界的风潮。
景春莹见不需要自己参与翻译,便从侍应生托盘上拿了杯酒,慢慢啜饮。
亚瑟走过来:“Claire小姐,你戴的这条丝巾,风格很独特嘛。”
景春莹赶紧礼貌地放下酒杯,给老先生介绍:“这是取材于我们中国传统文化的图案,很高兴亚瑟先生喜欢。”
亚瑟的眉毛抬了抬:“哦?看起来,与我们骡牌的老花图案,很像。”
景春莹微微一怔,旋即反应过来。
骡牌的皮具,最经典的一款,就是以咖褐为底色、圆形棱形为纹样的设计,俗称“老花”。
景春莹以为亚瑟是起了英雄惜英雄的情绪,有兴趣进一步了解中国风,遂干脆将肩上的围巾取下来,展开说。
“亚瑟先生,被您这么一说,还真有点像,都是咖啡色上布满米黄色的纹样,不过,其实它们有许多不同之处。贵品牌的老花,是欧洲传统的四叶草纹样,而我们这个本土品牌的围巾上,设计师用的,是宝相花纹。这种花,是我们中国佛教中的一种寓意美好的图案,不论四瓣,还是六瓣,都是从莲花、石榴花、菊花等中国人特别喜欢的花卉品种里,提炼出的造型。”
亚瑟不动声色地听完,继续发问:“哦,是吗?我看过一些中国画,还有出口到我们法国的刺绣床单,花朵排列成这样的,还真挺少见的。”
老先生的语法和语气,都听不出异样,甚至提到刺绣出口产品,令景春莹仍然误判为,对方是在赞美中国。
她于是越发热情而不失措辞礼貌地解释:“嗯,那或许因为,亚瑟先生您看到的花样,来自中国的宋代和明代两个朝代,而这块丝巾的图样,设计师的灵感,来自中国唐朝。那个朝代,心态非常开放大气,西边的许多文化载体,无论是器皿、服装还是乐器,都通过商队带进唐朝,又被我们中国的匠人进行第二次创作。比如这个褐色底的宝相花图案,就来自唐朝的一把琵琶。工匠用螺钿,也就是具有彩虹花纹的贝壳碎片,镶嵌出外来宗教中的宝相花图案。”
景春莹说着说着,自己都想给自己点赞。
她法语再好,也不晓得“宝相花”怎么用法语单词表达,所以直接用的中文发音。
但她自认为,已经用足够准确又通俗的说法,从美学、历史与宗教的多维度,给外国人讲得很明白。
大约关涉到自己根之所系的本民族的文化宝藏时,即便使用非母语的语言,也能超水平发挥吧。
她正滔滔不绝,玛琳娜老太太走过来,好奇问道:“你们说得好热闹,在讲什么呢?”
亚瑟揽住白发爱侣的肩膀:“Claire小姐,在为我介绍她这块漂亮的丝巾。亲爱的玛琳娜,Claire说这个图案,是她们中国人原创的,可为什么我越看,越觉得,与我们骡牌,那么的像。你看,是不是与前些时候我们品牌亚太区的律师,告赢的那家中国抄袭者的服装产品,是一个设计师设计出来的?”
老先生此话一出,玛琳娜看向景春莹手里丝巾的目光,蓦地有些森然。
而景春莹,这才从法国人终于亮出的讥讽语调上,惊讶而清晰地意识到,对方瞩目这条丝巾的真实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