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大管饱、内容物爆表的老鸭粉丝汤,像裂开的水炸弹般,热情地、毫无保留地倾泻在黄记者身上。
黄记者那一看就很贵的羊绒大衣,仔细看更贵的骡牌限量版油画手袋,还有一头丰盈飘逸、至少得发廊总监以上才能做出来的长卷发,都与老鸭汤发生了感人肺腑的亲密接触。
黄记者的熟女风情和公主骄傲,瞬间定格了。
三秒过后,切换成破口大骂:“我靠,你神经病吧!你长没长眼啊!”
胡戈的右手,也鸭汤淋漓。
片刻前,他给秋爽打完通气电话、往黄记者径直走去时,心中还有点抖豁,生怕自己这面团包子般软乎的性子,戏还没开演,就卡壳,那可太对不起秋爽了。
然而,黄记者第一时间的发飙腔调,像叫醒闹钟似的,激活了胡戈体内的某种躁郁情绪。
小半年来,唯恐被裁的惶然,靴子落地的打击,奔波求告的无望,得到秋爽与贺律师出手相助、感激之后又浮现的自卑,来跑外卖后、被困在时间里的极度紧张与疲累,准备咬牙创业、却难免担心前路更坎坷的犹豫,在此时此境,通通找到了一个发泄出口!
秋书记说,眼前这个美女,通过无耻的手段,偷盗老实人呕心沥血的工作成果,同时还心安理得地背着情夫受贿得来的奢侈品包。
胡戈相信秋爽不会说谎。
这个世界怎么了?!男盗女娼的玩意儿,过着有滋有味的人上人的日子,而我们这样手不停、脚不停的本份骡马,却整天在尘埃里艰难度日。
胡戈不恨那些生来就在罗马的人,但对那些本也是底层、却要踩着其他牛马爬上云端的垃圾人,他需要一次强烈的输出,来排解自己压抑已久的怒火。
哪怕一次!
胡戈被突然现形的另一个自己引导着,演艺天赋爆发。
黄记者那个全是油腻鸭汤的骡牌手袋,已经滑到她前臂,胡戈借着这机会,顺势拉过包包,紧紧捏在手里,一面用袖子擦,一面大声道歉。
“对不起小姐,我给你擦,擦干净。对不起对不起!”
黄记者头一回碰到这种颠覆自己优雅体面状态的倒霉事,一时竟没有去夺回手袋的反应。
但她这般对出卖自己和盗窃别人都无羞耻心的人,媚上与欺下,必定同时存在于行事风格中。因而,她又怎会在面对底层人群时,能控制住怒火?
黄记者柳眉倒竖,瞪着胡戈:“对不起有用吗?你有嘴说对不起,没眼睛看路吗?”
胡戈要的就是她能继续输出这样的表现。
胡戈双手紧紧抓着那只骡牌水桶包。
黄记者手里没有手机,手机一定被放在包里。
时间拖得越久,越有助于秋爽成功。
胡戈于是干脆蹲了下来,仰望着黄记者,不停地讨饶。
光天化日的大中午,周遭最不缺吃瓜群众的时刻,如此戏剧性的场面,怎会没有票房?
刹那间,就有五六七八个同楼的社畜打工人,围过来的同时,不忘掏出手机,开始拍。
“你们拍什么啊!”黄记者更火大了,“拍了放上网胡说八道是吧?这个外卖员撞的我哎,他是底层他就有理了啊?”
胡戈苦着脸道:“小姐,明明你也有错。你一看就是读书人,怎么骂起人来,像泼妇一样呢。我都说了赔你洗衣服洗包的钱。”
黄记者被“泼妇”二字彻底激怒了,指着胡戈:“你这个样子像赔得起的人吗?这个包上一个黄铜配件,你都赔不起!”
……
报业大楼外,洋气靓丽又凌厉凶狠的职场精英女,和一看就叠满底层buff的中年男,成为诸多手机镜头的焦点。
与此同时,几公里外的某机关大楼里,稽\\查二处处长余大文的手机,也响了。
一个陌生的号码。
但因为打的是余大文的工作手机,他不敢默认是诈骗或者银行贷款电话而拒接。
“喂,哪位?”
“是我呀,黄蕾,你快通过我的微信小号,我和你细说。”
电话那头的黄蕾讲完这一句,便挂了手机。
余大文狐疑地打开微信,果然有个添加请求。
头像正是孙法务在“锦绣东方”各门店涉嫌假冒商标的服饰全线下架后,送给余大文的骡牌油画图案手袋。
当时,手袋里还有整齐包好的2万块现金。
余大文把现金交给老婆,把手袋送给情人黄蕾。
他虽昧着良心帮骡牌整国内的品牌,但其实对这法国奢牌的文化底蕴、当季看点等,一窍不通,还觉着那花里胡哨的水桶包,像星巴克店里一百来块的环保袋似的,有点委屈了自己的小情人。
没想到黄蕾高兴得很,告诉他这个手袋在巴黎得卖相当于三万人民币,代购的劳务费都要2000块一单了,还未必能排上队买到。
现下,认出手袋的余大文,通过了添加请求。
账号名是拼音的“Huang Lei”,朋友圈设置为显示最近一个月的内容。
余大文飞快地刷了一下,看到六七条朋友圈,有高级西餐厅的菜式照片,有咖啡杯和油画手袋的合影。
最近的一个朋友圈,发布于两天前,是报业大楼下,金黄的银杏叶摆成一个心型的圈。
配文:君生我未生,我生君未老,春水春池满,愿结同心好。
私信的提示音响了,是一段文字:我在总编这里,没法再语音通话了。你们局是不是来中央巡\\视\\组了?好像有人举报,你给我稿子的事,总编在问我,我怎么说?”
余大文大吃一惊。
的确有巡\\视\\组这回事,而且一进局里就按规定,在进大门的宣传栏张贴公告,鼓励大家反映问题。
但余大文没有立刻回应黄蕾,而是退出对话。
他匆匆又扒了几口饭,起身走出食堂,拨通了黄蕾的工作手机号码。
二人都加了对方的工作微信号,但对话记录只有最早还没勾搭上时,清汤寡水的几句。
苟且到一块后,余大文都是直接打黄蕾的手机说事,不会在微信里留下暧昧文字记录。
但此刻,黄蕾没接手机。
很快,她小号的私信又发来一段:说了接不了电话。总编问我写稿采访过谁,咋办?咱俩快统一口径。
余大文终于还是回了句:业务勤奋,日常关注执\\法部门动态,采访过我。
他这个官场混了十七八年的人,很快理清思路:巡视组既然能找到黄蕾,肯定就已经从举报者口中听到过他余大文的名字了,做完外围调查后,必要叫他过去谈话。
那还不如让黄蕾从公事公办的角度,主动先提到他余大文。
黄蕾回了一个“ok”,却又开始输入第二段:倒霉,包包被外卖员弄脏了,小店洗不了。柜姐说查不到购买记录,不保养,你能让骡牌的人拿回去洗不?”
余大文已经开始酝酿与巡视组见面时应该怎么措辞了,哪有心思管洗包这种小事,敷衍着打了四个字“回头再说”,就退出了微信。
……
秋爽站在一楼的小卖部边上。
机关大楼的格局,食堂在中庭的一边,中庭的另一边,从一楼到二楼,是商场楼梯似的格局,所以秋爽自始至终,都能看到余大文的主要举动。
刚才能看清,现在也是。
秋爽望着余大文急匆匆地进了电梯,而不是像往常那样,在吃完午饭后,先在局里的小花园散散步、消消食。
很显然,他不可能一丝不慌,估计先回自己的办公室定定神,也有可能继续给黄蕾打电话问后续,于是很快发现自己被设了圈套。
但无所谓,那时候已经晚了。
秋爽在自己刚才冒充黄蕾的小号里,把和余大文的所有对话,转发给自己的主号,并同时截屏成图片保存。
做完这些动作后,她拨通了胡戈的手机。
胡戈很快接起,秋爽听到那边依然嘈杂,有女人尖着嗓子在叫嚷删视频啥的。
秋爽简短说道:“我这里成了。你那儿怎么样?是黄记者在发飙吗?”
胡戈回了句“你不用管,放心忙你的去”,就挂了手机。
……
监察室中,巡\\视组组长正在听组员们汇报这一周收到的匿名信内容。
此前开民\\主生活会的时候,巡\\视组按着名单一个个地点名处长和科长们发言。
一人发言,几十个眼睛盯着,用脚趾头想想也晓得,谁会真的当面揭上级或者同级的短?
有个老处长,实在憋不出批评建议,只好说:“人无完人,咱们领导还是有不足之处的,这个不足之处就是,平时工作太拼命,不够爱惜自己的身体,希望领导下次改进。”
会上问不出个屁来,完全在意料之中,反正还有武则天她老人家留下的法宝,“匦函”,也就是匿名举报制度。
果然,这几天,通过顺丰快递的方式,投过来不少反映对外执法不文明和局内处置不公的信件。
但组长没有想到,会有处长级别的干部,在这个午后,光明正大地敲开监察室的门,当面要求反映情况。
秋爽走进来,在组长对面坐下。
组长面上和蔼又平静,心里的兴奋,却不比带来的两个年轻助手少。
巡\\视组,是好比明代巡按御史的职责,来到地方上,不查出些实实在在的东西,怎么回京交差?
而逼得一个处级干部来实名告状的,不会是小事,能不叫人精神一振嘛。
“秋处,你尽可畅所欲言,组织对你这样啄木鸟式的干部,向来示若瑰宝,一定会保护好的。”
秋爽淡淡道:“我没有顾虑,决定说实话的干部,不会有顾虑的。”
随后,她把手中文件袋里的材料,一一摊在桌上。
“锦绣东方”前设计师凌虹的申诉信,本局科长李芳芳的申诉信,李芳芳依照正常流程上传到局OA系统签批的调查报告照片,报社记者黄蕾洗稿后抢先发布的头版截图,以及秋爽认定这两件事都与本局处长余大文有直接关系的情况报告。
巡\\视组组长边看材料,边听秋爽的说明,大致懂了。
“所以秋处,总结起来就是,首先,你认为余大文同志,在查处骡牌举报锦绣东方商标侵权的案件中,因收受了骡牌的好处,而执法不公,不但作出了一个错误的行\\政\\行为,而且直接导致无辜的设计师因此被侵害了合法权益。其次,你认为余大文同志,还利用自己签批内部文件的便利,擅自将其他同志的工作成果,交给媒体记者据为己有并发稿,严重挫伤了年轻同志的工作热情。”
秋爽点头:“对,一个行为属于违法,一个行为属于违纪,无论违法还是违纪,组织对余大文这样的害群之马,都不能姑息。”
组长盯着五份材料:“但这些材料里,并没有关键的证据,能够证明余大文暗中收受骡牌贿赂,以及与黄姓记者的不正当关系呀。”
秋爽没有马上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偏了偏头,看向正在奋笔疾书的年轻组员,问组长:“那位同志是在写您与我的谈话笔录吗?”
“是的。”
“那我要求先对这部分笔录签字,组长您和组员也签字,然后扫描上传到你们的系统。完成这个动作,我再提交关键证据。”
组长惊呆了,愣怔后,盯着秋爽:“秋处从前,也参加过巡\\视组?”
“嗯,之前被京里借调过,给领导们打打下手。”
组长顿时明白了。
眼前这人,真的是个能吏啊!
估计干过不少岗位,所以对各条线的玄机都很熟悉。
内行都晓得,借调往京中,多数就是去当生产队的骡子使的,上海这么舒服的地方,干部们一般都不愿意去,何况还是个女干部。
组长于是笑了:“你是行家嘛,晓得问询笔录上传到我们系统里后,不能撤回,所以你要先把你的申诉主要内容,固定下来,留痕,你生怕我这儿,也不靠谱?”
秋爽坦诚地与组长目光碰触:“是的领导,我不想再吃闷亏。”
组长没有犹豫地从下属手里拿过笔录,签下自己的名字,然后划拉到秋爽面前:“你核对签字后,我们现在就扫描上传。”
整个过程并不费时,组长甚至允许秋爽看着他操作。
完事后,秋爽打开手机:“接下来,是我要提供的关键证据,有余大文和黄姓记者举止出格的照片,还有对话记录。根据对话记录,只要简单的推理能力,就可以认定,余大文有收受骡牌好处、盗取下级文章这两个行为。”
组员指导秋爽扫描上传文件后,很快就把这些证据也打印出来,摆到组长跟前。
组长看懂了,但盯着秋爽问:“照片是你拍的?”
“嗯,我偷拍的。”
“对话你是怎么搞到的?”
“我用AI模仿黄姓记者的声音,骗余大文加了我假冒黄记者的微信小号,套他的话。”
最年轻的那个组员闻言,脸上没藏住,一副“我靠还有这种操作”的神情。
组长毕竟江湖老辣,心里再是掠过一串儿“这干部真挺做得出来”的弹幕,面上仍是无波无澜的平和。
“秋处啊,你和这位余处,是不是还有很深的个人过节?”
“没有其他个人恩怨。我对他这样用损招,纯粹因为,不允许自己,在知道有不公的存在、并且可以揭露这种不公时,依然沉默。”
组长垂眸,似乎在咂摸秋爽的话,少顷才开口道:“行,你反映的情况,我们巡\\视组非常重视。你先回去忙手里的工作,我们会尽快找相关当事人来问询。如果情况属实,组织一定会有说法。”
秋爽站起来道谢,告辞离去。
组长看着两个组员,终于感慨道:“是个人才,不过,可惜了。”
一个组员没悟到领导的意思,不懂就问:“可惜,是啥意思啊?”
组长轻叹一声,指点道:“你们看她做事的章法,就不是个蠢的。可是,她明知自己正是上升期,还要这样鱼死网破地搞,我看,她多半,已经不想留在体制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