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皇帝?”萧大海艰难说出这两个字,大脑一片空白。
他看着面前这个年纪不过二十余岁的青年,想到他前几日和众人饮酒作乐的场景,怎么也没有办法将他和高高在上的皇帝联系在一起。
原本喧闹的众人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掐住了脖子,眨眼间广场便陷入了死寂。
无数目光落在了刘邦身上,有敬畏、有恐惧、有绝望......之前的那点亲近之意荡然无存。
皇帝这两个字仿佛一柄锋利的刀,割开了那个名为“刘季”的温和外套,取而代之的是某位让人不得不尊崇敬畏的陌生人。
刘邦直起腰杆,环顾四周,目光所至,无人敢与其对视。
一样的目光,却带来不同的效果。
刘邦面无表情,返身坐回到椅子上,轻声道:“乃公来此多日,有劳诸位照料了。”
没有人说话,或者说众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在他们对皇帝单薄的认识中,皇帝听到不好听的话,是会杀人的。
与其多嘴惹来杀身之祸,不如闭嘴保住小命为上。
“怎么都哑巴了?”刘邦随手一点,突然笑道:“黄大石,你昨晚不是还想问乃公有多少老婆么?
今天怎么转性了?”
话音刚落,黄大石身边的人像是避瘟神一般轰然散开,露出他那张欲哭无泪的脸。
他颤抖着张开嘴,语无伦次:“刘兄弟...不不不!皇帝老儿......不是!刘皇帝啊......”
“乃公现在姓朱。”刘邦玩味笑道。
黄大石双膝一软,噗通跪在地上,大哭道:“朱皇帝啊!
我的皇爷爷啊!
您就饶了兄弟这条贱命吧!
我...我昨晚真的是喝多了,不是故意的!
要不...要不你打我一顿,你看成不成?”
“大胆!”他身边的金吾卫一声怒喝,立马抽出长刀,“敢对陛下不敬!”
“好了,不知者无罪。”刘邦看着快吓尿的黄大石,笑道:“以后喝酒莫要再耍赖了。
再有下次,乃公定不轻饶你!”
“不敢了不敢了!”黄大石涕声泪俱下,大声道:“以后该我喝一两,我绝不喝八钱,我......”
“刘季!”一声怒喝打断了黄大石的求饶。
众人闻声看去,只见被裹得像个蚕蛹的黄萧养被人抬了过来,正在半空中不停蛄蛹。
他仰着头,口水拉着长丝,将头发黏在嘴角,看起来异常狼狈。
但他的眼神却十分特别。
愤怒、悔恨、不敢置信,还掺杂着一丝极淡的释怀解脱。
“这不是黄老哥么。”刘邦挥手笑道:“松绑。”
金吾卫听命行事,可黄萧养刚刚落地,不顾软麻的手脚,便挣扎着要冲向刘邦,中途摔倒了好几次,脸上被粗粝的砂石擦出数道血口仍不放弃。
刘邦看着他冲到自己面前,被金吾卫摁倒在地,从始至终,表情都没有出现丝毫变化。
当发现自己再无可能靠近刘邦后,黄萧养终于放弃了,喘着粗气,咬牙切齿道:“你的目的达到了,开心么?”
“什么目的,乃公怎么不知道?”
“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你个昏君!”黄萧养嘶吼道:“我们都是真心与你结交,你为何要戏弄我们?!
要杀便杀,为何还要救我,为何还要和我们喝酒?!
就因为你是皇帝,便可以随心所欲戏弄人吗?!
我们是人,不是你宫殿里的戏子!
我们吃不饱饭的时候,见不到你;如今我们要死了,你倒是知道出来耍威风!
狗皇帝!狗皇帝!
我只恨我没第一时间杀了你,为天下人除害.......”
主辱臣死,郭懋眼中的杀气几乎都要溢出来了,手握长刀,只等刘邦一声令下,便将这个口出狂言的逆贼剁成肉泥。
但刘邦的表情一直很平静,似乎黄萧养的话对他来说如拂面清风,掀不起半点波澜。
直到黄萧养嗓子都骂哑了,刘邦才开口道:“松开他。”
金吾卫犹豫了下,但还是依言照做,只不过手握长刀站在黄萧养身边,随时准备出手。
“假仁假义!”黄萧养艰难起身,啐了一口,沙哑道:“要杀便杀,无需多言!”
“光杀你怎么能行?”刘邦淡淡道:“谋逆之罪,加上你刚刚的大不敬。
说实话,就是用这座岛上的所有人命往里填,都不太够。”
黄萧养一怔,脸上瞬间失去所有血色,颤声道:“你...你不能。
杀我一人...杀我一人就好。
是我一人主使,他们都是无辜的!”
就在这时,人群中突然跑出一人,一个滑跪趴在地上,大声道:“陛下明鉴,此事都是黄萧养一人所为,我真的是被胁迫的!”
“王显生你个混账!”萧大海大怒,快步冲上去,一脚将王显生踹翻在地,接着顺势坐了上去,左右开弓拳如雨落,“当初就是你挑唆我哥越狱!
之后又是你让我哥起兵进攻广州府,封官称王!
别人怎么说都可以,你怎么有脸说的!
我打死你个墙头草......”
王显生被打得嗷嗷直叫,转眼间便鼻青脸肿,刘邦见状轻轻挥手,金吾卫赶忙上前将两人分开摁在地上。
而刘邦的话,彻底让寨中众人恐慌了起来,但在金吾卫的严密监视下,根本找不到逃跑的机会,只能绝望的等待审判降临。
刘邦见火候差不多了,不露痕迹的踢了郭懋一脚。
郭懋一愣,但很快便反应过来,大声道:“陛下有旨,胁从者不罪。
负隅顽抗者,斩!”
说罢,他偷偷钦佩的看了刘邦一眼。
杀人还要诛心,还是陛下高啊!
这么一来,贼兵不攻自破,为了活命争相攀咬,不用担心他们在死亡威胁下拧成一股绳。
毕竟此次来的只有百人,若这寨子里的人齐齐发难,他还真担心护不住陛下周全。
听到郭懋的话,众人互相看了看,不少人脸上都露出一抹意动。
王显生更是大喜过望,咧嘴露出缺了好几个的牙齿,谄媚道:“陛哈,吾资道随似主谋!
林交给吾,吾一定把辣些棱早粗来。”
刘邦却看都不看他,疲惫的打了个哈欠,缓缓闭上眼睛。
在漫长的死寂后,终于有人从队伍中走出,跪在刘邦面前,磕头请罪。
有人带了头,后面的人就再无压力,大步走了出来,无视了周围不屑痛恨的眼神,得意的跪在地上,山呼万岁,大声请罪。
一炷香后,大约一半人都跪在了刘邦面前。
最开始的时候,黄萧养的表情异常纠结,可到最后又如释重负般长叹了一口气,索性学着刘邦的样子,闭上了眼睛。
当队伍中再无人出列时,刘邦猛地睁开眼睛,站起身道:“郭懋。”
“臣在!”
“带人看着跪着的这些人,敢有异动者,斩。”刘邦冷漠道。
听到这话,郭懋感觉自己又晕了,但刘邦的语气,让他根本不敢出言询问,扭头看向诧异不解的众人,重重一挥手。
金吾卫纷纷拔刀出鞘,将跪着的众人团团围住,锋锐的寒光让这帮本来还庆幸劫后余生的众人瞬间懵了,连忙哭喊求饶。
“陛下,我真的是被胁迫的啊!”
“陛下,您不是答应放过我们的么?”
“陛下饶命啊陛下!”
一片吵闹声中,刘邦走到目瞪口呆的黄萧养身前,淡淡道:“黄萧养,乃公限你十日之内,平定乱军,捉拿流寇,将纵兵劫掠的人员及名单交到广州府城。”
“我?”黄萧养不敢置信的指着自己。
刘邦点点头。
“你就不怕我再次起兵?”黄萧养眼神复杂道。
“乃公更怕你被手下人吊死在城墙上。”刘邦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不过一县佐之才,就不要为难自己了。”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黄萧养不服气道。
“这话谁告诉你的?”刘邦诧异道。
黄萧养抬手指向变成一滩烂泥的王显生。
“他还知道几句真话啊。”刘邦感慨了一句,接着道:“隐王这话是没错,但现在坐天下的是乃公。
乃公从不怕有人造反,只要乃公活着一天,这天下的主人,就只会是乃公。
你若不信,可以试试。
但下次,乃公可就不会像现在这么好说话了。”
黄萧养怔住了,想要反驳,可看着刘邦平静的双眸,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那股强烈的自信,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淹没。
漫长的沉默后,他咬牙道:“就算如你所说,又能如何?
人间疾苦,民不聊生,你能坐稳皇位,不过是靠盘剥百......”
“少往乃公头上扣屎盆子。”刘邦轻轻踹了黄萧养一脚,没好气道:“你说的那些烂事,跟乃公没有半点关系。”
“没关系?他们都是你的臣子,你自己也说了,天下人皆是你大明子民!
普通人家都知道子不教父之过,你既是皇帝,又是君父,一句与你无关,就想把事情撇干净么?!”
“所以乃公这不是来了吗?”刘邦轻轻跺了跺脚下的土地,沉声道:“不然乃公为何千里迢迢来此?难不成就是为了和你黄萧养喝顿酒?
你黄萧养好大的面子!”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嚎:“狗皇帝,你言而无信,你不得好死呜呜呜呜!”
刘邦回过头,只见王显生正被两名金吾卫捂着嘴巴痛殴,见刘邦投来目光,两名侍卫下手越发卖力气,几下就将王显生揍成了虾米。
刘邦慢悠悠的走了过去,俯身笑问道:“太师何故如此啊?”
“狗皇帝!你......”王显生话没说完,就又被一拳砸掉了仅剩的牙齿。
刘邦见状命侍卫退下,接着蹲下身子,好奇道:“你说乃公言而无信,乃公几时骗过你?”
“你堂堂大明皇帝,怎么连脸都不要了!”王显生破罐子破摔道:“你刚刚不是说......”
“乃公刚刚可什么都没说。”刘邦笑眯眯道。
王显生愣了下,接着怒道:“不对,刚刚那个官军......”
“你说他啊。”刘邦随意打断道:“他拒虏伯说的话,关乃公什么事?”
刘邦没有掩饰自己的声音,众人闻言都朝郭懋投去古怪的目光。
郭懋自知辩解无望,索性挺直腰杆,任由众人打量。
而刘邦见王显生哑口无言,又继续道:“你说你学艺不精,又胸无大志,望着荣华富贵,想着独善其身,还总喜欢躲在背后捡便宜。
就你也想坐乃公的位置?”
听到“学艺不精”四字,王显生突然跳了起来,张牙舞爪的朝着刘邦扑去。
侍卫猝不及防,只能眼睁睁看着王显生被刘邦一巴掌摁在地上,心中懊恼不已。
“这么生气做什么,乃公说出错了不成?”刘邦笑了笑。
王显生像是被摁住脖子的王八一般,四肢不停扑腾,脖子以上却动弹不得,脸憋得通红,仍死死瞪着刘邦,眼中满是恨意,含糊道:“我学艺不精,那不都是你们朱家害的!
想我王家祖上也是诗礼传家,要不是那个混账朱元璋滥杀无辜,我早就是状元了!何至于操此贱业,连绸都不能穿!”
“滥杀无辜?”刘邦皱起眉头,沉声道:“你祖上是?”
“应天府王家!”提起这个名号,王显生脸上立马浮现出与有荣焉的自豪。
刘邦想了想,摇头道:“没听说过。”
王显生闻言暴跳如雷,怒吼道:“狗皇帝,你安敢辱我王家!
我算是看出来,你们朱家没有一个好东西!”
“先不说这个。”刘邦随意笑道:“你说你学艺不精怪我。
可我怎么记得,商人不许为官、着绸、贩私、匿税,但从未说过不许读书吧?”
王显生动作一僵,不再说话,只是瞪着眼睛呼哧呼哧喘粗气。
“自诩为天纵奇才,却不愿下半点功夫,整日游手好闲,斗鸡走狗,寻衅做乐,无酒不欢,到头来万事皆休。
你的夫子当年没有这么说过你么?”
王显生明显恼羞成怒,刚想骂出口,就被刘邦一拳打了回去,这一回,刘邦的声音变得冷漠无比。
“唯利是图,逐利忘义,无君无父,眼中只有买卖二字,不过一国贼尔,也敢窃称太师?
一叶可知秋,你们王家,也是死有余辜!”
说罢,他也懒得再多言,起身走到黄萧养身前,指着王显生道:“你运气不错,有个好太师。”
黄萧养不解其意,刘邦却不解释,起身向远处走去,撂下一句话,“十日后,乃公在广州府城等你。
来与不来,全在你。
郭懋,给乃公备车。”
见刘邦真的离开,众人都一头雾水,郭懋急忙追了上去,小声道:“陛下,咱们就这么走了合适么?”
“你想留下来用早食?”刘邦奇怪道。
“臣不是那个意思。”郭懋焦急解释道:“臣是想说,谋逆这等大罪,若是就这么处置,恐生祸乱啊!”
“什么祸乱?”
“臣...臣害怕有人效仿,欺陛下仁厚!”郭懋躬身郑重道。
“效仿什么?”
郭懋这回真急眼了,此等大事,陛下您怎么还和我装糊涂呢?
见郭懋急得汗都下来了,刘邦总算反应过来,恍然道:“谁说要放过叛逆了?”
郭懋长出了一口气,赶忙道;“陛下英明,臣这就去办!”
“匪首王显生,罪大恶极,验明正身,当明正典刑。
其余人等,交由监察御史黄萧养去查,要证据确凿,勿要错漏一人。”
“臣遵...监察御史?!”郭懋猛地抬头,结巴道:“陛...陛下,他...他什么时候成御史了?”
“十日后。”刘邦淡淡道。
“...陛下,这不妥吧?而且叛乱未平,如今......”
“叛乱未平?”刘邦转过身,将长刀扔在地上,接着命令金吾卫后撤,走到寨民之中,轻轻摸了摸小孩的脑袋,拍了拍汉子的肩膀。
郭懋吓得差点拔刀喊护驾,提心吊胆的看着刘邦孤身一人在人群中走来走去,最后停在黄大石身边,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
黄大石猛地跳了起来,哭丧着脸道:“刘...陛下,我真知道了错了,您就饶了我吧行么?”
“乃公问你,你恨乃公么?”刘邦平静道。
黄大石下意识点了点头,可看到身边人同情的目光,立马反应过来,将头摇成了拨浪鼓。
“好好说,恨就恨,乃公又不能骂你。”刘邦摸着下巴笑道。
“是有那么一点......”
“乃公顶多砍了你的脑袋。”
“一点都没有。”黄大石非常从心。
“乃公和你说笑呢。”刘邦大笑道:“恨是自然,乃公要吃不上饭,肯定比你们还恨。
这也算是事出有因,所以乃公和你们约法...一章。
今日之后,尔等各归其乡,莫再生事。
昨日之事,统统一笔勾销,如何?”
“果真?”黄大石疑惑道。
刘邦白了他一眼,大步离去。
片刻后,刘邦身后突然响起热烈的欢呼声,喊什么的都有,气氛热烈异常。
他走到呆滞的郭懋身边,没好气道:“一群杀胚,这都是乃公的子民。
杀完了天下这么大的地,你去给乃公种地么?
别在这傻愣着了,赶紧去给乃公准备辆马车,记住,要四匹同色的。
敢拿杂色糊弄乃公,你就给乃公拉车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