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军士的监督下,赵诚写了满满两大张纸,等放下笔的时候,整个人看起来异常憔悴,走路都开始摇摇晃晃。
而井源与之相反,看起来红光满面,精神抖擞。
他拿过纸扫了一眼,满意的拍了拍赵诚的肩膀,语气比之前热情了不止百倍,“赵老爷果然是实诚人。
你放心,这些钱不是花在我身上,是花在你身上。
有我等护卫府城,你就安心在城中住下吧。”
“是极是极。”赵诚笑得比哭还难看,“有劳各位爷了!”
“进去吧,别挡着城门。”井源一把将赵诚拨拉到一边,对后面那名面如死灰的富户大声道:“愣着干嘛?赶紧掏钱!
有钱进城,没钱滚蛋!”
听到这句话,赵诚差点没一口血喷出来,在管家的搀扶下艰难上了轿子,等到行出老远,还是没忍住探出脑袋,将管家叫到近前,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声如泣血。
“我的钱,我的粮食!
五年!我整整攒了五年啊!
就这么没了!”
“老爷,叛军势大,此时就不要拘泥于这些小事了。”管家轻轻拍着赵诚的胳膊,认真道:“命重要啊老爷。”
赵诚闻言长叹了一口气,将头缩了回去。
片刻后,轿子中传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天杀的!我的钱啊......”
“什么钱?”
一声威严的低喝在街角响起,紧接着一队士卒将队伍团团围住,为首身穿鱼鳞甲的将领,正是郭懋。
管家立马紧张的拍拍轿子,提醒赵诚小点声,接着走上前点头哈腰道:“各位爷,我家老爷受了风寒,在说胡话呢,惊扰了爷实在是罪过,我们马上就走,马上就走!”
他一边说着,一边朝轿夫使眼色,示意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郭懋威严的看了眼众人,接着冷声道;“城中莫要吵吵嚷嚷,再有下次,我可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多谢大人开恩!”管家又是行礼又是作揖,可没等他松口气,郭懋的第二句话令他愣在当场。
“走之前,把钱交一下。”
“啊?”
管家的双眼已经被震惊和疑惑不解填满了,他咽了下口水,忐忑道:“爷,城门口的那位爷已经......”
“他是他,我是我。”郭懋不满打断道:“你们刚刚交的,是入城的钱。
现在交的,是住城的钱。”
“住...住城还要交钱?”管家下意识道。
郭懋斜了他一眼,按住腰间长刀,冷漠道:“不交也可以。
但现在城中鱼龙混杂,若是被什么歹人盯上......到时候吃了亏,可千万不要来找我。”
歹人?你们就是最大的歹人!
管家在心里暗骂了一句,朝郭懋行了一礼,接着快步跑到轿子前,低声焦急道;“老爷,怎么办啊?”
当郭懋说出那番话后,轿子里便陷入了沉默。
管家问话后过了许久,终于传出一个虚弱到极点、异常尖锐的声音。
“交!
把钱给这几位爷!”
“可...可咱们身上带的细软,刚才都给出去了啊。”管家面露难色,轻声道;“老爷,咱们现在就剩下地契了。
咱们总不能......”
轿子中又沉默了,许久,赵诚才颤颤巍巍的走出轿子,对郭懋颤声问道:“爷,您自己去取行么?”
郭懋轻轻点了点头,挥手大声道:“来人啊,笔墨伺候!”
......
如赵诚这般被榨干的富户不在少数,一时间,城中怨声载道,求助的信件几乎要将黄正如淹没。
大家的意思都大同小异:您家有按察使撑腰,所以没什么损失,但您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我们变成穷光蛋不管吧?
谁家钱粮都不是大风刮来的,您黄老爷子是领头的,总要替我们这些小的讨个说法吧?
府城中那间逼仄的书房中。
黄正如端坐在书桌后,面无表情的翻看着桌上的信件。
黄溥侍立在对面,微微躬身,等着黄正如发话。
过了许久,黄正如随手将信件拨到地上,平静道:“皇帝年纪小,脾气倒不小。
这是在向咱们示威啊。”
“那咱们现在该怎么办?”黄溥无奈道:“孙儿无能,实在是压不住他们了。
管家打发走一批,结果又来一批。
再这么下去,孙儿光安抚他们都安抚不过来,什么都做不了了啊。”
“急什么。”黄正如淡淡道:“皇帝这是要告诉咱们,就算咱们势力再大,也不过是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腩。
咱们寄人篱下,该出的钱粮一分都少不得。
但...凡事都要讲究个师出有名。
就算他是皇帝,也不能由着性子胡来。
明日,你去面圣,该怎么说,不用我教你了吧?”
“孙儿省的。”黄溥躬身问了一句,但旋即抬头忐忑道:“老祖宗,陛下应该不会...下杀手吧?”
“你怕死?”黄正如轻声道。
“能为家族效力,孙儿死不足惜!”黄溥赶紧跪在地上,大声表起了忠心。
黄正如不为所动,继续道:“怕死是人之常情,用不着这么紧张。
你明日放心去,死不了。”
“遵命。”黄溥磕了个头,可脸上还残留着淡淡的怀疑。
这点细节没有逃过黄正如的眼睛,他淡淡道:“你觉得我在骗你?”
“孙儿不敢!”黄溥慌忙告罪。
“若换做是洪武年间,我不敢给你做这个保证。”黄正如走到黄溥身前,示意他站起身,“那时候,别说是你一个正三品的按察使。
就是一国宰辅,说死也就死了。
天子一怒,赤地千里,在那个时候可不是一句虚言。”
他顿了下,盯着黄溥胆怯的双眼冷声道:“可现在是正统年间。
皇帝已经不是朱元璋了。
当年朱元璋敢放手杀戮官员将领,无非就是因为这天下是他亲手打下来的,他那身威严,是用尸山血海浇灌出来的。
这才能让他无所顾忌,生杀予夺皆在一念之间。
当今皇帝有什么功劳?有什么威严?
不过是一个居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小子罢了。
他能有今日,全因为他投了一个好胎。
你若是姓朱,做的未必会比他差。”
听到如此大逆不道的话,黄溥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腿一软便跪在了地上,满眼惊恐的看着地面,根本不敢抬头。
黄正如已经预料到了黄溥的表现,不以为意,继续平静道:“你们这些小子,没有经历过洪武的酷烈。
多经历些风雨,你也能看淡这些。”
黄溥深吸了一口气,鼓足勇气结巴道:“老...老祖宗。
若是有一天,陛下...陛下亲征,重新拥有了‘天子威严’,我等该如何自处?”
黄正如眼角不易察觉的颤动了下,缓缓坐在了椅子上,沉默许久才说道;“放心,没有人想看到那一天。
大家都是人,都怕死。
谁又愿意自己脖子上时刻悬浮着一柄屠刀呢?”
......
第二日。
黄溥穿着平整干净的官袍,带着几位同僚,正准备进入行在,眼角的余光突然看见黄谏也朝这里走来。
见黄谏低着脑袋,行走间遮遮掩掩,黄溥有些好奇,主动打招呼道;“黄藩台,这是急着去哪啊?”
黄谏立马抬起衣袖遮住脸,也不回答,闷着头加快了脚步。
黄溥越发感觉奇怪,快步追了上去,一把拽住了黄谏的袖子,沉声道;“黄藩台为何对我视而不见?”
黄谏无奈只能停下脚步,衣袖依旧没有从脸上拿下,闷声道:“这不是黄按台么,还真是巧。
我还有事就先走了,请黄按台留步。”
话音刚落,他便转身想要离开。
“黄藩台急什么?”黄溥死死抓住黄谏的手臂,笑道:“若是面圣,不妨一起?”
“不必了。”黄谏拼命挣扎,“黄按台着急的话,就先请吧!”
“你我身为同僚,岂能不一起面圣?”黄溥坚持道:“若是传到陛下耳中,还以为你我之间生出何等龌龊事呢。”
两人拉扯间,身后突然响起一个疑惑的声音。
“两位这是在做什么?
两位都是一方大员,在天子行在前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两人连忙分开,猛地回头,只见商辂正一脸奇怪的看着他们,指着大门道:“两位若是要面圣,就赶紧进去吧。”
“商翰林所言极是。”黄溥得意的看了眼黄谏,“黄藩台,请吧。”
黄谏无可奈何,只能跟在队伍最后走进大门,路上还不忘挡住自己的脸。
众人穿过戒备森严的庭院,在金吾卫的注视下,一路来到刘邦的临时寝殿前。
在金吾卫的通报下,商辂最先被叫了进去。
等待的功夫,黄溥一直在偷偷打量黄谏,见他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忍不住低声问道:“黄藩台,究竟发生什么了,能让你如此小心?
有什么事不妨直说,你我同朝为官,就算我帮不上什么忙,也能解解心忧不是么?”
黄谏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捂着脸默默转向一边。
黄溥见状眼中的笑意渐浓,刚想继续,屋内突然响起一声暴喝。
“昏君?!你骂乃公是昏君?!
口出妄言谤上,商辂你好大的胆子!
少特娘的和我讲什么天子威仪,乃公看来是太过宠信你,让你昏了头,连何为君臣都不知道了!
来人啊,把这个逆臣给乃公拖下去枭首示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