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祖宗,事情就是这样。”
书房中,又换了一身衣服的黄溥忐忑道:“之后陛下根本不给孙儿说话的机会,就把孙儿赶出来了。
孙儿无能,还望老祖宗恕罪。”
黄正如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他艰难站起身,轻声问道:“皇帝真是那么做的?”
黄溥缓缓点头,小心道:“若非亲眼所见,孙儿也绝不会相信的。”
黄正如半晌无言,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狠狠捏了捏眉心,努力保持冷静思考。
小皇帝是什么意思?
莫非自己想错了,皇帝并不是示威,就是单纯的想要钱,只不过连借口都懒得找罢了。
也不是不可能,毕竟正统年间战事就没有断过,国库空虚,皇帝的内库估计也充盈不到哪去。
但...未免也太直接了吧?
他身为天子,难道连基本的脸面都不要了么?
此事要是传出去,他难道就不怕威严扫地?
还有黄谏......此人不足为惧,只是他背后的方氏十分难缠。
若不是因为方氏是个女儿身,这广东右布政使的位子也轮不到黄谏来坐。
好手段啊,一直不声不响,突然出手就烧了个绝佳的冷灶。
莫非他们......
想到这,黄正如突然抬起头,快速道:“皇帝那边不用管了,他愿意要多少钱就给他!
告诉那些人,这份钱,我之后会找机会补给他们,不要像死了老子娘一样天天跑来叫苦。
做事要拎得清,要钱还是要命,让他们回去好好想想。
你再去探探商辂和彭时的口风,看看是不是做戏。”
“孙儿遵命。”黄溥恭敬道。
“还有,派人去查查方家这段时间在做什么?”黄正如目光冰冷,言语间多了几分淡淡的杀气,“总想着当黄雀,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与此同时。
黄谏府中。
黄谏坐在椅子上,全无往日的畏缩,眉眼间神采飞扬,翘着二郎腿,手轻轻拍着桌子,应和着他哼出的不成调的曲子。
在他对面,方氏正在侍女的帮助下,小心解开缠在手指上的棉布,露出被凤仙花汁染红的指甲。
她对着光看了看,有些不太满意,接着狠狠瞪了黄谏一眼,嗔怒道:“要嚎滚出去嚎,看你得意那劲儿。
当初我让你去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这么痛快呢!”
黄谏笑容一僵,赶忙将腿放了下来,手不自然的捂住脸,轻咳一声道:“怎么和为夫说话呢?”
方氏白了他一眼,轻声命侍女退下,等到屋中只剩他们两人时,黄谏立马换了一副面孔,赔笑道:“夫人神机妙算,着实让为夫钦佩不已!”
“少贫嘴!”方氏隔空轻轻点了下黄谏,没好气道:“早就和你说了,你我夫妻一体,我又不能害你,你就偏偏放不下那点文人气。
你要早如此,当初赵左布政使告老时,你就能顺理成章坐上他的位置,何须像现在这样抓心挠肝?”
黄谏尴尬一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默默点头。
方氏见他一副可怜模样,微微叹了口气,语气也放缓了许多,“罢了罢了,祸兮福所倚。
你要是真成了左布政使,未必是件好事。
现在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那个位置呢,谁坐上去,谁就是大家的眼中钉肉中刺。
你啊...唉,一辈子这样,也算可以了。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
有这份善缘在,你这辈子算是无忧了。”
黄谏却有些不服气,偷偷生气道:“有了这份善缘在,我未尝不能更进一步!”
“哦?”方氏柳眉一挑,冷笑道:“然后这个家就该你说了算?”
“不敢不敢,当然还是夫人说了算。”黄谏缩了缩脖子,小心陪笑,见方式又继续看起指甲,便试探着好奇道。
“夫人,你是怎么知道,陛下今日要发火的?”
“天机不可泄露。”方氏彻底没了欣赏指甲的心思,一甩手站起身,“这些日子你还是和以前一样,该做什么做什么,少自作主张。”
“你要去哪?”黄谏突然感觉有些不对劲,至于哪里出了问题,他也说不上来。
但直觉告诉他,这里面一定有事。
还是件大事!
“上香!”方氏头也不回道;“现在局势这么乱,我去求个心安。”
说完也不等黄谏追问,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屋子,留下黄谏一人在屋中,目光呆滞,伸手缓缓抚摸着自己的脑袋.....
京中来的官员失宠了,现在在布政使司当书吏。
这个消息很快在府城中扩散开来。
一时间,布政使司临时官衙里的人突然多了起来,全都是来看热闹的城中官吏,其中不少人都曾参与过那次“请愿”。
看着昔日高高在上的京城翰林,如今做着和他们一样的杂活,这帮在广东官场上混了十几年的老油子,虽然面上没说什么,但心里已经乐开了花。
无论商辂和彭时走到哪里,都能收获无数意义不明的目光和若有若无的窃窃私语声。
商辂倒还好,像没事人一般,默默做着整理文牍的活计。
彭时却不像商辂一般平静,无论谁看向他,总要狠狠的瞪回去,直到所有人都不敢看他,才收回目光,将册子狠狠摔在桌上,发泄着心中的怨气。
“彭兄,好歹也是状元,这点养气功夫都没有么?”商辂捡起彭时扔掉的册子,小心将褶皱抚平,按照标签放回了架子上。
“商兄,你是恬淡性子,我可忍不了!”彭时一巴掌重重拍在桌上,环视四周,见有不少人都躲在书架后偷听,便故意抬高音量道:“陛下如此横征暴敛,和暴君有什么区别!”
话音刚落,屋内顿时一空,嘈杂慌乱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在远处。
“你小声点!”商辂皱眉无奈道:“今日你我能留下性命,已是陛下恩典,你还要如何?”
“商兄,你就给我说句实话。”彭时压低嗓门,沉声道:“今日,是不是你和陛下合演的一场戏?”
商辂动作一顿,接着缓缓抬头,苦笑的看着满脸严肃的商辂,轻声道;“今日若不是彭兄,我恐怕已经命丧黄泉了。”
彭时微微抽了口凉气,旋即焦急道:“那陛下命巨鹿侯他们......”
“此事我事先也不知情。”商辂无奈摇头。
彭时愣在原地,片刻后突然转身,准备向门外跑去,商辂连忙出手将他拉住,诧异道;“彭兄你这是要做什么?”
“我要面圣!”彭时坚决道;“那些人纵然有罪,也该交由三司审理,依律法行事,该放则放,该罚则罚,决不能让陛下这么胡来。
此事若传扬出去,陛下威仪受损,你我都是大明的罪人!”
“你莫要再去火上浇油了!”商辂死死抓着彭时的手臂,无奈道:“陛下正在气头上,你若现在过去,可没人能再救得了你!”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彭时用力掰着商辂的手,咬牙切齿道:“我今日若是视而不见,岂不是愧对我这么多年读的圣贤书!
商辂,你也是三元及第的状元,文当死谏,替君上分忧,这点道理你还不懂么?!”
“陛下还年少,听不得重话。”商辂急得脑袋上汗都下来了,“你这个脾气过去,别说死谏了,陛下连说话的机会都不会给你!”
“能谏言而死,也好过为偷生视而不见!”彭时用力甩开商辂的手,气喘吁吁道:“商兄,人各有志,莫要再拦我了。”
“两位这是...怎么了?”
黄溥穿着一身素净的袍子,从书架后走了出来,故作惊讶道;“两位都是才华横溢的青年才俊,为何在此地争吵不休?”
看到黄溥,商辂和彭时同时变了脸色。
彭时冷哼一声,甩着袖子就准备往外走,没两步却发现胸前横了一条手臂。
彭时沿着手臂向上,看着黄溥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冷声道:“让开!”
“彭翰林...哦不对,彭书吏,你这是面对上官该有的态度么?”黄溥笑容渐冷,话语也不太客气。
“我可是广东按察使,朝廷三品大员,你一个无官无爵的书吏,口气未免也太狂妄了吧?”
“我再说一遍,让开。”彭时冷漠道:“我要去面圣,别拦我。”
黄溥闻言嘴角微微抽搐了下,心里突然感到些许不安,但想到黄正如的吩咐,便继续刺激彭时道:“面圣,你也配?
我告诉你彭时,你已经惹恼了陛下,若想以后在府城安生过日子,我劝你最好不要再惹恼我!”
说完,他便仔细观察着彭时的反应。
若是彭时选择息事宁人,说明今日的皇帝发火确实有诈,需要尽快做出防备。
若是彭时怒斥他,他正好有借口将彭时抓起来,到时候只要看皇帝的反应,便可推断出这其中是不是暗藏玄机。
就在黄溥大脑飞速运转时,却发现彭时缓缓卷起了袖子,冷冷的看着他。
“你...你要干什么?”黄溥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撞得书架不停摇晃起来。
“我告诉过你,不要拦我。”彭时步步紧逼,看着面露惊慌的黄溥,一字一顿道;“我要干什么?
子曰:以直报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