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中一片死寂,跪在黄溥身后的众人将脑袋死死贴在地上,根本不敢抬起。
姗姗来迟的黄谏看到这一幕,猛地停下了脚步,短暂思考了片刻,便悄悄退出来行在,玩命的朝家中跑去。
刘邦等了许久,见黄溥依旧一言不发,突然笑道:“怎么?
有胆子造朕的反,现在却没胆子回朕的话么?”
“臣罪该万死,无话可说。”黄溥终于开口,沉闷的声音像是从石砖底传出的一般。
“无话可说?”刘邦又走回到黄正如面前,笑道:“你家的子弟无话可说,你要不要说点什么?”
“横竖都是一死,何须多言。”黄正如艰难坐起身,盯着刘邦虚弱道;“成王败寇,老夫早就有了准备。”
“成王败寇?”刘邦摇头失笑道:“没想到你野心不小,还真要坐坐朕的位置么?”
“为何不能想?”黄正如嘴角多了抹讥讽的笑容,“你朱家不也是叛军起家,夺了大元的江山么?
朱元璋起兵前不过一乞丐,他能做皇帝,我们为何做不得?”
“放肆!”张辅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到黄正如身边,拔剑怒喝道;“阶下囚还敢口出狂言辱没太祖!
找死!”
“我本就是将死之人,有什么不能说的?”一想到黄家今日之后便要从世上除名,黄正如就感觉心头在滴血。
他瞪着被刘邦拦下的张辅,双目通红,咬牙冷声道;“何况我说的有一句假话么?!
一个乞丐做了皇帝,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暴虐嗜杀,却自以为圣明无比,连我们穿什么说什么做什么都要管,动辄便对百姓大肆杀戮!
他就是一个暴君,也配称贤明?!”
听到这话,在场众人勃然色变,王骥也坐不住了,快步走到刘邦身边,低声咬牙道:“陛下,不用再跟他废话了。
臣请斩这妖言惑众的逆贼!”
“怕什么。”刘邦眼底闪过一缕探究的光芒,轻声道:“给乃公把椅子搬过来。
我倒要看看,他今天能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来。”
黄正如很满意众人的反应,但皇帝的态度却出乎了他的预料。
他诧异的看着刘邦坐到他面前,对他随意道;“继续,朕听着呢。”
黄正如一滞,想好的话被堵在嗓子眼,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愣着做什么,说啊。”刘邦靠在椅子上,平静道:“太祖是暴君,然后呢?”
不止是黄正如,在场众人都懵了。
他说的不是你家高祖父么,你未免有点太过平静了吧?
片刻的失神后,黄正如咬牙冷笑道:“老夫确实看走眼了,这份气量,老夫输的不冤。”
“用不着拍朕的马屁。”刘邦漠然道:“你说再多好话,也保不住你的项上人头。
继续说。”
黄正如默不作声,只是用满是仇恨的目光瞪着刘邦。
刘邦也不在意,等了片刻后道:“没话说了?
那就朕来说。
你说...太祖对百姓大肆杀戮,可朕怎么听说,杀得都是像你一般的地主豪强啊?”
黄正如面色一白,刚想开口,却听见刘邦冷声道;“朕给过你机会说话。
既然不想说,那就不要说了。
张辅,让他闭嘴。”
张辅大声称是,抡圆了巴掌抽在了黄正如脸上。
虽然张辅年纪也不小了,但毕竟是征战半生的沙场老将,一掌下去,抽得黄正如眼前一黑,嘴里仅剩的那几颗牙齿飞了出来,砸在了黄溥身上。
刘邦没有管黄正如能不能听清,继续道:“你们说太祖暴虐,无非就是当年那四大案,牵连甚广。
但朕觉得,杀得轻了。”
众人闻言后背一阵阵发凉,哪怕置身事外之人,都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片刻后,广东大小官员跪了一地,让站在人群中的彭时显得格外醒目。
刘邦像是没有看到场间的异动,淡淡道;“昔年,户部侍郎郭桓贪赃枉法,北平二司官吏李彧、赵全德等与桓狼狈为奸。
几人上下勾结,私吞太平、镇江等府的赋税,私分浙西秋粮,巧立名目,征收苛捐杂税,中饱私囊。
最后,自六部左右侍郎下皆死,赃七百万,系死者数万人。
这其中,有不少是乡绅地主。
黄正如,你究竟是兔死狐悲,还是做贼心虚?”
黄正如缓缓摇了摇头,努力恢复清醒,可刚张开满是鲜血的嘴巴,又挨了张辅一巴掌。
这一回,黄正如躺在地上,半天没有动静,除了胸口还在微微起伏,看起来和尸体没什么两样。
“郭桓旧事,距今不过六十余年。
你们倒是学乖了,不敢从百姓身上搜刮,开始从朕身上吸血了。
胆子不小。”
刘邦轻喝一声,众人噤若寒蝉,有被吓破胆的已经大声嚎哭起来,连连喊冤。
郭懋见状朝金吾卫使了个眼色,金吾卫立马拿着连鞘长刀冲进人群,一阵猛挥过后,庭院再次恢复了安静。
刘邦站起身,走到黄溥面前,冰冷的目光环视四周,语气中多了几分杀意,“你们觉得太祖是暴君。
但若是天下豪强都如你们这般,那朕也不介意当一个暴君。
自大明立朝以来,田赋商税一减再减,为的就是休养生息。
可大明的叛乱却越来越多,大明的税钱也越来越少、
那你们说,钱去哪了?”
没有人开口,众人都察觉到了皇帝的语气不太对,生怕下一秒便人头落地。
刘邦见状便走进人群中,随便挑了一个人一脚踢翻在地,淡淡道:“寻常人家,为了争夺水源,都能打得头破血流,就是为了能让自家地里的庄稼长得好些,让家里多些余粮。
现在朕家里的地收获颇丰,却拿不到多少粮食,都让人中途偷走了。
你说说看,朕要逮住了那个贼人,该怎么做?”
被踢翻那人脸白得和死了十天的一样,浑身颤抖不止,肉眼可见的水渍在裤子上蔓延开来。
刘邦嫌恶的收回脚,在地上蹭了蹭,继续边走边说道;“你们说太祖是暴君。
无非就是因为你们觉得法不责众,不该从上杀到下。
最好能做到彼此心照不宣,你们赚得盆满钵满,面子上过得去就行。
至于百姓?百姓是什么?
你们才是大明的基石啊。”
说到这,刘邦顿了一下,突然暴喝道:“可你们是不是忘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你们从乃公的子民身上捞油水,真当乃公的刀不利么?!”
看着暴怒的刘邦,商辂呼吸一窒,心中不由自主的浮现出一句话。
天威不违颜咫尺。
身为臣子,应时刻像在皇帝面前一般,保持戒惧之心。
但看着瑟瑟发抖的众人,商辂却无奈的叹了口气。
时至今日,这句话已经渐渐失去了原有的意味,逐渐更靠近他字面的意思。
天子的威严不离开颜面咫尺之远。
大明,太大了。
既有贤臣良将,也有魑魅魍魉。
想到这,他心中突然生出了一股无力感。
今日广东一地平定,可等他们走了,难保不会死灰复燃。
而且除了广东,还有那么承宣布政使司。
若全都要靠陛下的威严来解决......陛下,臣无能啊。
就在他失神的工夫,突然听到刘邦笑道:“不过,上天有好生之德,大造杀孽,于国朝无用,朕深以为然。
所以,但有从良者,朕愿意饶他一命。”
听到这话,众人都愣住了。
井源更是不敢置信的掏了掏耳朵。
陛下,虽然杀这么多人有伤天和,但您未免也太仁厚了吧?
就在这时,彭时一步出列,大声焦急道:“陛下不可!
陛下仁厚,但要是真饶了他们,今日之后,若他人跟风效仿,岂不是......”
“井源!”刘邦头也不抬道。
井源愣了下,旋即便明白了刘邦的意思,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了彭时面前,低声说了句得罪了,接着直接将彭时扛在了肩上,小跑着离开了庭院。
刘邦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坐回到了椅子上,沉声道:“但这从良,可不是那么好从的。
做了什么,怎么做的,得了多少好处,都给朕写清楚。
此事就交给黄御史去查,敢有欺瞒者,夷三族。”
听到这话,本来还在犹豫的众人纷纷抬起了头,看向刘邦的眼神中满是渴求。
生与死面前,很容易便能做出抉择。
能苟且偷生的机会,他们根本不愿错过。
见众人反应强烈,刘邦满意的点点头,忽然神色一肃,冷声道:“商辂听命。”
商辂上前跪地道:“臣在。”
“朕命你为广东承宣布政使司左布政使,负责此事。”
商辂早有预料,沉声道;“臣谢过陛下恩典,必不负圣恩。”
“杨信民听命。”
杨信民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事,慌忙上前跪地道:“臣在。”
“朕命你为广东提刑按察司按察使,彻查往日刑狱卷宗,勿要冤屈一人!”
杨信民闻言激动的浑身颤抖,趴在地上大声道;“臣领旨!”
“郭懋,你盯着他们写,朕有些乏了。”刘邦站起身,玩味的扫了眼众人,接着转身离去。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黄溥突然道:“陛下,臣也有机会么?”
刘邦脚步一顿,扭头冷声道:“听彭时说,你当年也是饱读诗书、嫉恶如仇的好儿郎,曾立下誓言,要效仿先贤造福一方,做一番名垂青史的大事。
怎么就变成这副模样了?”
说罢,状似惋惜的摇了摇头,拂袖而去。
黄溥呆呆的跪在原地,看着刘邦离去,哪怕刘邦的身影从视线中消失,仍不肯收回目光。
直到他面前多了一副笔墨,他才回过神,僵硬的看向冷漠的杨信民。
“黄溥,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
莫要再辜负陛下的恩典了。”
黄溥闻言轻咳了一声,拿起毛笔后突然自嘲般笑了笑,紧接着泪水夺眶而出,重重的抹了抹脸,搞得满身满脸全是墨水,才缓缓开始动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