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皇帝,并不是件轻松的事。
之前他和萧何等人决定汉承秦制,一半是因为担心骤然改变国策,会让百姓们无所适从。
另一半则是因为,他们也没有把握保证新设立的国策,能超越始皇帝设立的国策,让饱经战乱的国家重新变得繁荣安定。
他并非不想完全与秦国割裂开来,创造出一个独一无二的大汉。
但他的理智告诉他,那样做不行。
而在大事上,他永远都会遵从自己的理智。
哪怕那个决定理智到近乎冷血无情。
可它是对的,那就必须要去做,没有半点商量犹豫的余地。
刘邦站起身,走到屏风后,看着上面他命人新挂上去的大明疆域图,眼神无比坚定。
如今的国朝,和他当年完全不一样。
对他而言,可以靠着昔日的经验制衡群臣,可以率军威服四方,成为一个令群臣敬畏的皇帝。
但对一个国家来说,那些权谋沙场上的斗争远远不够。
要想治理好一个国家,首先要了解它。
当年他在沛县生活了几十年,很清楚百姓们需要的是什么,痛恨的是什么。
但现在,大明的百姓需要什么,痛恨什么,他只是一知半解。
广东之行,只是看了个大概,商辂所说,又让他知道了大明的另一处隐患。
而昔日朱元璋设立的祖制,也让他束缚住了做事的手脚。
“不容易啊。”刘邦喃喃着轻轻拍了拍地图,“身边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商辂彭时,才华有,但需要时间去成才。
如今他最需要的,就是一个和大明文武毫无纠葛,但又才华横溢之人。
只有那样,才能将他的想法顺利推行下去。
想到这,刘邦脑中突然冒出了个想法。
乃公都能来此,为何子房他们不能跟着来?
乃公是天命之子,身边之人多多少少也要带点天命吧?
若是他们在......
刘邦摇头笑了笑,将这个荒唐的想法赶出了脑海。
还是算了吧,若是韩信那厮也跟着来了,自己还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呢。
为今之计,还是先稳住朝局,在有生之年将能解决的事都解决掉。
来都来了,就做些事情。
要是撒手不管,甭管顶得是谁的名头,根源还是要落在乃公身上。
丢面子的事,乃公可不做。
何况朱见深那竖子,还挺招人喜欢的。
让他给乃公擦屁股,多少有些说不过去。
先把他教好,免得人亡政息,至于百年之后的事情......那是后来人该头疼的事。
儿孙自有儿孙福,乃公已经尽力做到最好,要那帮竖子还把大明弄得乌烟瘴气,活该他们亡国。
乃公又不是神仙,总不能一直管着大明吧?
......
黄昏。
乾清宫中,被夕阳铺上了一层橘红色。
坐在绣墩上的六部尚书和内阁官员,身上的红色官服微微发亮,像血色一般,莫名透着股诡异的味道。
过了不知多久,内官走进宫中,点亮了角落里的宫灯。
随着众人的视线越发清晰,一个沉稳的脚步声在屏风后响起。
众人闻声看去,只见刘邦腰板挺得笔直,大步走到了台阶之上,龙行虎步,没有半点病态。
众人都愣住了,呆呆的看着面色红润的刘邦,一个个瞠目结舌,大脑一片空白。
刚才说的不是这样啊?
皇帝不是病入膏肓了么?
怎么突然...突然就好了?
胡濙率先反应过来,强忍着激动起身行礼道:“臣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陛下龙体康健,实乃国朝之幸事!”
众人这才回过神,紧跟着出言附和,但视线却一直没有从刘邦身上离开过。
刘邦挥挥手示意众人坐下,面不改色道:“朕刚刚痊愈,这段时间,有劳各位臣公了。
今日召诸位来,所为两件事。”
他说着朝屏风后大声道:“出来吧。”
话音刚落,身穿明黄长袍的朱见深探出了脑袋,畏缩的看了眼众人,本能想要退回去。
但在刘邦饱含威胁的注视下,只能缓缓走了出来,学着刚刚刘邦的样子,绷着一张小脸,努力想要摆出一副威严的模样。
但一个三岁的孩子,学大人模样的后果,只有可爱。
只见朱见深像个木偶一般僵硬的迈动脚步,两条胳膊一甩一甩,浑然不觉自己已经顺拐,闷着头走到了龙椅旁站定。
刘邦见状恨得牙痒痒,之前他千叮咛万嘱咐,结果还是搞成这个样子。
看来还是揍少了,不行,回去之后不揍一顿,难消心头之恨。
朱见深本能的一哆嗦,莫名感觉屁股有些发烫。
而众人则是隐晦的交换了下视线,不约而同的松了口气。
今日属实是意外之喜。
皇帝平安无事,只要不出意外,大明又能安稳几十年。
“诸位爱卿,这第一件事,就是朕已经选定了太子人选。”刘邦突然伸手将朱见深抱起,放在身边,一手按在朱见深脑袋上,淡淡道:“诸位爱卿,可有异议?”
众人面面相觑。
按照礼制,立太子乃是国朝大事。
确立之前,皇帝应当和众臣商议,从皇子品德、才能、身体状况和母妃家庭等多方面考虑。
虽然祖制有云,有嫡立嫡,无嫡立长。
但朱见深实在是太过年幼了。
若是皇帝身患重病,为了国朝的稳定紧急册立太子,众人也说不出什么。
可现在皇帝看起来十分健康,那册立太子一事就要好好思量思量了。
太子年幼,万一中道崩殂,于国不祥。
何况现在的朱见深,根本看不出什么好坏,以后出了什么问题,恐怕......
众人都是满腹思虑,既不应和也不反对,场面一时间显得有些尴尬。
胡濙看看朱见深,又看看刘邦,在心底暗暗叹了口气。
皇帝这般亲昵的举动,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
此刻询问众人,只不过是走个过场。
但为了大明的江山稳固,为了太宗的血脉传承有序,该说的话一定是要说的。
这个恶人,只能自己来当。
想到这,胡濙躬身行了一礼,说道:“陛下,臣......”
“胡尚书且慢。”刘邦打断道:“朕的话还没有说完。
这第二件事,事关重大,诸位不急回答,先仔细思量一番。”
见刘邦说的认真,众人连忙屏息凝神。
刘邦先是缓缓扫了眼众人,才轻声一字一顿道。
“朕有意裁撤军户卫所,诸位爱卿可有异议?”
宫内瞬间陷入了死寂,众人不自觉粗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刘邦的话像是一道惊雷,将他们的七窍玲珑心劈得千疮百孔。
站在最后的商辂猛地抬头,和刘邦对视了一瞬,瞬间明白了刘邦的意思,又默默将头低了下去,打定主意这次议事一言不发。
片刻后,邝埜忽然冲出队列,脚下一软,差点摔倒在地。
但他却像是全然没有觉察一般,稳住身形颤抖问道:“敢问陛下,为何要裁撤军户卫所?
那...那可是我大明镇守万方的根基啊。”
相比于激动的邝埜,其他人心中却产生了不一样的情绪。
各异的目光落在了刘邦身上,而原本最引人注意的朱见深,此刻倒显得不太重要了。
朱见深规规矩矩的坐在龙椅上,突如其来的紧张氛围,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这...这就是天子每天要做的事么?
就在他心中刚要生出畏惧的心思时,忽然感觉一只温暖的手握住了他的手。
他一愣,下意识抬头看去,只见刘邦面无表情,淡然道:“朕自登基以来,国朝就无一日安稳。
先有鞑靼寇边,后有麓川生事,外有瓦剌虎视,内有叛乱丛生。
十五年来,大明一直都在征战。
如今也先被擒,瓦剌暂时没有威胁,国内叛乱也逐渐平息,朕以为,国朝到了该休养生息的时候了。
昔年,太祖立朝,国朝不稳,因此需要大量卫所军户,来稳住我大明河山。
但现在,部分卫所军户除了空耗国孥外并无用处。
裁撤军户卫所,省下的钱粮,正好用于安置流民,救济灾民,行教化之功,诸君以为如何?”
陈循闻言难掩喜色,立马出列想要将此事定死:“陛下圣明,大明久战,早已入不敷出。
如今陛下选择修养生息,实乃万民之福。
以大明之广袤,只要数年时间,必能恢复元气,越发强盛。
到那时,区区瓦剌,无需王师亲至,必能望风而降,对我大明称臣纳贡!”
高谷闻言却出列道:“陛下,此事事关重大,臣以为不能轻易决断,还望陛下三思。”
陈循皱起眉头,不满的看了高谷一样,劝道:“高侍郎,此举乃是利国利民的仁政,还有什么好思考的?
再说了,以陛下之远见,岂能想不到此事的利与弊?”
高谷的额头却皱出了深深的“川字”,依然坚持道:“还请陛下三思。”
刘邦突然捏了捏朱见深小手,悄悄示意他看向众臣,接着道:“还有人可有异议?”
王佐想了想,应声出列道:“敢问陛下要从何处开始裁撤?”
“爱卿以为当从何处开始?”
王佐面不改色,迅速道:“臣以为,京城以北的军户卫所,无论如何都不能裁撤,以防让瓦剌有机可乘。”
刘邦没有表示态度,而是看向了其他人。
王卺自觉是掌管的是工部,便不打算在这件事上发表看法,乖乖当起了闷葫芦。
王直和他是同样的想法,盯着自己的脚尖,仿佛要从上面看出一朵花来。
苗衷张益对视一眼,不动声色的向人群中躲了躲。
金濂看了眼面色泛白的邝埜,暗暗叹了口气,出列道:“陛下,臣以为,此事当交由兵部决断。
毕竟事关大明武备,当慎之又慎,我等对此又不熟悉,岂能随意建言。”
刘邦看向胡濙道;“胡尚书,你以为该如何?”
胡濙还没想通皇帝为什么突然转了性子,正沉思间听到问话,赶忙正色道:“陛下两次亲征,均大胜而还,足以证明我大明兵强马壮。
但征战,苦得却是黎民百姓。
近几年我大明天灾频发,百姓流离失所,更甚者已经开始卖儿卖女,易子相食。
若是让他们再承担出征之劳费,臣以为...非人君所为。
陛下,现如今已无人能挡大明兵锋,上国威严浩荡,无需征战也能令四方臣服。
臣赞同陛下所言。
大明不仅要兵强马壮,也要国富民安。
至于裁撤何处,臣以为当金尚书所言有理,当交由兵部处置。”
众人闻言纷纷看向胡濙,王佐还在心里暗暗赞叹了一声。
不愧是四朝元老。
一来一回间,将原本让兵部负责裁撤军户卫所一事,变成了让兵部选择裁撤何处。
大家都是老狐狸,虽然听到皇帝准备重文轻武很开心。
但开心是一回事,直面武将勋贵的不满又是另一回事。
晁错的例子就在眼前摆着,没有人愿意当那个被清的“君侧。”
见选定了个和大家形同陌路的出头鸟,陈循紧跟着出言附和,言辞恳切真诚。
刘邦却没有看他,而是对曹鼐道:“曹首辅为何一言不发?”
感受到身后数道火热的目光,深感大明困苦的曹鼐躬身行了一礼,犹豫了下,还是轻声道;“臣附议。”
就在这时,朱见深感觉腰间被人轻轻捅了一下。
他茫然的抬起头,当看见刘邦催促的眼神时,立马想起之前刘邦的交代,噗通一声蹦到地上,大声道:“父、父.....”
说是迟那时快,刘邦面无表情,上半身不动,飞快一脚踢在了朱见深屁股上。
朱见深终于反应过来,捂着嘴咳嗽了一声,慢慢道:“父皇,儿臣以为,此事不应交由一人来做。”
众臣懵了,不知道这位还未册封昭告天下的太子,要搞什么名堂。
刘邦露出温和的笑容,摸着朱见深的小脸,在众臣看不到地方狠狠瞪了眼朱见深,才柔声道:“差点忘了。
那太子要说什么啊?”
朱见深打了个冷战,语速越发缓慢,“儿臣听不懂国事,但儿臣觉得,您刚才说的那件事那么重要,如果只交给一个人办,是不是有些不太妥当?
古语有云,一人计短,三人计长。
如果大家一起办,会不会能办的更好一些?”
群臣还没反应过来,刘邦已经点头道:“说的有道理,那就依太子所言。
胡濙。”
“臣...臣在。”胡濙已经预感到不妙,但刘邦并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沉声道:“此事就交给六部和内阁一起去办。
好好商议一下,拟个折子给朕送来,务必详实。
好了,朕乏了,都退下吧。”
说完,他也不等众臣行礼,牵着朱见深的手就消失在了屏风后,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胡濙半张着嘴巴,话到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陛下裁撤卫所军户,正和了他们这些决定力主休养生息的人的心意。
那关于太子的册封,他们就不好再多言,何况陛下要坚持那是家事,他们也没什么办法。
两相权衡,与其触怒天子,不如将裁撤一事落到实处。
可后来太子的话,出乎了他们的预料。
你可以得罪皇帝,也可以得罪太子,但不能同时得罪皇帝和太子。
太子提议,天子首肯,再要出言反对,未免太不识趣了。
胡濙和面露诧异的众人对视了一眼,等出了乾清宫才后知后觉的醒悟。
他们似乎又被陛下耍弄了,但总的来说......好像不是坏事。
回卧房的路上,刘邦的心情非常不错。
朱见深的太子之位,算是定下来了。
军户卫所的问题,也可以提上日程,还不用脏了自己的手。
而且众人的反应,让他心里也有了底。
就在刘邦思考下一步计划时,忽然听见朱见深问道。
“父皇,儿臣今天做的还好么?”
“一般般,比乃公当年差远了。”
朱见深不满的嘟了下嘴,回头望向身后,想了想又问道:“父皇,我以后也要天天见他们么?”
“怎么,不愿意?”
朱见深摇摇头,“我只是感觉,他们好像不太想听我说话,也不太听父皇您的话。”
“脑子还怪机灵的。”刘邦满意的揉了揉朱见深的脑袋,也看向身后,轻声玩味笑道。
“只要你能做成你想做的事,他们自然会慢慢听话的。
这个法子,乃公以后再教你。”
现在嘛……希望这把火,足够烧旺他们的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