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重要的时候,刘邦理智的近乎没有人性,甚至能对项羽说出“必欲烹而翁,幸分我一杯羹”这种话。
但此刻的他,就是个一心想要为爱子复仇的父亲。
若是吕雉此刻出现在他面前,他一定会将其碎尸万段。
如果说戚夫人的死,只是勾起了他的怒火,那么如意的死,则是往火上倒了一大桶油。
刘邦在短暂的失神后,站起身突然拔出剑,在墙上留下了无数又深又长的剑痕,直到用尽了浑身力气,才缓缓坐在地上。
在休息了片刻后,他随手将长剑扔到一旁,将书页缓缓抚平,铁青着脸继续翻看起来。
刚才看的粗,他现在只想知道,周昌在做什么。
自己临终前特意交代他要看顾好如意,他干什么去了?!
【吕太后使使召赵王,其相周昌令王称疾不行......于是高后患之,乃使使召周昌......赵王果来。至长安月余,饮药而死。周昌因谢病不朝见,三岁而死。】
看到这句话,刘邦抬起了头,长叹了一口气,良久才有些感慨的喃喃道。
“迂腐。”
乃公话都说的那么明白了,她让你去想要做什么,难道还不明显么?
有盈在,你不去她能拿你有什么办法?
吕雉难道还敢冒着乱国的风险出兵征伐你们么?
早知道当年就将此事交给陈平了。
刘邦叹了口气,低头看着书上的刘盈二字,眼中愧疚之色渐浓。
是个好孩子,就是心肠太软。
当初......乃公该多教教你的才是。
当年如意最受他宠爱,性子有些娇纵。
但刘盈却从未表现出丝毫不满,哪怕在他死后,都在努力维护着其他兄弟。
当看到刘盈因为戚夫人和如意的死自暴自弃,不理朝政时。刘邦突然合上书页,闭着眼睛靠在墙上,努力平复激荡不休的内心。
过了好一会,刘邦才再次打开了史书。
翻页的动作轻柔,仿佛在抚摸孩童的脑袋。
【(七年)秋八月戊寅,帝崩于未央宫。】
看到这一行字时,刘邦捏着书页的手轻轻颤抖了下,眼中满是惆怅。
轻飘飘的一页纸,像是有千斤重。
翻过之后,世间再无刘盈。
“孝惠帝,孝惠帝......”刘邦看着刘盈的谥号,轻声喃喃了几句,突然破口大骂道:“放特娘的屁!
吾儿难道当不得一个‘文’字么!”
这一骂,打开了刘邦的话匣子。
他使出了当年在年沛县骂街的本事,无数尖酸下流的粗话从他嘴中喷出,上到吕雉,下到当年的西汉功臣,他一个都没放过。
说到口干舌燥,他才悻悻然的闭上了嘴,颓然的靠在墙上。
他知道这么做没用,但始终压抑不住心中的怒火。
那是乃公的亲儿子啊,二十四岁英年早逝的亲儿子啊!
刘邦双目放空,出神的看着书架,直到夜色吞噬了整间屋子,轻轻的敲门声响起,他才从那股伤感中抽身,重重抹了把脸,最后看了那页一眼,接着将书合上,起身走到门口。
“父皇。”
门打开,露出朱见深那张忐忑的小脸。
“该用膳了。”
刘邦面无表情,沉声道:“吩咐尚膳监送来,这几日乃公就待在这了。
告诉樊忠,除了你,不许任何人进入文渊阁。”
说罢,便要关上门。
就在这时,朱见深突然牵住刘邦的手,小心翼翼道:“父皇,您是不是不高兴啊?
孩儿以后不惹您生气了,您不要不高兴好不好?”
刘邦顿了下,摸了摸朱见深的脑袋,什么都没说,缓缓将门合实,留下满脸疑惑的朱见深在外面发呆。
一炷香后,尚膳监将御膳送到,刘邦从朱见深那拿过饭盒,从怀中掏出几枚铜钱塞进朱见深手中,接着亲手点燃了书房中的灯烛,坐在角落边吃边看。
当看到吕雉权倾朝野,大肆分封吕氏子弟,而陈平周勃倾力支持时,他暗暗松了口气,轻轻冷笑了一声。
果然不出所料,但乃公的白马之誓,岂是那么容易就能破的?
吕雉啊吕雉,你我夫妻多年,你觉得我是那种会做无用功的人么?
周勃陈平,本就是送给你用的“忠臣”罢了。
周勃忠心刚强,就是有些太过憨厚,和陈平在一块正好互补,不至于因为一根筋惹出什么杀身之祸。
而陈平那厮,脑子够用,就是太喜欢明哲保身,有周勃在,也能压一压他的歪心思。
这二人,可是乃公深思熟虑后选出来的,不然乃公为什么要让他们去“杀”樊哙?
若是乃公真有杀心,派夏侯婴前去,岂不是更加稳妥。
但就算你看出来,也没什么关系。
你想掌权,离不开那些人的支持。
做戏又如何?
这三人你不想收都得收!
而后面的内容,除了吕雉对刘氏子弟痛下杀手,让刘邦脸色微沉之外,就是最后刘恒被推举为皇帝,让他感到有些意外。
可转念一想,当时除了刘恒,能够确定是自己儿子的就只剩下刘长了。
要是长当皇帝......
刘邦赶紧摇摇头,将那个恐怖的想法从脑海中赶走。
那个竖子祸害封国就好了,千万别祸害大汉。
看到史书上的记载,和后世对刘恒的评价,刘邦心中的淤堵总算被冲淡了几分。
之前还真小看恒了,不愧是乃公的种。
刘邦满意的点点头,可看到【后元七年)六月己亥,帝崩于未央宫。】时,还是忍不住心头一颤。
这才翻了多少页啊。
自己当年抱着玩耍的孩子,当年一起把酒言欢的兄弟,一个个都没了。
短短几行字,便结束了他们的一生,也结束了自己的记忆。
再往后翻,虽然依旧是自己的血脉,是大汉的臣子,但刘邦却莫名的感有些陌生。
刚刚来到大明时,他满心欢喜,踌躇满志。
可此时他心中却生出了一股淡淡的孤单感。
古人居今,翻史书看前朝旧事。
哪怕豁达如他,也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
片刻后,他忽然站起身,将史书轻轻放在一旁,快速活动了下手脚,走到门口喊道“竖子!”
正坐在地上、靠着墙打瞌睡的朱见深猛然惊醒,扬起小脸睡眼惺忪道:“父皇,您找我?”
“进来。”
“哦。”
朱见深缓缓站起身,晃晃悠悠的走了过去,被刘邦一手拎进了屋中。
走到角落,刘邦将饭盒踢到一边,坐在地上将朱见深抱在怀中,史书摊放在两人面前,沉声道:“知道刘启么?”
“知道,刘启是汉景帝。”朱见深熟练背道:“他和汉文帝开创了文景之治,行事却异常简朴,是难得的贤君。”
“你觉得他如何?”刘邦下意识就想考校朱见深,但很快便意识到朱见深才三岁,忙补充道:“大胆说,说错也无妨。”
朱见深皱着小脸想了半天,才忐忑道:“孩儿以为,刘启不是好人。”
“臭小子,你胆子不小。”刘邦笑道:“那你说说,刘启哪不好了。”
见刘邦面色如常,朱见深便大着胆子道:“哪有好人输了棋,就用棋盘把对手砸死啊!”
刘邦一愣,接着哈哈大笑起来,心中的阴霾一点点被驱散。
他揉了揉朱见深的脑袋,笑骂道:“臭小子,心肠太软,可不是件好事。”
“儿臣不是心肠软。”朱见深不服气道:“儿臣就是觉得,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不能因身份而改变。
他做错了,自然有朝廷律法处置。
刘启那么做,反倒就不讲理了。”
“那乃公要说他做的对呢?”刘邦故意道。
朱见深缩了下脖子,但很快就扬起脑袋,气鼓鼓道:“那就是父皇错了!”
啪!
刘邦仿若无事发生,舔了舔手指,继续翻开下一页。
朱见深起身揉了揉屁股,小心看了刘邦一眼,见刘邦没有生气,便大胆的重新钻进了刘邦怀中。
当看到刘启驾崩时,刘邦才说道:“学着点,刘启才是帝王手段。
就是太着急了些。
你算是个运气好的,没有藩王掣肘,不然有你小子好看的。”
看到这一段,刘邦才意识到自己当年给后辈留下了多大隐患。
昔年他效仿周制,分封刘氏子孙拱卫大汉,还立下白马之誓,以此保证皇权的延续。
但这是一柄双刃剑,虽然保证做皇帝的是他的血脉,但坐在皇位上那人,却要忧心忡忡。
大家都姓刘,凭什么你能当皇帝,我却不能当。
而景帝时期的七国之乱,证明了这一点。
若非大汉新立不久,自己余威仍在,加上国朝被恒那孩子治理的不错,刘启那孙子也有几分手段,估计皇帝就要换人了。
这一点,他十分佩服朱元璋。
明代藩王,分封而不锡土,列爵而不临民,食禄而不治事。
简单来说,就是把无缘皇位的宗室当猪养,真要到了紧要关头,再给予兵权护卫大明。
但...这也不是万全之策。
刘邦挠挠头,使唤朱见深给他取来纸笔,盯着史书眉头紧皱。
等到朱见深将东西取来,刘邦趁着朱见深研磨的功夫,仔细翻看着景帝时期的历史。
外戚之患,大明已经消失了。
但这...未必是件好事。
刘启提拔外戚,就是为了让自己的手能伸得长一些,有心腹可用。
如今大明将全部权利收归皇帝一人,这也就相当于...没有权利。
说有军权,但长居深宫,从未出征过,根本不晓得沙场凶险,也就不知道何人善战,何事该决,何事该放权。
政事亦如此。
难怪前朝开始任用太监,看来他们也意识到问题所在了。
无人做耳目,皇帝就是个睁眼瞎。
刘邦看了眼将砚台献宝般举到面前的朱见深,有些无奈的笑了笑。
臭小子,摊上乃公做爹,你个竖子运气还真不错。
他抬手拿过纸张,放在身旁,蘸足墨汁,快速写下六个字。
外戚。
宦官。
藩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