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撤卫所,势在必行。
但根本目的,则是对完善当前的兵制。
根据商辂所言,卫所官侵占军屯田地、私役军士耕种之事已经成为了常态,克扣赏银、贸领功劳、吃空饷等事,更是屡见不鲜。
更有甚者,以平叛为由,杀良冒功,瞒报战获。
军户苦不堪言,逃跑者甚多,部分偏远卫所官兵几乎到了十不存一的地步。
但朝廷每年拨出去的银子,可都是根据名册发放,足额足饷。
当听完朱廉派人探查后的回报,刘邦很想将六部官员全部叫到面前,挨个抽嘴巴,好好问问他们钱去哪了。
勋贵的树大根深,光凭一战之功,想要让他们心悦诚服还远远不够。
出征捐献钱粮一事,已经从文官身上割了块肉,现在是时候让脑满肠肥的勋贵出出血了。
而文官,正好当那柄最快的刀。
至于其中最积极的文官......
刘邦扭头看向脸色铁青的张辅,淡漠道:“爱卿可有话要说?”
张辅抬起头,眼中闪过一抹不解,但看到刘邦饱含深意的眼神,忽然心头一震。
太宗以武起家,结果从永乐到正统,短短几十年,武备却天差地别,必然会对心生不满。
太宗这是要清除那些坐享祖辈余荫的米虫了。
只是他没想到,于谦竟然会借着这件事发难,一刀捅在了勋贵的七寸。
陛下已经首肯,他也没有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于谦往军中掺沙子......好一个于谦,之前还真是小看他了。
胡濙和张辅都自以为猜到了刘邦的想法,两人对视一瞬,在胡濙惊讶的目光中,张辅躬身道:“陛下所言极是。
老臣无能,还请陛下责罚。”
胡濙看看张辅,又看看刘邦,突然感觉脑袋有些发懵。
就这么...答应了?
张辅不可能不知道,兵部入驻京营意味着什么。
原本兵部只有调兵之权,没有领兵之权。
兵制一改,兵部尚书兼任提督,有了统兵之权,长此以往必定会使兵部凌驾于五军都督府之上。
这种给他人做嫁衣的事,哪怕皇帝态度坚决,不也应该据理力争一番么?
刘邦打量了番两人的神色,起身走向屏风后,边走边淡淡道:“责罚就免了,朕还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事责罚我大明的中流砥柱。
三日之内,两件事的折子,朕都要看到。”
胡濙和张辅躬身行礼,同时道:“臣遵旨。”
......
张辅和胡濙一前一后,默默走出乾清门,张辅突然停下了脚步,转身盯着胡濙,一字一顿道。
“除仪卫外,我大明都司二十一,留守司二。内卫卫所四百九十三,守御屯田群牧千户所三百五十九。
不知胡尚书,准备裁撤掉多少,才能满意?”
“定兴王这话有些不知所谓了。”胡濙面色如常道:“裁撤卫所,是陛下的意思。
何况各地卫所是什么情况,定兴王难道一点都不知情么?”
“胡尚书,都这个时候,就不必和我说这种场面话了吧?
你应当知道,我说的不是卫所。”
胡濙脸一沉,严肃道:“定兴王,话可不能乱说。
我等为人臣子,岂能左右上意?”
“最好如此!”张辅上前一步,压低声音喝问道:“我劝胡尚书回去好好问问于谦,他想干什么?!
大明两京一十三省,还轮不到他说了算!
今日之事,就到此为止,下不为例。
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就休怪老夫拉他去御前当面对质,好好论一论大明祖制!
至于卫所,就先从江南裁起。
谁要是有意见,让他来府上找本王!”
面对同为托孤重臣的胡濙,张辅话说的很直白,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威胁之意。
胡濙的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但今日文官已经占了大便宜,也不好再刺激张辅,轻轻点了点头。
张辅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随着张辅的离去,胡濙目中的喜色渐浓,他回头看了眼乾清宫的大门,快速整理了下官服,脚步轻快的朝反方向走去......
“于侍郎,这封奏章是你递上去的么?”
兵部官署中,于谦看着桌案上熟悉的奏章,抬头看向面带喜色的胡濙,顿了下才平静道;“不错。
不知胡尚书有何见教?”
“陛下已经同意了。”胡濙抚摸着胡须感慨道:“你速速拟一份新折子,内容务必详实,三日之后陛下要看。”
于谦愣了下,但没有问为什么,而是起身躬身称是。
看着神色如常的于谦,胡濙越发满意,拍着于谦的肩膀夸赞了几句,便出门前向吏部走去。
此事他要赶紧找人商议一番,趁着陛下还没有改主意,尽快敲定人选,绝不能错过这个好机会。
胡濙走后,于谦却面露疑惑,在同僚好奇的目光中,拿起折子看了两眼,接着便将其放入怀中,继续处理公务,直到散值,都没有再看奏章一眼。
等回到家中,董氏早已准备好了晚饭。
饭菜很简单,糙米加上一盘青菜,一盘豆腐,唯一的一个鸡蛋则是放在了于谦碗中。
于谦换下官袍之后,拿着奏章坐到饭桌前,也不动筷子,就是盯着奏章出神。
董氏早就习以为常,旋即将桌上的饭菜端起,放回锅中重新热了一遍。
等饭菜再上桌时,她发现于谦还是看着奏章发呆,便柔声提醒道;“夫君,还是先用饭吧。
吃完再看也不迟。”
于谦终于回过神,将奏章放在一旁,对坐在桌边一直沉默不语的于冕点点头,细嚼慢咽起来。
整个过程中没有一人说话,只能听见轻轻的咀嚼声。
等到吃完,于谦用茶水漱了漱口,将粗大的茶梗仔细嚼碎咽了下去,才对于冕道:“书看得如何?”
于冕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道;“都看得差不多了。”
“这次科举可有把握?”
于冕没有说话,头埋得更低了。
于谦见状也没有再多说什么,而是让于冕自己回屋看书,自己则凑到烛火下,逐字逐句的看起奏章。
收拾完碗筷的董氏回来后看到这一幕,凑上前想要将烛火弄得亮一点,却被于谦制止道:“不必了,看得清。”
董氏也拗不过他,在身上擦了擦手,接着便坐在了于谦身旁,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于谦扭头看了她一眼,平静道:“可是又有人来了?
告诉他们,我这的门路走不通,让他们带上东西回去吧。”
董氏叹了口气,刚刚升起的那点勇气瞬间烟消云散,默默起身准备回屋,却被于谦叫住。
“不是家里来人?”
多年夫妻,于谦一眼就看出了董氏的异常。
董氏身形一顿,犹豫着还是转过身,无奈道;“还不是冕儿的事,他毕竟......”
“若是此事,就不必再提了。”于谦果断拒绝道:“有多大能耐,做多大事。
若是我插手,岂不是对那些寒窗苦读的学子不公?”
“可这都好几年了。”董氏还想试着争取一下,走到于谦身边,低声劝道:“冕儿眼看都要三十了,再这么拖下去,我担心......”
“担心什么?”于谦将奏章放到旁边,严肃道;“你也知道他是快而立之年的人了。
可他又在做什么?
几年下来,一无所获。
我当年......”
“好了。”董氏赶忙制止道:“又说你当年。
你也不想想,有几个人能和你比,你莫要对冕儿太苛责了。”
于谦没有接受妻子的恭维,重新拿起奏章,淡漠道:“朝堂之上胜过我的人,如过江之鲫。
若是连我都比不上,还是不要想着做官了。
你也不要说我苛责他,他若是考不中,一直待在家中,我也不会说什么。
但不要想着我去替他说情。”
于谦说话时声音并不高,只有他们夫妻二人能听见。
董氏皱起眉头,劝道:“冕儿是举人,也有做官的资格。
何况你和王尚书不是好友么,只是你一句话的事,又不违背朝廷律法,你......”
“君子之交淡如水。”于谦放下奏章,揉了揉酸痛的眼睛,“我要是敢开这个口子,你信不信,明日咱家的门槛就要被人踏破。
我也要被人用口水淹死。”
“哪有那么夸张。”
于谦轻轻敲了敲桌上的奏章,没有解释,话锋一转道:“英儿如何了?”
董氏见状知道此事再无商量的可能,只能无奈道:“挺好的,前些日子还往家拿了些米面,还问我需不需要再送些灯油。”
于谦面色微变,不满道:“已经嫁人了,往娘家拿东西算怎么回事?
把东西给她送回去,告诉她,以后再要这么做,休怪我......”
“行了。”董氏轻轻推了下于谦的肩膀,嗔怒道;“东西我一样没收,全让她拿回去了。
还有,这件事不是英儿自作主张,是朱骥派人送来孝敬你的。”
“胡闹!”于谦拍了下桌子,严肃道:“他是锦衣卫千户,我是兵部侍郎,虽有姻亲在身,但于公于私,都不可走得太近!
若是他人扣下一顶“内外勾结”的帽子,你知道那是多大的祸事么?
明日你告诉他,以后不要随意登门,家中什么都不缺。”
这回于谦没有压低嗓门,声音在几近空空如也的正屋中不断回荡,引得于冕从屋中走出查看情况。
“回去看书。”于谦对于冕喝道:“心都定不下来,也想考功名么?”
于冕不知所措,董氏悄悄摆了摆手示意他离开,接着有些不满道:“孩子们也是一片好心,你发这么大火做什么?”
于谦深吸了两口气,有些疲惫的摆摆手,表示自己要安静一会。
董氏满心不解,正准备追问,突然听见门被敲响。
她犹豫了下,还是先去打开房门,只见兵部职方郎中吴宁右手拎着一坛酒,左手拎着油纸包住的下酒菜,正笑吟吟的看着她。
“吴郎中?”董氏惊讶道。
“叨扰了。”吴宁熟络道:“于侍郎在家吧?”
董氏点点头,正犹豫要不要回绝,就听见身后传来于谦的声音,“吴老弟,你怎么来了?”
“我这不是来贺喜么?”吴宁举起两只手,微笑道:“于兄不会就这么让我在门外站着吧?”
“这是什么话,快快请进。”
吴宁朝董氏告了声罪,像回到自己家般自然,也不用董氏帮忙,自顾自将东西摆了一大桌。
浓郁的肉香味,让出来见礼的于冕不停咽着口水,可他知道父亲今天的心情并不好,只能压抑住心中的渴望,行礼之后逃也似的窜回了书房。
“贤侄今日这是怎么了?”吴宁回头对于谦好奇道:“平日里见到烧鸡,他可是脚都挪不动啊。
莫非吃腻了?”
“不管他。”于谦撩起袍袖坐到桌旁,看着桌上丰盛的下酒菜却没有动,而是疑惑道。
“你今天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说了么,贺喜啊。”吴宁朝于谦挤了挤眼睛,笑道:“那么多人都看见了。
你得胡尚书青眼有加,未来势必会平步青云。
我今日若不赶紧来认认门,以后再提着这点东西,估计都迈不过你家的门槛。”
“我于谦岂是那种人?”于谦冷着脸道:“胡尚书勉励我几句,只是因为公务,并无私情,何况按朝廷律法,官员任命当......”
“好了好了,这么认真做什么。”吴宁苦笑道;“就是句玩笑话,你怎么还当真了,这么多年,我吴宁几时求过你办事。
你可别忘了,你女儿的婚事还是我忙前忙后找的。
你欠我这么大一个人情,我求你还需要拿东西么......嫂夫人莫忙了,放着我来。
这份是给贤侄带得,还麻烦您给他送过去。”
“给他带.....”于谦刚想制止,却被董氏不满一瞪,只能将话咽了回去。
董氏则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对吴宁微笑道:“你们聊,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吴宁笑着点点头,目送董氏离开,才回头对于谦道:“愣着做什么,吃吧。”
于谦脸色稍缓,但还是没有动筷子,而是盯着吴宁轻声道:“这回可以说了么?”
“我能做什么。”吴宁无奈道:“从你进兵部开始,你就是这副臭脾气,现在还是这样。
我什么都不做,找你喝顿酒不行么?”
于谦扫了眼桌上的下酒菜,淡淡道:“之前喝酒也不见你这么奢侈过。”
“这不是有喜事么。”吴宁撕下一条鸡腿,放在于谦面前,又撕下一条放在鼻子下面狠狠的嗅了下,发出满足的叹息声,“三个月了,终于又吃到了。
你快尝尝,老方头手艺没变,还是那个味道,凉了就不好吃了。”
“你不说清楚,我是不会吃的。”于谦盯着吴宁,一字一顿道:“你是不是听到些什么了?”
吴宁叹了口气,将鸡腿放下,抓起一把豆子边嚼边含糊道;“实话和你说吧,我要辞官了。”
于谦一愣,沉默片刻,拿起酒壶给吴宁倒了一杯酒。
两人轻轻碰了下,吴宁满足的咂咂嘴,继续道:“我有多大能耐,我心里最清楚。
如今也是知天命的人了,到最后还是个职方郎中,俸禄没拿多少,还累出一身病。
我仔细想了想,倒不如把位置腾给后辈,回家过过含饴弄孙的日子。”
于谦也抓起一把豆子,吃得很细很慢,缓缓道;“以你之才,不该如此。”
吴宁哈哈一笑,又将酒杯添满,轻轻一碰道:“除了你于谦,还有谁会这么说?
要怪,就怪你于谦不是吏部尚书,没办法给我安排一个油水多还清闲的差事......好了好了,我说错了不行么,我自罚一杯。”
见于谦脸色微沉,吴宁端起酒一饮而尽,一边重新倒酒一边问道:“今日,既是贺喜,也算是向你告别。
以后总算不用陪你这块顽铁喝酒了。”
吴宁嘿嘿一乐,美滋滋的自斟自饮起来。
于谦也不在意,而是等吴宁喝完后问道:“执意如此?”
“若是你明日能当上兵部尚书,擢我为兵部侍郎,我就改主意。”吴宁开玩笑道。“不过你要是那么做,你就不是于谦了。”
“举贤不避亲。”于谦平静道:“以你之才,兵部侍郎绰绰有余。”
吴宁一愣,不敢置信的打量了于谦一番,又喝了一杯才茫然道:“我这也没喝几杯啊,怎么就多了。
这是你于景瞻能说出的话?”
“他人我不敢保证,但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还是有几分把握的。”于谦认真道。
吴宁撇撇嘴,旋即摇头失笑道:“说这个做什么,你又当不上兵部尚书。
这话千万莫让邝尚书听见,当心他给你小鞋穿。”
于谦轻哼一声,不置可否,话锋一转和吴宁聊起往事。
酒过三巡,于谦脸上也泛起红晕,犹豫了下,还是起身将奏章拿起,放在了吴宁面前。
“这、这是什么?”吴宁醉眼朦胧,拿着个鸡腿咬了好几次,全咬在了空气中。
“团营。”于谦轻声道。
吴宁一怔,连忙看看左右,接着凑到于谦面前小声道:“是...咱们之前说的那个团营?”
于谦点点头。
“陛下、陛下同意了?!”
于谦犹豫了下,还是如实道:“陛下命我拟一份详细的奏折送上去。
胡尚书今日来,就是为了此事。”
“好事啊!”吴宁兴奋的一拍大腿,“这回你算是入了陛下的眼了。
我今日这喜果然没贺错,我就说,以你于谦的才学,兵部侍郎屈才了!”
“噤声。”于谦见老友如此兴奋,无奈道:“但我还在犹豫。”
“这有什么好犹豫的?”吴宁茫然道。“团营之法又不是无的放矢,是你我亲自去看过才得出的结论。
就算和人当面对质,你也有的说。
如今陛下首肯,你不赶紧写折子,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太祖设兵部和五军都督府,就是为了防止一家独大。”于谦凝重道;“若是改为团营之法,兵部的权柄可就太重了。
长此以往,我担心不是好事。”
吴宁放下鸡腿,想了想问道:“那按你的说法,京营不变,还是交在那些勋贵手中,未来就不会出事了么?”
于谦叹了口气,盯着奏章道:“这也是我犹豫的原因。”
“反正我觉得,两害相权取其轻。”吴宁大着舌头道:“何况你上的折子,陛下肯定会将此事交给你来办。
若是发现不对,你上奏改了便是。
我就不相信,你于谦也是个恋权之人?”
于谦眼眸微动,抬头对吴宁道:“真的要回乡?
这封折子,我可以......”
“算了,我不想坏了你的规矩。”吴宁将腌黄瓜塞进嘴中,一脸醉意的笑道:“君子之交,何况我也没有那份能耐。
这事,还得你来。
对了,等下把今日的钱给我一下,不然我娘子又要絮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