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时那边还未进府就遇到了阻碍,于谦那边也准备离开京城。
可队伍刚走到城门处,就被乌泱泱的一群人拦下。
于谦见状神色一冷,朝陈怀点头示意。
陈怀二话不说,拔刀拍马冲了过去,几个呼吸后,又灰溜溜的跑了回来。
无他,对面的点子实在是太硬了。
谁又能想到,当朝户部尚书会亲自跑来堵门。
陈怀一冲过后,人群稍稍散开,只见一袭绯红官袍端坐在道路正中央,双手稳稳按在太师椅扶手上,不怒自威。
明明是个耳顺之年的老翁,却多了几分千军辟易的气势。
于谦看到来人,知道此事不能善了,便直接下马,先命陈怀驱散了周围的侍卫,接着走到王佐身前,微微躬身道。
“下官于谦,见过王尚书。”
“于巡抚这么客气做什么。”王佐冷哼一声,拍了拍椅子扶手喝道:“如今您深得圣眷,再过些时日,就是老夫对您施礼了。
我也懒得和你废话,把王竑那个混账给老夫叫出来。
今日之后,你做你的,我做我的,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于谦直起腰摇摇头,“王竑乃是陛下钦点的人选,岂能随意离开?”
“钦点?”王佐被这句话彻底点燃了心中怒火娘,霍然起身,指着于谦怒道:“他一个户部主事,一没资历二没能力,也不曾外放为官做出些许成绩,几时能入了陛下法眼?!
于廷益,老夫几时得罪过你了,你竟如此狠心,要断我亲子前程!”
“王尚书何出此言?”于谦皱起眉头,平静回道:“经此一事,王竑便可简在帝心,日后前程称得上是一片坦途,何来断头路的一说?”
“放你娘的屁!”
王佐一声喝骂,惊呆了所有人。
“南直隶什么情况,你我心知肚明。
你于谦想要争个万世之功,老夫不拦你,你凭什么拉我儿子下水!
你要说不出个所以然,老夫绝对不放过你!
今日这话,就算到陛下面前,我也敢说!”
正在看好戏的陈怀吓了一跳,喃喃道:“这老头疯了么?”
“听说王尚书老来得子,王竑是他们家唯一的独苗,也难怪王尚书如此急躁。”年富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陈怀身旁,啧啧称奇。
没想到宽厚大度的王尚书,还有如此暴躁的一面。
“独苗又怎么样?”陈怀不屑一哼,“老子也是家里独苗,不还是十几岁就拿刀上了沙场,这么多年不也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了。
真特娘的精贵。”
年富本想解释一下两者中的区别,可看到陈怀满脸嫌恶,便笑了笑不再多言。
王佐的怒火,并未让于谦退却,他反而上前一步,正气凛然道:“王尚书此言差矣。
替君分忧,乃是人臣之本分,何况......”
“你少在这鼓唇弄舌!”王佐愤怒打断道:“于廷益,我只问你一句话。
今日这王竑,你交是不交?”
“王尚书,你想让我抗旨吗?”于谦反问道。
“于廷益,你少给我扣大帽子!”王佐指着于谦,破口大骂道:“大家都是聪明人,你也不用揣着明白装糊涂。
你如何想,老夫心里一清二楚。
老夫今日还就告诉你,我问心无愧!
无论是妖书一事,还是你所谓的文臣结党营私,你要是查到和老夫有关,尽管带人来抄老夫的家,少用这些下作的手段!
王竑你想留也得留,不想留也得留!
你要说一个不字,老夫现在就拉着你去宫中面圣!”
时值清晨,王佐的怒吼声震得空气中的薄雾微微颤抖。
零零散散的京城居民刚想过来看个究竟,就被陈怀带来的侍卫赶了回去。
陈怀挠了挠脸,小声诧异道:“这老头是真疯了啊,怎么什么话都敢往出说。”
于谦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通,面不改色道:“王尚书,我可从未说过你与他们有关。
这种关乎他人身家性命的大事,哪怕是在陛下面前,我也不会妄言。
你这样诬陷于我,未免有些过分了吧?”
“你如何说的,关我何事!”王佐喊得嗓子都有些哑了,扶着太师椅,死死盯着于谦道:“今日老夫若是见不到王竑。
你们想出城?那便从老夫的尸体上踏过去吧。”
两人正僵持不下,队伍中忽然走出一人,大步流星的走到两人中间。
可看到王佐的一瞬间,那人瞬间变得卑躬屈膝,小声胆怯道:“父亲,您还是回去吧。
您这么做,未免太失官身体面了。”
看到王竑,本来还有些疲惫的王佐,突觉体内凭空生出一股力道,三步并做两步冲上前,一把抓住王竑手臂,低喝道:“混账,给我滚回家去!”
王竑哪里肯听。
他早就过腻了在户部熬资历的日子,厌倦了与不相熟之人虚与委蛇,听烦了私下里的议论声。
他是户部尚书之子不假,但他不想靠着父辈余荫过一辈子。
昔日王振篡权,他几次想要上书进谏,都被父亲拦下,直到王振倒台,他都没有机会怒斥奸臣。
这也是他最大的遗憾。
说实话,他早就看原锦衣卫马顺不痛快了,可惜一直没有找到机会揍他一顿。
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清除奸党、一展宏图的机会,他怎能错过?
但王佐的手仿佛铁钳一般,死死抓在他的手上,让他又急又无奈。
毕竟是自己亲爹,总不能一拳放倒了事吧?
无奈之下,他只能一边挣扎一边解释道:“爹,您就别劝我了,我心中自有分寸。”
“你有分寸个屁!”王佐今日彻底抛弃了官身体面,怒骂不停,“赶紧给老夫滚回家去,今日之后,闭门反省三月!
你要敢偷偷跑出去,老夫...老夫打断你的狗腿!”
“快放手!”一声厉喝在远处响起。
众人闻声看去,只见邝埜、商辂匆匆赶来,用尽全力将两人分开,邝埜扶着气喘吁吁的王佐,无奈道:“王公,你这是何必呢?”
王佐却充耳不闻,隔着两人仍不罢休,指着王竑怒道:“小畜生,你给老夫滚过来!
反了天了,你要气死老夫不成!”
王竑被骂得头都不敢抬,突然感觉衣袖被人轻轻拉了下。
他抬头看去,见商辂正朝他不停使着眼色,示意他赶紧离开。
王竑却愣了下,看着面色通红的父亲,有些踌躇不决。
他刚想转身,就听见王佐怒喝道:“你若是今日走了,就不要再进王家的门!”
王竑心神一颤,身形僵在原地,进退两难。
“王公,不要说这种话了。”邝埜变魔术般从怀中掏出一份圣旨,强行塞到了王佐手中。
“你自己看看吧。”
王佐恶狠狠的瞪了眼王竑,不耐烦的打开圣旨,瞥了一眼便愣在原地。
邝埜适时劝告道:“王公,适可而止吧。
我知道你爱子心切,王竑这孩子从小被你一手拉扯大,你如此关心也是人之常情。
但身为人臣,岂能目无礼法抗旨不尊?
王公,你也为官多年,其中利害你比我清楚的多。
你今日之举,已经坏了规矩。
陛下大度,不与你计较,还擢升王竑为翰林院侍读。
这其中的意思,你难道还看不明白么?”
看着邝埜饱含深意的眼神,王佐渐渐恢复了冷静。
坏了规矩?
其实要真说起来,他早就坏规矩了。
按照大明律,凡父兄伯叔侄在南直隶、北直隶的六部衙属任堂上官,其弟男子侄有任科道官者,需对品改调。
而对于他这样的正二品大员,要求更是严格。
亲族皆不能任科道官。
但...这都是洪武年间的旧事了。
几十年来,和“官员贪墨即剥皮实草”的律法一样,这条规矩早已名存实亡,大家都奶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哪怕是对手,也不会用这条当做把柄去攻击对方。
毕竟谁的屁股都不干净。
亲族同属同部,早就成了司空见惯的事情。
只要不出什么大岔子,皇帝也懒得计较。
可是懒得计较,不代表不能计较。
圣旨上的意思很清楚。
王竑必要要去江南,而他任户部给事中一事,便一笔勾销。
王佐面色阴沉,看了看圣旨,又看了看害怕中带着些许希冀的王竑,沉默片刻后突然将凳子踹翻在地,指着王竑骂道。
“孽障,等你回来老夫再与你计较。
下次你若再敢自作主张,老夫便将你逐出家门!”
说罢,他走向从始至终都云淡风轻的于谦,附耳冷声道:“于廷益,今日之事我记下了。
他日莫要让你儿落到我手中。
对了,你儿至今还未考中进士吧?
哼,算他运气好!”
王佐稍微出了口恶气,又狠狠瞪了眼王竑,这才大踏步的拂袖而去。
于谦却平静如常,转身对众人道:“速速启程,莫要误了时辰。”
王竑大喜过望,高声称是,开开心心的往后跑去。
于谦正看着他的背影出神,忽然听到耳畔传来邝埜的声音。
“于巡抚,有些事情,还是不要牵连到后辈身上为好。
王竑此子,才华出众,颇有气节,敢说敢为。
当年会试,可是实打实的考出来了第五名。
若是因为些腌臜事就此断了前程,未免太可惜了。”
于谦闻言轻轻点了点头,淡淡道。
“我叫他来,只是不想让某些人轻举妄动罢了。
其余的事,自然用不着他做。”
“你还在怀疑...王佐?”邝埜皱眉道,“他出身山东海丰,你又不是不清楚。
岂会和那群人混在一起?”
“不能全以出身论啊。”于谦悠悠道:“他可是太学出身。”
听到这话,邝埜面色微变,警告道:“于谦,你这就牵连的有些广了。
先不说你这猜测是否准确,你这一句话,可是让大明近半官员与你为敌。
我劝你最好是谨言慎行,免得最后......”
邝埜的话没有说完,但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人生自古谁无死......邝公放心,我自有分寸。”于谦语气很轻,但眼神却无比坚定,不顾还想说些什么的邝埜,快步离开。
看着离去的长队,邝埜忍不住摇头叹息,正准备离去,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腰都直不起来。
商辂忙上前,当看到邝埜掌心处那抹暗红时,大惊失色道:“邝公,这...您待在这别动,我去给您寻医家。”
“无妨。”邝埜重重喘了几口气,用帕子将手仔细擦干净,“老毛病了,休息些时日便好。”
“可......”
“听我的。”邝埜摆手拒绝,看向紫禁城的方向,喃喃道。
“多事之秋,勿要让陛下因为这种小事分心,坏了陛下的大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