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蝉鸣阵阵。
屋内,呼吸声越发粗重。
陈平咽了下口水,再无刚才的镇定,智计百出的脑袋一片空白。
特娘的,大王...大王怎么也来了?
还是皇帝。
不愧是天命所......不对!
陈平瞳孔剧烈收缩,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
既然大王是皇帝,那他之前的所作所为岂不是......
“乃公在问你话!”刘邦缓缓站起身,随手从桌上拿了本厚实的奏章,盯着那张陌生的脸,咬牙切齿道:“你是不是那个狗娘养的陈平?!”
“臣...臣能说不是么。”陈平又咽了下口水。
“好啊,好啊。”刘邦突然大笑三声,轻轻用奏章拍着手掌,轻声道:“千年之后,还能与故人相逢。
我刘季,还真是有几分运道。”
听着笑容中的阴冷味道,陈平顿觉汗毛倒竖,忙退到窗边,将窗户仔细关好,才艰难笑道:“大王,您听我解释,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臣...臣之前也不知道您是皇帝啊。”
“现在你知道了。”刘邦步步紧逼,狞笑道:“你不是想为乃公效命么?
乃公继续让你当都尉,如何?”
“陛下,不合适吧?”陈平整个人都贴在了墙上,紧张道:“大汉不都已经......”
话没说完,陈平忙捂住了嘴,眼神中满是尴尬。
刘邦接着道:“是啊,已经亡了。
所以你也可以不认乃公这个大王。”
“您说的这是哪里话。”陈平讪笑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臣怎么能背大王而去。”
“有什么不可能。”刘邦与陈平站得极近,奏章拍动的声音,如催命的鼓点一般,让陈平冷汗直冒。
“当年你挂印遁走,不也走得很痛快么?”
“陛下,咱不是说好不再提这事了么?”陈平无奈道。
“怎么,你差点毁了乃公一座城,还不让乃公说两句了?”刘邦一把按住陈平的肩膀,微微用力,看着龇牙咧嘴的陈平冷笑道。
“看样子大明确实比乃公的大汉好。
你这身子骨,倒是比当年痴肥多了。”
“大王,此事真的是误会,臣可以解释。”
“叫乃公陛下!
几千岁的人,入乡随俗都不懂么?”
陈平绝望的叹了口气,他知道,刘邦这是在故意找茬,发泄他心中的不满。
没办法,谁又能想到,几千年之前的旧账,几千年后还能被当事人找上门呢?
他努力将刘邦的手扒拉了下去,想了想,抱住脑袋蹲在地上,低头闷声道:“大...陛下,您想揍就揍吧。
当年一事,是臣无能。
还望陛下恕罪。”
啪!
刘邦丝毫不客气,一奏章就扇在了陈平的手臂上,接着打开窗户,冷声喝道:“都退出百步外,无朕口谕谁也不准靠近,违令者斩!”
等到脚步声远去,刘邦才跟着蹲下身子,用奏章挑了挑陈平的手,见挑不动,又站起身坐回到椅子上,闭上眼睛陷入了沉默。
良久,刘邦终于轻声道:“乃公都知道了。”
陈平身体颤动了下,手捂脑袋捂得更紧了。
“如意被杀了,盈被气死了;肥算是寿终正寝;友被饿死了;恢自尽了;建子嗣被诛,除国了......”
刘邦每说一个名字,都会沉默上一会,而陈平默默向屋中角落挪动。
“乃公当年是说过,让尔等尽力护住乃公的子嗣。
然后呢?
尔等真就只尽一点力?”
陈平抬起头,轻声苦笑道:“陛下,臣也没办法啊。
当时大势所趋,臣若是不假意曲迎,绝对会第一个死。
樊哙那个憨货您又不是不清楚,动脑子的事一直做不来。
臣光是劝着他,就费了不少心力,否则还不知道要出多少祸事。
而且高......您那夫人有多厉害,您比我们清楚的多。
非是臣不愿保全您的子嗣,实在是有心无力啊。”
“那戚姬呢?”刘邦淡淡道。
提起这事,陈平一脑门子官司。
他索性坐在地上,摊开双手无奈道:“臣派人劝过了。
让她服个软,起码不要出言挑衅,寻机会赶紧离开,远走高飞。
可...可她就是不听啊!
余下的事...您得问周昌。
他来了么?臣愿和他当面对质!”
陈平自觉占理,说话底气也足了些,刚想站起身,又被刘邦一眼瞪了回去。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刘邦语气中满是不耐烦,但初见时的怒气,已经被理智逐渐驱散。
许久,他才悠悠叹息了一声,重重抹了一把脸,沉声道;“罢了,都是些前尘往事,先不提了。”
陈平闻言猛点头。
虽然他知道,以刘邦小心眼的程度,绝对不会忘了这件事。
但能躲过一天是一天,万一吕雉也跟着来了,冤有头债有主,怎么算都算不到他身上。
陈平庆幸的神色,没有逃过刘邦的眼睛。
他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盯着陈平沉默不语。
他当年就说过,陈平智有余而难独任。
之所以难独任,全因他喜欢明哲保身,喜奇贪乐。
从他到自己麾下后,除了在关键的时刻出谋划策,其他时候就像个没事人一般,总是喜欢藏在众人的阴影之后,用他人来遮盖自己的光芒。
这也导致他用策之时,习惯性的不尽全力,因此总会出现几个不大不小的破绽。
若对上普通人,那便是天衣无缝的良策。
但对上张良萧何等人,那就是致命的失误。
贼老天,怎么把这个滑头给我送来了?
无论是萧何还是张良,哪怕是曹参,此刻他都能轻松许多。
刘邦有些头疼的揉了揉眉心。
故人相逢是好事,但要是对陈平委以重任,这混账绝对会留下一堆烂摊子让自己收尾。
刘邦越想越无奈,长吁短叹起来。
陈平见状悄悄站起身,凑到刘邦身前小声道:“陛下为何事烦扰?
臣愿为陛下解忧。”
“让你当丞相,如何?”刘邦斜了他一眼。
陈平后退一步,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臣才疏学浅,做不到做不到,还请陛下另选贤能。”
刘邦满眼“我就知道”的无奈,没好气的拍了拍桌子,“特娘的,都一千年过去了,你这臭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现在不是当年,乃公又不会把你怎么样!”
陈平的脑袋摇得更快了,甚至都出现了残影。
“特娘的,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就进宫当太监吧!”刘邦怒道:“乃公司礼监还缺个掌印太监,就你了!”
陈平猛地停住,捂着差点扭伤的脖子,惊恐道:“陛下,何至于此啊!
臣还是独身,尚未娶亲,您总要让我留个后吧?”
“少在这给乃公叫屈,你当年没留后么?”
“陛下,臣...臣也被除爵了。”陈平小心提醒道:“您孙子,汉景帝,您不知道?
我曾孙,陈何,因坐略人妻,被弃市了。”
“......还有这事?”刘邦有些尴尬的摸了摸鼻子,当时他就顾着看自己后代和历朝治国方略,没注意到这些细节。
君臣二人相视无言,过了一会,不约而同的尴尬一笑。
这事闹的,合着大家都吃亏了。
但刘邦翻脸如翻书,拍着桌子严肃道:“你那是活该!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那也不至于除爵吧?”陈平梗着脖子据理力争,“把陈何砍了就砍了,但那是臣辛苦挣下的爵位。
哪怕是削爵呢?
多少给留下点吧?”
“少废话,犯法就是犯法,若换做是乃公,也会如此处置。”刘邦护起了犊子。
陈平不满的嘟囔了一声,“您还好意思说,当年您不也是一样。”
被揭了老底的刘邦脸色微红,咬牙低声道:“那特娘的是寡妇,是寡妇,你情我愿!
你曾孙是强抢他人妻子,能是一回事么?”
“嘁。”陈平下意识撇撇嘴,一脸听之任之的嫌弃表情。
“混账!”刘邦恼羞成怒,拍着桌子道:“你特娘的胆子吃肥了,敢指摘乃公的过失了!”
“陛下阻塞言路,莫非是想当桀纣那般的昏君么?”
刘邦一愣,旋即气笑道:“周昌的话,你个惫懒货也敢拿来用?!”
“他又不在,谁说了算谁的。”陈平理直气壮的看向左右,好奇道:“对了,史官呢?”
刘邦也跟着看了看左右,突然表情一变,眼神变得越发玩味,开始摩拳擦掌起来。
陈平的表情也变了,视线扫过屋中每一个角落,甚至连桌子底下都看了,期望那个记录皇帝言行的史官从某个不起眼的地方蹦出来。
“别找了。”刘邦狞笑道:“你觉得今天这事,能让史官知道么?”
“不能啊,帝王本纪......岂能作假?”陈平惊骇道:“那帮硬骨头能善罢甘休?!”
“陈平,年月变了。”刘邦按住陈平的肩膀,微笑道:“今时不同往日,莫要再提前事了。”
“不...不...陛下!您身为天子,当垂范天下,您要是这么做,我...我以后可要当史官了!”
陈平说话都开始语无伦次,妄图做最后的挣扎。
毕竟刘邦说动手,是真要动手。
“哼,你修的那是野史,又有几人会信。”刘邦笑意渐浓,小臂肌肉缓缓鼓起,“何况你造反一事,总要给乃公一个交代吧?”
“等...等等!”陈平绝望道:“能不能...别打脸?
陛下,臣以后还等着娶个富家美人,若是破了相......”
“少废话,看拳!”
......
一炷香后,刘邦背着手,横着小曲,神清气爽的从屋中走出,笑着解除了禁令。
半炷香后,陈平捂着眼眶,步履蹒跚的从屋中走出,扶着门框不停抽冷气。
特娘的,一千多年过去,下手还是这么狠。
就在这时,一群小孩围着一辆大车,欢呼着进了院子。
朱见深扛着棍子,得意洋洋的坐在车顶。
当注意到小声骂街的陈平时,先是一愣,旋即大喝道。
“妖孽!
你还敢出现!
孩儿们,随我除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