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面面相觑,犹豫片刻,才将地上的文册捡了起来,粗粗翻看了几眼,发现只是往来的书信。
王竑没看出异常,刚想发问,突然感觉肩膀一疼。
他扭过头,只见于谦五指如钩,正死死扣在他的肩膀上,面色煞白,眼睛瞪得极大,仿佛见鬼了一般,脸上满是惊恐。
陈平与萧何不露痕迹的交换了下目光,露出了然的神情。
刘邦则像是没看见于谦的异常,斜靠在龙椅上,手指轻轻敲打着膝盖,发出哒哒的轻响。
漫长的死寂过后,于谦从另外两人手中抢过文册,归拢到一处,跪地沉声道:“敢问陛下,此物从何而来?”
“周廷文。”刘邦轻声道:“他还是留了条后路,将多年往来书信藏进了祖宅,差点连朕都骗过去了。
于谦,你现在说说,何为朋党?”
此刻于谦失去了往日的冷静,抬头强装镇定道:“陛下,臣以为,单凭这几封书信,证明不了什么。”
刘邦闻言忽然笑了。
眼中却没有半点笑意,如坚冰一般,让人浑身发寒。
“依你之见,朕应该当做无事发生?
从周廷文到现在的扬州府尹,这么多朝廷官员的死,朕要视而不见?
堂堂吏部尚书任人唯亲排除异己,朕却要忍他让他?!
于谦,你是真这么想,还是因为王直与你私交匪浅,你想替他开脱几句?!”
刘邦的话,一句比一句诛心。
年富和王竑骇然不已,忙跪倒在地,头都不敢抬起。
于谦的腰板依旧挺直,脸却煞白的不似人色,嘴唇微微颤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刘邦立马起身,走到于谦身前,一脚将文册踢到远处,盯着于谦冷声道:“昔年三杨对你如何,你心里很清楚。
王直与三杨如何,你心里更清楚。
当年王直以回乡祭祖为由,劝杨士奇管教儿子。
事后,本应进阁的王直进了吏部,一路高升,成为礼部尚书。
外人看,是因为杨士奇痛恨王直揭短,坏了他大好前途。
实际上如何,你还要装作不知情么!
胡濙与王直交好,三杨为王直铺路,如今朝臣之中,十之七八都受了王直的恩惠。
什么曹鼐,什么胡濙,真要遇上大事,他们说再多,都抵不上吏部尚书一句话!
于谦,朕问你,这大明,究竟是谁的大明?
这吏部,究竟是谁的吏部!”
刘邦怒喝声在殿中回荡,震得在场众人耳朵嗡嗡作响。
于谦默然,许久后才轻声道:“臣、臣不觉得王公会做出这等事。
陛下,这其中应是有什么误会。
王公对陛下,一向是忠心耿耿,他......”
啪!
刘邦又从怀中抽出一本折子,摔在了于谦面前,冷喝道:“那不是王直,便是你了?
于谦,你给朕解释解释,与藩王私通,该当何罪?!”
于谦一愣,旋即果断摇头道:“陛下明鉴,臣绝没有做过那等事。”
“这么说,当年周王和晋王,全是因为爱惜你于谦之才,才上书将你从王振手下救出来的?
两省官员百姓,为你入京叩阙;两地藩王也不避嫌,为你进言开脱。
于谦,先帝命你巡抚这两地,确实是慧眼如炬,为了大明挑出了个大才!
也不知故地重游,朕的话和你于谦的话,哪个更管用些!”
听到这话,年富的心都悬在了嗓子眼。
当年他也是上书众人的一员,但全因为敬仰于谦为人,不忍他害于奸佞之手。
事后于谦洗清冤屈,他就沉浸在奸佞失利的喜悦中,完全没有往深里想。
现在听皇帝提起,他也犯起了嘀咕。
这种为官员请命的事,自古以来不是绝无仅有,但也不多。
像于谦这般搞得声势浩大,更是屈指可数。
更不要说经历建文、永乐、宣德三朝之后,各地藩王都人人自危,生怕殃及池鱼,怎么突然为一个官员下大力气?
想到这,他偷偷看向于谦,发现于谦不知何时板起脸,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不像是恐惧,却像是...被人利用之后的愤懑。
他毫不心虚的看着刘邦,沉声道:“木已成舟,臣无言可辩。
但臣对大明一片赤诚,日月可鉴。
陛下若信臣,请容臣多说一二。
陛下若不信,即斩吾头,臣也无怨无悔。”
刘邦闻言重重一拂袍子,一屁股坐在于谦面前,手撑着下巴,不耐烦道:“讲!”
于谦脸上的诧异一闪即逝,他整理下衣冠,行礼沉声道:“臣以为,此事归根结底,错在陛下。”
话音未落,王竑猛地爬起身,呆呆望着于谦,惊恐的眼神中,多了几分敬佩。
年富汗如雨下,恨不得冲上去捂住于谦的嘴,摁着他的脑袋向皇帝求饶。
彭时却毫不掩饰自己的愤怒,若非陛下在场,他已经冲上去动手。
但此刻,无论对于谦是何看法,三人心中所想不尽相同。
于谦...是真的不怕死啊。
话音落下,殿内陷入了死寂。
“乃公的错!”刘邦声音高了八度,手指头几乎要戳到于谦的脸上,“他们结党营私,全是因为乃公了!
乃公之前怎么没看出来,你于谦还生了一副伶牙俐齿,颠倒黑白指鹿为马,你...你....”
刘邦气得开始卷袖子,萧何忙冲上前,将刘邦抱住,好言安抚道:“陛下息怒,听完再动手也不迟。”
陈平见状也站出来说了两句,两人三言两语一搅和,将压抑的氛围冲淡了许多。
于谦本能的叹了口气,看着余怒未消的刘邦,眼神复杂,继续道。
“陛下,结党是真,营私是假。
臣敢用项上人头担保,王公对大明、对陛下,绝对是忠心耿耿!
臣还有些大不敬的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都说是乃公的错了,还有什么不敢说的!”刘邦没好气道:“快说,说完乃公送你上路。”
话音刚落,大门忽得被打开,周昌拎着长矛走进殿中,停在了于谦身后。
于谦却像是丝毫感受不到一般,面色如常,抬头正色道:“陛下幼年登基,由三杨辅政。
臣不敢说,他三人大公无私,所作所为皆是为大明着想。
但陛下临朝前,大明也还算安稳,朝中不敢说都是清正直臣,但也都知道替君上分忧,解黎民困苦。
但自从王振得权之后,朝野之上何等乌烟瘴气,多少官员含冤入狱,尸骨无存,陛下您也应该知晓。
宋时王铚曾在书中言,‘东华门外以状元唱出者为好儿’。
吾辈含辛茹苦,为功名奔波半生,只待有朝一日能为官一方,一展才华,造福百姓。
而正统六年,陛下为庆三大殿竣工,大摆宴席。
按祖制,宦官不得参宴。
可您却因王振一句牢骚,便大开东华门中门,引王振入席,还让百官跪拜相迎。
吾辈多年苦读,到头来却还不及一个幸进的阉宦。
陛下,自古以来,便是上有所好,下必效焉。
您待王振甚厚,岂能让群臣信服?
正如臣之前所言,结党不假,绝无营私一事。
臣等只求自保,并无他意,还望陛下明鉴!”
于谦说罢,重重磕了个头。
刘邦见状却心生疑惑。
这话从其他人、哪怕是从陈平口中说出,他都不会意外。
但他怎么都想不到,这话能从于谦这块臭石头口中说出。
莫非是自己看错人了?
刘邦正疑惑,忽然注意到于谦紧握的双拳。
他皱眉思考了片刻,又看了看另外心惊胆战的两人,才缓缓道;“好一个自保。
按你这么说,侵占民田,勾结卫所,也是为了自保?
那若是有一天,你们为了自保,将朕这个皇帝换了,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于谦没有回应,只是握着的拳头越发紧了。
刘邦冷笑一声,伸出手按住于谦的肩膀,冷漠道:“话不妨说的明白些。
所谓自保,就是为了争权。
只不过人家争的是臣子之权,你们争的是朕手中的皇权。”
于谦身子一颤,终于抬头,咬牙道:“臣不敢。”
“是不敢还是不能?!”
“臣绝无谋逆之心。”于谦坚定道。
“古语有云,君明则臣贤,于谦,你扪心自问,乃公如何?”
“陛下...陛下圣明。”于谦又将头低了下去。
“乃公不要听这些虚言!”刘邦大喝道:“裁撤卫所,清查田亩,平定叛乱,驱逐瓦剌,削弱宗族。
乃公问你,乃公哪一件做错了?!”
于谦痛苦的闭上了眼睛,重重摇了摇头。
就在这时,刘邦忽然口气一缓,淡淡道:“念在你于谦巡抚南直隶,出谋划策劳苦功高,今日之言,乃公全当没听见。
朋党一事,你来处置。
回京之后,乃公要看到你的奏章。”
刘邦说罢,起身向门外走去。
等走到门口,刘邦忽然回头,对胆战心惊的王竑道:“给你父亲去一封信,乃公回京之时,要第一个见他。
彭时,跟我出来。”
王竑本能的叩头称是,再抬头,已不见了刘邦的身影。
空旷的大殿中,只剩下他们三人。
“于、于巡抚。”王竑缓过神后,忙向于谦求教,“陛下这是何意?
莫非家父、家父也与此事有关?”
于谦没有回应,而是看着被指甲刺破、鲜血横流的右手。
一股名为愤怒的火焰正熊熊燃烧。
但不知为何,火焰中却萦绕着几分浓浓的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