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看看萧何,将目光投向胡濙。
胡濙没有说话,和目光同样凝重的曹鼐对视一眼后,两人不约而同的看向马车。
六部政事,交由无官身的士子处置。
再想到那一批未经吏部的官员,两人眼中的忧虑渐浓。
先是商辂彭时,后是大批官员任命,现在又冒出个萧何,通通没有经过吏部。
陛下究竟想要做什么?
再这样下去,岂不是要将六部变为五部?
短暂的沉默后,胡濙沉声道:“敢问陛下,萧何官居何职?”
朱见深挠挠脸,刚想回车里询问,就听见刘邦淡淡道:“擢萧何为翰林学士,入内阁参预机务。”
话音未落,众人已经变了颜色。
再看向萧何,眼中有嫉妒、不满......更多是浓浓的敌对。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确实是无数文人士子最大的理想。
绝大多数官员,早在求学之时,就曾幻想过被皇帝一眼相中,从此之后平步青云,一步登天。
但当这样的人真正出现后,往往是这些人心中怨怼最多。
吾等寒窗苦读十数年,千辛万苦才得了个一官半职,又在官场上如履薄冰几十年,才有了今日。
凭什么你一个不到天命的小子,能一步登天走到吾等前头?
听到这话的大多数官员,都是这种想法。
特别是翰林院侍读、试讲之流,羡慕的牙都快咬碎了。
但胡濙等六部尚书,朝中重臣,心中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这个口子,绝对不能开!
今日要捏着鼻子认下此事,他日吏部、兵部将形同虚设。
到那时,朝臣升迁全凭皇帝好恶,大明就离倾覆不远了!
想到此处,胡濙立马大喝道:“陛下,老臣以为此事不妥,还望陛下收回成命!”
“臣附议!”曹鼐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字字铿锵,“此乃取祸之道,还请陛下三思!”
随着这两位带头,马车周围哗啦啦跪下去一大片。
看到这一幕,朱见深紧张的咽了咽口水,但想到刘邦的叮嘱,强撑着不露怯。
周昌目光一寒,忽然跳下马,紧握长枪,站在了马车旁,如刀般锋利的视线,在群臣中来回扫视。
陈平躲在众人后面,抱着双臂,一副看热闹的样子,实则目光一直在观察群臣的表情,暗暗记在心中。
作为当事人的萧何却平静如常,下马之后规矩站在马车边,脸上带着恭谨的笑容,没有一朝得志的狂妄,看起来就是个饱读诗书、风度翩翩的士子。
萧何如此做派,也引得群臣中不少人注意。
尤其是萧何眉目举止间淡淡的贵气,让人怀疑他会不会是某个名门望族的得意子弟。
胡濙说完之后看向萧何,见萧何朝他微笑致意,犹豫了下,也微微点头还礼。
他对萧何没有多少恶感,只是不想坏了朝廷的规矩。
如果萧何是科举出身,或是有品行高洁之士荐举,他不介意伸手拉萧何一把。
倘若萧何有真才实学,那就更好了。
想到这,胡濙心中暗暗多了几分愧疚,但很快便烟消云散。
今日之事,事关大明国祚,绝不能因一两人而让步!
要怪......就只能怪萧何走的不是正道。
此时,群臣的进谏声也渐渐平息,无数双眼睛盯着马车,等待着皇帝的回答。
片刻后,刘邦缓缓从马车中走出,背着双手,威严扫视群臣。
每一个被看到的大臣,都感觉自己的内心被看穿,忙低下头去,妄图掩饰心中那点龌龊的想法。
视线转了一圈,最后落到了胡濙身上。
胡濙没来由的心头一紧,想要开口缓解压力,但刘邦淡漠的声音先响起。
“一个翰林学士,就惹得你们搞出这副阵仗。
朕若是想要擢升他为六部尚书,你们是不是要撞死在朕的马车上?
这是要做什么?
逼宫么?!”
刘邦一声轻喝,吓得不少大臣心头一颤,忙跪伏在地,不敢再看马车一眼。
胡濙却大声反驳道:“陛下此言差矣。
臣等今日进谏,全是为大明着想,为陛下着想!
陛下,任人唯亲,自古便是祸乱之源。
前有中宗景龙年间,韦氏干政,多于侧门降黑敕斜封,以授人官爵,提拔亲信,以此排除异己,索贿纳财,致使朝纲不正,人人皆求幸进,致使国朝动荡,民不聊生。
后有前宋内降官,不经有司,官员任免升降皆由皇帝一言决之。
内戚、宫中,皆是谄媚邀功之徒,逢迎媚上,目无法纪,于国无益。
故每有内降恩泽,人或疑之,执政之臣又不能坚持正论以辅盛德,徒欲阿顺主意,不谓于陛下无益也。
更远者,汉末十常侍卖官鬻爵,官员升迁不论才德,只论亲疏财货,致民怨沸腾,百姓怨声载道,终遭黄巾之乱,权臣祸国。
陛下,前车之鉴,后人岂能哀之而不鉴之?
若萧何有真才实学,何不参加科举,考取功名?
到那时,陛下提携此子名正言顺,百官莫不敬服陛下慧眼识英!”
话音刚落,曹鼐也跟着道:“陛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陛下提携,无可厚非,但幸进一事,其害不可谓不深远。
先帝曾谕吏部、兵部:今后凡中官传旨除授官员,不问职之大小、有勑无敕,俱要覆奏明白,然后施行。
先帝之言,音犹在耳,字字振聋发聩!
臣等非是危言耸听,但此例一开,便如洪水决堤,再难封堵。
若是有人图谋幸进,谄媚迎上,岂不是让兵、吏二部形同虚设,铨选律法成了纸上谈兵?
长此以往,奸人幸进,国将不宁啊陛下!”
话音落下,又有人开口附和。
但这回刘邦一个眼神,那名大臣便明智的闭上了嘴巴,只是重重叩头,表明自己的想法。
场面重归寂静,刘邦却抱起朱见深,跳下马车,在周昌的护卫下,向群臣走去。
“陛下,三思啊!”曹鼐焦急道。
“老臣求陛下收回成命!”胡濙躬着腰,几乎让胡子搭在了脚面上。
“陛下,曹公胡公所言极是,老臣请陛下深思,再做决断。”事关吏部权柄,王直终于上前,言辞恳切,恭敬行了一礼。
“都让开,朕要回宫。”刘邦脚步不停,淡淡道:“朕累了,有什么事,改日再说吧。”
胡濙心急如焚,刚想上前阻拦,却被枪杆拦住了去路。
他微微一怔,扭头看向面无表情的周昌,接着勃然大怒道:“你拦住吾等进谏,意欲何为!”
周昌没有回答,微微用力,便将胡濙推到了一边,险些将他推翻在地。
陈循眼疾手快,一把扶住胡濙,安抚都顾不上,指着周昌大骂道:“混账!
胡公一把年纪,劳苦功高,你这厮好生无礼!
陛下当前,你竟敢如此折辱朝中重臣!
陛下,臣参......参......”
‘参’字在陈循嘴里打了好几个转,后面的话始终没有说出口。
陈循脸色微红,恶狠狠瞪向周昌,恼羞成怒道:“你是何人?官居何职!报上名来!”
周昌没有理他,见刘邦已经走远,便收回长矛,快步追了上去。
陈循一怔,旋即怒道:“放肆!你给老夫回来,老夫定......”
话未说完,他突然感觉肩膀被人重重一拍。
陈循扭过头,看到一身华丽的飞鱼服。
赵山河一脸冷漠,眼神像是盯上猎物的鹰隼。
锦衣卫?!
陈循心神微震,眼中却多了几分嫌恶,让到旁边,轻轻扫了扫肩膀,冷淡道:“你又是何人?”
“陛下刚刚的口谕,大人没有听见么?”赵山河伸出手,摆出一副不容拒绝的态度,“请吧。”
看着虎视眈眈的锦衣卫,陈循心头顿时被阴影笼罩,下意识颤抖道:“我?”
王直身边,也多了一群锦衣卫。
但相比陈循,他就显得镇定了许多,略微整理了下衣冠,便推开锦衣卫,大步向城中走去。
当皇帝坐上礼部预备的马车远去后,人群瞬间爆发出嘈杂的议论声。
王骥瞪着眼睛,满脸疑惑道:“就这么...结束了?”
他还以为皇帝要摘几顶帽子才能了结此事呢。
就这么放过这帮文臣,实在让他有些失望。
“你还没发现么?”张辅忽然道。
“发现什么?”
“陛下变了。”张辅说完,便大步远去。
“变了?”王骥在原地愣了下,连忙追上张辅,好奇道:“话不妨说的明白些?”
“好歹你也是文官出身,这都看不懂么?”
“你不说我都忘了,我还是正经八百的进士出身。”王骥嘟囔了一句,轻轻拍拍脑袋,看看远去的王直,又看看此议论的群臣,忽然诧异道:“不会吧?”
“怎么不会,箭在弦上才会令人生畏。”张辅沉声道:“相比于用王振专权,陛下现在的手段高明太多了。
你等着吧,这次陛下出箭,定然有所收获。
与胡濙曹鼐他们争论有什么用?赢输都有损天子威仪。
陛下摆明了要对吏部出手,今日他们说的越狠,陛下下手就会越重。”
他说着看向人群中的萧何,凝重道:“何况想要摄服群臣,未必需要亲自出手......”
就在这时,正在和众臣商讨对策曹鼐,忽然看见萧何正翻阅着王直带来的奏章。
捧箱子的小吏,已经被陈怀带人驱赶到一边。
“住手!”曹鼐连忙制止,“国朝大事,岂是你一介白身能看的?!”
萧何不为所动,边翻边缓缓道:“曹首辅莫非忘了,圣上准在下参预机务,这些奏章,下官当然可以过目。
事不宜迟,开始吧。
来人,笔墨记录。
归德州知州赵德海,永乐三年生人......”
最开始的时候,众人想出言制止,被陈怀带人拦住,还心有怨气。
但随着萧何准确无误说出每名官员生平和为官政绩后,其他官员只是有些惊讶,吏部官员则是傻在原地,怀疑耳朵出了问题。
他们或多或少都清楚今日奏章的内容,对于其中官员也提前做了了解,大体该如何处置,心中都有准备。
但像萧何这般,从头到尾一人不错,连磕绊都不打一下的做出正确决定,他们哪怕昧着良心,都不敢说自己能做到。
木箱内的奏章一封封减少,萧何的语速也越来越快,逼得陈怀不得不再拉来一名小吏,才能勉强跟上萧何的速度。
两炷香后,萧何将最后一封奏章递了出去,接过陈怀递来的水润了润喉咙,才对惊疑不定的群臣笑道:“诸位这是怎么了?
莫非下官脸上生花了?”
“结...结束了?”曹鼐迟疑道。
“回曹首辅的话,吏部积压奏章,已尽数处置。”萧何拍了拍空荡荡的箱子,回头对手忙脚乱整理纸张的文吏笑道;“尽快回执交还,莫要误了大事。”
胡濙堪堪从震惊中回过神,看看箱子又看看萧何,忽然皱眉道:“家国大事,岂能如此儿戏!
萧何,吏部事关的大明上下大小官员升降赏罚,关乎我大明稳定与否,不是你用来邀功幸进的捷径!
将奏章都放回去,留待陛下圣裁!”
胡濙说完,便转身准备离去。
就在此时,萧何温和的笑声忽然响起。
“胡尚书多虑了,只是些考课罢了,算不上什么难事。
只要记得为官之人做过何事,再将他往期的考课结果调出两相对比,很容易便知道该升该降。”
胡濙猛地转过身,眼神凌厉,冷声道;“说的倒是轻巧。”
萧何无所谓一笑,自信道:“但错一人,下官自去找陛下领死。”
说罢,他不再给胡濙说话的机会,扭头对其余人道:“下一个谁来?”
众人沉默不语。
王佐本想带人回去,不掺合这趟浑水,突然注意到王竑焦急期盼的眼神。
他犹豫了下,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走了出去,沉声道:“萧翰林,户部奏章能阅否?”
除了陈平,没有人注意到萧何的笑容越发灿烂。
他点点头,伸出手道:“固所愿,不敢请耳。”
.......
一炷香后,萧何面前又多了两个空荡荡的木箱。
他轻轻揉了揉眉心,擦掉额头上的细汗,看看日头,对失神的群臣笑道:“工部的银子,按我刚才所说,直接拨给便是,影响不到朝廷用度。
胡尚书,该礼部了。
麻烦快些,莫要误了晚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