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见深是连滚带爬逃出监牢,因为韩信当时的眼神能吃人,出了诏狱头也不回,跑出好远才将心情平复。
监牢中,吓走朱见深的韩信,看着空荡荡的食盒,眼神再无刚才的凶狠,变得格外深邃。
并不是担忧自己的安危,而是在脑中快速回忆推演时的细节。
土木堡之战的原委,他早已了解清楚,更明白当时情况的凶险。
真实的沙场可不是沙盘。
士气低迷,将不知兵,布阵无方......凡此种种,任何一点,都能成为明军败亡的致命原因。
偏偏大明胜了。
加上“乃公”二字......
韩信眉头再次皱起,抓起筷子,烦躁的在食盒上比比划划。
如果皇帝真是那人,朱见深在他身边耳濡目染,多多少少会沾上他的影子和习惯。
但除了说脏话,其他方面两人没有丁点相同。
就算他心中再厌恶刘邦,也不得承认,此人领兵打仗确实不凡,而且为人豪爽大气,为人处事都极为混不吝。
绝不会像朱见深一样掉到钱眼里去。
行军打仗时,也不是那厮的风格。
韩信苦思冥想许久,终于做出了判断。
朱见深应该是受了陈平的影响。
那厮不知又说了什么花言巧语,竟然又攀上了高枝。
哼,谄媚逢迎之徒!
韩信正腹诽,突然听见门口传来了脚步声。
他头也不抬,没好气道:“怎么又回来了?”
“韩先生何出此言?”
韩信立马抬头,只见一名面目方正的青年,正站在监牢门口,冲他微笑点头。
“你是...朱仪?”
“韩先生好记性。”朱仪轻轻挥手,狱卒们立马无声退了出去。
“对一个将死之人这么客气,太浪费力气了吧?”韩信毫不掩饰自己的警惕,摆手驱赶道:“我累了,有什么事改日再说吧。”
“韩先生果然不是一般人。”朱仪往栅栏前凑了凑,微笑道:“身陷囹圄,还能这般轻松,令人钦佩之至。”
“你辛苦进来,就是为了说两句风凉话?”韩信冷笑道。
“当然不是。”朱仪像是听不懂韩信的阴阳怪气,态度恭敬如前,“我是来帮韩先生的。”
韩信一怔,略微有些意动。
这次愤怒之下闯的祸太大了。
对于死亡,早就死过一次的人,没什么好怕的。
但陈平活着一事,让他如鲠在喉。
如果能亲手报了仇再死,当然要比含恨而死强的多。
可在这个节骨眼上找自己......雪中送炭?
见韩信不说话,朱仪也不催促,自顾自继续道:“韩先生大才,我早有耳闻。
我虽然不知韩先生与那陈平有何仇怨,但在下明白,仅凭韩先生一人之力,绝对做不成想做的事情。
我确实存了烧冷灶的心思,但绝无趁火打劫之意。
韩先生若是愿意,等出了这牢狱,你我再好好商谈一番如何?”
韩信闻言突然不屑一笑,指着朱仪毫不客气道:“你姓朱,你也是皇帝了?”
朱仪笑容一僵,像是摸到了剧毒蛇蝎,闪电般缩回手,又向后退了两步,才轻声道:“我诚心而来,韩先生说这话就有些过分了。”
比起刚才,声音中多了几分冷意。
“看来不是想造反啊。”韩信站起身走到栅栏前,盯着朱仪冷笑道:“那你找上我这个朝廷钦犯。
图什么?”
经历过陈平一事,韩信的戒备心越发深了。
除了朱见深那个藏不住事的傻小子,他现在看谁都像是当年的“故交。”
面对韩信的质问,朱仪不知为何感觉有些慌张,忙解释道:“当然是爱惜韩先生的才华.......”
“你怎知我有才华?!”韩信突然喝问。
朱仪吓了一跳,回过神后深吸了两口气,努力压下不满,但语气仍不受控制的多了几分锋芒,“韩杏,搞清楚你现在的处境。
我是来帮你的,你不感恩则罢,这副态度是什么意思?!”
“我不需要。”韩信撂下一句,便坐回牢狱的角落,淡淡道:“不送。”
朱仪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盯着韩信拳头松了又紧。
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人敢这般轻慢他!
片刻后,他愤然甩袖离去。
韩信却不为所动,如同入定般闭目养神。
过了不知多久,监牢口又传来脚步声。
韩信微微睁眼,只见朱仪躬身拱手道:“是在下失礼了,但在下诚心而来,还请韩先生帮我。”
韩信的目光从朱仪拳锋的伤痕上一扫而过,微微一笑,淡漠道:“帮你什么?”
朱仪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看向韩信的目光异常复杂,许久才叹了口气,道:“还请韩先生助我朱家。”
“我一介白身,你贵为国公,让我帮你?
成国公,你莫不是在说笑吧?”
朱仪很想说这就是个笑话,然后打开监牢,痛殴怒骂韩信一顿。
但事实是,他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昔年朱能于靖难时,不惜性命将朱棣从乱阵中救出。
那一战,张玉死了,朱能活了下来,两人都为子孙挣了个世袭罔替的国公,算是朱棣心腹中的心腹。
张辅因为张玉的情分在,颇受皇帝的敬重。
两征安南,再征漠北,闯下了赫赫威名,在军中风头一时无两,虽然称不上一言九鼎,但也占据着极大的话语权。
但所有事都是盛极而衰。
昔年张辅之女嫁给朱高炽为侧妃,若是他能多活上些时间,或许能让宣宗与武勋建立更良好的关系。
可惜天不遂人愿,仁宗的匆匆离世,让张辅和宣宗之间多了几分隔阂。
尽管在汉王造反一事上,张辅表达了自己的态度,但是没能让宣宗完全放下戒心。
而同样战功在身的朱勇,便因此进入了宣宗的视野。
宣宗明升暗降,将张辅留在视线当中,哪怕他是征南最合适的人选,也不愿让他带兵出征,而朱勇则是频频建功。
此消彼长下,成国公便压在了英国公的头上。
后英宗即位,三杨辅政。
在重文轻武的大势下,武勋迫不得已进行了站队。
起初,张辅作为辅政大臣,与文官来往密切,自然而然的就从士人身上借力,和成国公间又拉开了差距。
可英宗亲政之后,大肆培植宦官,而朱勇已经别无选择,为了不让成国公一脉在军中失去话语权,选择投靠了王振...或者说是英宗。
但谁又能想到,正统十四年后,朝中势力又迎来了大洗牌。
皇帝亲征而还,王振被诛,党羽纷纷覆灭,若非朱勇是为了掩护大军撤退而死,恐怕这国公的名号能否保住都难两说。
自从袭爵的那一天起,朱仪便感到了莫大的压力。
北征一役,张辅活了下来,可谓如日中天。
他一个毫无根基的国公,被压得险些喘不过气。
如今袭替改制的风声传出,虽然还不知最后结果会是如何,但皇帝能将它放在朝会上议论,就说明很多问题了。
而这,也是压垮朱仪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不明白皇帝的态度为何会出现这么大的转变,但他知道要是再不做些什么,成国公一脉,就再无出头之日了。
可他想要去捡起父亲的关系时,却发现那些叔叔伯伯虽然态度和蔼,却始终不肯给出明确的答复。
想要钱粮,尽管拿,不还都行,想要一句准话,那就是改日再谈。
之后便是明日复明日,永远也等不到了。
无奈之下,朱仪只能重头再来,去找那些之前不常往来的勋贵。
但他们的态度要更恶劣,要么闭门称病,要么狮子大开口。
意思都说的很明白,想支持你成国公,要么拿出实力,要么拿出利益。
如今皇帝重武,未来赚功劳的机会多的是,何必要烧你的冷灶?
退一步说,城中三家国公,就算不想去找英国公锦上添花,难道不能去找定国公么?
虽说现在徐家没有主事人,该袭爵的还是个娃娃,但人家真算起来,是正经八百的皇亲国戚!
朱仪被怼的没话说,无奈之下,只能走最后一条路,去向皇帝表忠心。
然后他做了一件让他后悔至今的事。
他害怕皇帝觉得他贪婪无度,便假借众勋贵之请,想要去讨几个官职。
一来证明自己别无二心,以后定会对皇帝唯命是从;
二来给自己拉拢些同盟。
可话递出去后他才想起,皇帝最忌讳结党营私。
换做之前,有父亲提点出谋划策,他万做不出这等蠢事。
但现在他孤身一人,加上连连碰壁心浮气躁,结果断送了最后一条路。
正当他万念俱灰之时,韩信声名鹊起,数日一步登天的恩宠,让他看到了一线曙光。
此等人物,若是不趁早拉拢,等到他有了根基,自己再做什么都是无用功。
哪怕韩信的态度再恶劣,他也不能离开。
若是真走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此刻朱仪的内心无比清明,躬身行了一大礼,语气真诚道:“还请韩先生救我!”
“我救你?”韩信指着自己失笑道:“我自身都难保,还想让我救你?”
“韩先生如今还活着!”朱仪目光灼灼道:“这就是您能救我的原因。
持刀擅闯兵部,杀了锦衣卫,时隔数日还能好端端坐在这吃饭的,大明立朝以来,除了你再无第二人。
这份恩宠......”
“等等?”韩信皱起眉头,抬手打断道:“谁告诉你我杀人了?”
朱仪一愣,诧异道:“那传闻......”
“都是放屁!”韩信不屑道:“我当时......”
“......当时韩杏失魂落魄,并无抵抗,便被人带了回来。”
深夜。
兵部官署中。
于谦听完王竑的汇报,神色凝重道:“那这也不是陛下能留他到今日的理由。
你说......陛下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