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话音一落,就再次转过身去,直直的看着正坐高台之上的叶青。
不说他的眼神有多记仇,但也绝对较真就是了。
马皇后和朱标三人,则从侧面看着朱元璋那坚决无比的侧颜,还有那坚定不移的眼神。
紧接着,他们只是彼此对视一眼之后,也跟着看向正坐高台的叶青。
只是他们的眼神和朱元璋完全不一样,他们那看向叶青的目光之中,尽是担忧与期待之色。
之所以担忧,是因为他们觉得叶青说的话,完全就没有道理可言。
他轻判那些贪官,和奖励一批贪官,居然能说是陛下有错在先?
且不说陛下有没有错,就他叶青奖励贪官这事,就绝对做得有错。
当然,如果那批贪官和他叶青一样,都为老百姓做了不少实事的话,适当奖励也无可厚非。
可事实却并非如此,怎么想也没有奖励他们的理由。
如果他叶青说不出能够让朱元璋心服口服的道理,那他叶青就必死无疑了!
而他们之所以期待,则是因为他们足够了解叶青。
在他们看来,叶青虽然行为乖张,让人琢磨不透,但也绝对不是一个不讲道理的人。
而他那独到的见解,也确实是说之前没人想得到,说之后又让人觉得非常有道理。
他们只希望这一次,叶青也有自己独到的,且被朱元璋认可的道理吧!
唯有如此,他叶青才能完全过了这一关!
也就在马皇后等人如此期待之时,徐达和王保保,也想到了这一点。
他们的眼里,场内场外一万多的宁波百姓,全都在欢呼雀跃着,像极了榜上有名,也像极了打胜仗。
但他们也知道,朱元璋他们一家子,也一定在某处看着这一幕。
不论马皇后和朱标作何表情,朱元璋却一定是用较真无比的目光,看着正坐高台之上的叶青。
就叶青的判罚来看,朱元璋一定不会认为他有错。
就凭他那封临时写出来的圣旨,就说明朱元璋认可了叶青的判罚。
但这个皇帝陛下可不是一个会轻易认错的主,他叶青胆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他有错在先,如果不把这事说清楚,这事就绝对过不去。
而且说不说得清楚,还得是他朱元璋说了算。
原因无他,
就凭现如今的叶青,身边只有区区三百死忠兵将而已。
想到这里,他们那看向叶青的余光之中,也多了那么三分担忧之色。
但他们却相信叶青既然敢这么说,就一定有敢这么说的理由。
他们相信叶青的原因也很简单,只因为大家都是玩战术的,大家的心都不干净!
徐达和王保保对视一眼后,就率先开口道:“叶老弟,你轻判那些贪官,和奖励一批贪官,怎么就能和‘陛下有错在先’扯上关系呢?”
王保保也点头道:“我也很好奇这事,但我知道,你一定有说这话的理由!”
“不只是我好奇,我相信在座的所有人,全部都很好奇,说说看呗?”
叶青知道自己白忙活一场之后,本是不想再耽误时间的。
可既然他的两位朋友想知道,那就说说也无妨了!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他们提醒了自己,他接下来要说的理由,也会通过朱元璋的耳目传到朱元璋的耳朵里!
他相信,那把贪官当杀父仇人砍的朱元璋,绝对不会认可他这刁钻的理由!
“行,既然你们想知道,那就说说看好了。”
话音一落,叶青又站起身来,还走到台前,并示意那一百精兵,做好扩散他声音的准备。
一切准备就绪之后,叶青就认真负责的开口道:“大家静一静,且听本官一言。”
“本官知道,你们一定心有疑惑,一定想知道,本官为何轻判那些贪赃枉法的贪官,为何不直接满门抄斩,为何要放过一些于事无涉的亲眷。”
“你们也一定想知道,本官又为何要奖励一批贪官!”
“当然,你们最想知道的,一定是本官做这些看似不合理的判决,又为什么要说是陛下有错在先!”
叶青话音一落,百姓们当即就给出了强烈的反应,各个都眼里尽是疑惑与期待之色。
叶青继续说道:“好,本官这就为大家一一解答。”
“本官之所轻判一批贪官,不直接满门抄斩,是因为他们虽然贪赃,但却没有致人死命。”
“再一个就是,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完全没有享受其威福的亲戚,也确实无辜啊!”
“当然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陛下有错在先!”
“至于本官之所以奖励一批贪官,是因为他们贪财有道,不仅没有致人死命,也没有借着朱桓父子的身份,大肆敛财。”
“他们的贪财,在本官看来,就是在‘吃回扣’!”
“负责采办的官吏,去购买一批猪肉,如果和肉店老板合伙,故意抬高价格,吃公家的钱,那就叫做贪赃枉法。”
“可如果他并没有和店铺老板合伙抬高价格,而是以市场价,甚至进购价采买,老板只是象征性的给一点礼貌钱,本官觉得收下也无妨。”
“因为他没有吃公家的钱,算不得贪赃枉法,只是吃了一点回扣。”
“而本官奖励的这一批所谓的贪官,就只是吃了这么一些回扣而已!”
说着,叶青又看向所有人道:“大家试想一下,这批人的上官是手可遮天的皇亲国戚,而他们的同僚也都跟着他吃得满嘴是油,但他们却顶住诱惑,只是吃点回扣,贴补家用而已。”
“这难道,不该奖励吗?”
众人听到这里,当即就陷入了沉思,总觉得有点道理,但也有点没有道理。
对面酒楼三楼包厢里,朱元璋看着这一幕,听着叶青的这些道理,完全就不以为然。
他只是冷哼一声道:“到底是个文官,说那么半天,全是废话,就没一句说上重点。”
“要是再说不出为什么是咱有错在先,咱可就要和他过不去了!”
说到这里,朱元璋便当即眼睛一眯,眼形直接就眯成了天子剑的形状。
马皇后三人看到这里,也是心中暗自着急,他们知道,朱元璋的耐心,这一次可是彻底被叶青给耗干净了。
他要是再说不上重点,朱标可就拉不住朱元璋了!
也就在此刻,叶青又再次说道:“按理说,即便如此,他们也只能算是,良心未泯的贪官。”
“就算不杀他们,也至于奖励他们!”
“可还是因为陛下有错在先,陛下犯此大错,他们还能做到良心未泯,就已经是非常不错了。”
“所以,在本官看来,他们必须得到奖励。”
叶青话音刚落,百姓们就先后大声问了起来,问的问题也就是一句,为什么说是陛下有错在先,陛下又到底犯了什么错。
百姓们安静之后,叶青又继续说道:“陛下的错很明显啊!”
“但在说明这个问题之前,本官想请你们学着本官,摸着自己的良心!”
可也就在此刻,站在前面的一个十来岁的孩子,突然大声问道:“叶大人,您的良心怎么长右边?”
叶青低头看后,才知道他摸错了方向。
他赶忙将右手放在自己的左胸上道:“请大家,摸着自己的良心,回答本官几个问题。”
“女的不好意思,就放左锁骨处,是那么个意思就行。”
话音一落,在场的所有人,都照着叶青的方法,摸着自己的良心,但也眼里尽是疑惑与不解。
也就是叶青真的杀了朱桓父子,他们才愿意陪叶青干这莫名其妙的事情。
看着现场的反应,叶青只是还算满意的点了点头。
叶青见仪式感已经到位,便目光深邃的看向一位,读书人打扮的小伙子,紧接着就是一句灵魂拷问。
“本官想让在站的读书人全都扪心自问,你们寒窗苦读,真就只是为了当一个绝对的清官吗?”
“就是那种青史留名,但却生活清贫,纳不起妾,看不起病,爹娘死了买不起好棺材的清官!”
“本官请你们扪心自问,这是不是你们十年寒窗的人生目标?”
“你们的回答,或许能骗得了本官,也能骗得了周围的人,但骗不了天地日月,更骗不了你们此刻摸着的良心!”
“请你们大声的回答!”
叶青话音一落,回应他的只是一片死寂,以及一些心虚的眼神,还有低头的读书人。
当然,也有摸着良心,坚定回答要做清官的。
但这样的人太少,少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紧接着,叶青又看向在场的老少爷们,继续发出他的灵魂拷问。
“本官现在又想让在站的所有男人们,全都扪心自问,刨土的面朝黄土背朝天,做生意的起早又贪黑,你们这么辛苦又是为了什么?”
男人们的回答总结起来就四个字,为了活着!
对于这个问题,他们回答得理直气壮,也看得出来,他们全都对得起天地良心。
叶青又继续问道:“那假如,你们全都衣食无忧,还每天有空闲,手里有闲钱呢?”
“你们,想不想茶馆坐一坐,想不想赌坊逛一逛,想不想青楼闯一闯?”
叶青话音一落,他们就只是不好意思的低头一笑,或者只能说出一个这字,至于这后面的字,还是不说为好了。
看着他们还算有良心的反应之后,叶青又突然转身,看向徐达和王保保,示意他们也摸好自己的良心。
“啊?”
“我们也要来?”
二人只是瞪了叶青一眼之后,也先后摸着自己的良心。
叶青示意那一百精兵,不要扩散他接下来的话。
叶青问徐达和王保保道:“二位元帅,如果你们没有这么多的名声包袱,你们想不想......”
还不等叶青说话,二人就不好意思的皱眉道:“想,不想是假话。”
叶青看着二人这响鼓不用重锤的反应,以及光明磊落的回答,也是真的很想夸他们一句,不愧是当世名将,就是有担当,敢于直面人之本性。
紧接着,叶青又转过身去,看向那么多女子道:“本官现在想让在站的女人们,全都扪心自问,如果你们是大唐盛世的公主殿下,有着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有着不把驸马当人看的特权。”
“你们想不想,和貌胜潘安的王维公子一起,畅游扬州!”
“坐在那乌篷船上,看着月下玉公子为你弹奏古筝,为你吟诗一首,更为你......”
说到这里,叶青也欲言又止,并给了一个懂的都懂的眼神。
女人的反应和男人不一样,她们会反驳,会说不想,但也只是低头偷笑的同时,小声无比的说不想。
那种说反话的习惯,一下子就出来了!
对于这样的反应,叶青一点都不觉得奇怪,甚至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
因为这样的‘灵魂拷问大法’,他在汉唐之时,就已经使用过了多次,还次次都是差不多的反应。
因为这就是最真实的人性!
也就在此刻,
位于三楼包厢里的马皇后,却是实打实的摸着自己的良心,严谨无比的说道:“我马秀英不想,我马秀英不论贫穷还是富贵,心里和眼里都只有朱重八!”
说着,她又看向面前的朱重八道:“重八,你刚才怎么不扪心自问啊?”
“这......”
“这叶青怎么回事?”
“这和咱有错在先,能有个屁关系啊?”
不等马皇后开口,朱标却是看着叶青,眼里有了那么三分欣赏之色。
与此同时,他还若有所思道:“爹,我认为有关系!”
“你......”
还不等朱元璋对朱标发火,他就又听到了扩散到他这里的声音。
朱元璋那怒目圆瞪的眼里,叶青继续用演讲的口吻道:“大家不用觉得不好意思!”
“本官就可以大声的承认,本官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人,本官在这世上追求的,也就是一个‘食色性也’。”
“本官敬佩圣贤,但本官做不到,本官也不想去做到,因为本官和大多数人一样,不是圣贤,只是一个俗不可耐的俗人。”
“所以,大多数人上进努力的目标,都不是为了所谓的名声,而是为了自己的‘欲望’。”
“吃得好,穿得暖,家中父母妻儿也吃好穿暖,偶尔还能出去上个馆子,甚至是逛个青楼,这些都是欲望,也是大多数人为止努力的目标,一个俗不可耐的目标。”
“欲望就是人的本性!”
“欲望得到一定程度上的满足之后,还能克制自己,不让欲望无限扩大,就是一个非常不错的人!”
“这些被本官处死的贪官,就是欲望得到一定程度的满足之后,放任自己欲望无限扩大的人!”
“而本官奖励的这一批所谓的贪官,就是这种欲望得到一定程度上的满足之后,还能克制自己,不让欲望继续扩大的人!”
叶青说到这里,百姓们就已经有许多人开始若有所思的点头了。
见此情景,叶青又继续说道:“可是我们的皇帝陛下,他根本就没想过这个问题。”
“大家应该都知道,本官的官员俸禄,是历朝历代以来之最低!”
“像徐达常遇春这样的开国元勋,自不必多说,他们有田亩奖励,也就是除了俸禄之外,还有自己的产业。”
“当然了,他们功勋巨大,有这些奖励也无可厚非。”
“可是大多数的官员呢?”
“真就是,只够勉强糊口而已!”
“如果不想办法找补一点的话,老娘生病了,想吃点好的补补身子,都做不到啊!”
众人听到这里,可以说全部都开始若有所思的点头了。
不仅是这些百姓,就连坐在徐达旁边的王保保,都连连点头道:“俸禄确实低,如果不是因为叶大人,这京卫指挥使司的四品指挥佥事,我才懒得做呢!”
“还不如回漠北吃烤羊去。”
徐达虽然没有出言赞同,但也觉得是这么回事,而且刘伯温还对他说过这事。
只是刘伯温只想自保,别说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说了,就连给朱元璋提这个意见都不敢。
至于他徐达,倒不是说不敢,只不过他有一个‘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处事原则。
想到这里,他就看向了这个胆大包天的叶青。
“老弟,不能再说下去了。”
“陛下就在一个我也不知道的地方看着,你再说走下去,你得没命啊!”
“......”
也就在徐达如此思索之时,叶青也在想办法酝酿自己的情绪。
他想到了大明的白面包青天郑士元,郑士元一生清正无暇,且兢兢业业,也就是妻患重病,才得以回家探视。
但因为家里实在太穷,不但没钱给妻子治病,甚至在妻子病逝后,还没有钱办身后事。
他的儿子竟然还想到了卖身葬母这种,根本就不是办法的办法。
如果不是同僚亲友筹钱,他的儿子就真的要卖身葬母了。
这就是给朱老板老实打工的下场!
朱老板的这种行为,完全就是在欺负老实人!
可以说现在的贪腐之风,他朱元璋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如果他稍微提高一下官员的待遇,贪腐之风就不会这么严重!
一个宁波府,竟然有一半的官吏因贪被杀?
如果他朱元璋给的俸禄,和他叶青给雁门县官吏的待遇一样,最起码可以少杀一半!
所以,陛下绝对有错在先!
想到这里,叶青当即决定拉满自己的情绪,请他朱元璋扪心自问。
虽然朱元璋不在这里,但朱元璋的耳目在这里。
他就不信了,朱元璋知道之后,还能一点不生气?
想到这里,叶青便指着应天府方向的苍天,用大骂老天不公的气势道:“陛下是不在这里而已!”
“如果陛下在这里,本官就要请他摸着自己的良心,好好的扪心自问。”
“他当皇帝之后,有没有满足自己的七情六欲?”
“有本事他继续如同朱乞丐一样,吃翡翠白玉汤,有本事他继续如朱和尚一样,吃青菜啃窝头啊?”
“可是他呢?”
“虽然不像那些亡国昏君一样荒淫无道,但也穿锦衣,吃好菜,后宫妃嫔不少吧?”
“这么说起来,他和本官奖励的那一批所谓的贪官,又有什么两样?”
说到这里,叶青只是下意识的走了两步,他的手就刚好指到了对面酒楼三楼包厢,那开得不大的窗户。
还是朱元璋所在的那扇窗户!
叶青继续用骂苍天不公的气势道:“他不过就是一个,欲望得到一定程度的满足,然后又能克制自己,不让欲望继续扩大的人而已!”
“可他又凭什么要求帮自己办事的官员,只要不饿死就行呢?”
“你们大家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这能全怪他们吗?”
“本官相信,有不少的人是因为爹娘妻儿生病,却无钱看病,才走上的这条路!”
“只是有的人,有钱看病之后就停手,有的人一发不可收拾而已!”
“你们大家说,是不是陛下有错在先?”
众人听到这里,就不再是若有所思的点头了,而是坚定无比的点头。
“叶大人说得不错,还真就是陛下有错在先。”
“本来就是,辛苦那么多年才考上功名,结果去落个爹娘无钱看病的下场,是我的话,我也利用职务之便,买田置业了呀!”
“陛下这事办得,确实是真的很恶心。”
“小点声,别传到陛下的耳朵里!”
“怕个屁,叶大人都敢,我为什么不敢,恶心,太恶心了!”
“......”
‘恶心’二字,不断的从下方,传到朱元璋的耳朵里。
朱元璋此刻的脸色之难看,像脸色铁青这种词汇,根本就不足形容。
紧接着,他又听到了扩散而来的声音。
朱元璋那锋利如刀的目光之中,叶青又释然一笑道:“当然了,这也不能完全责怪陛下。”
“陛下也不容易啊!”
“本官在雁门县之时,就对县民说过,陛下贫苦出身,却能‘驱逐胡虏,恢复华夏’,他于我华夏有大功,我们应该铭记于心。”
“他之所以在治世方面,如此无能,不是,如此低能,也不是,如此局限。”
“对,局限这个词就对了!”
“那是因为他学问太少,眼界太低所致,并不是说他不努力。”
“尽管他的努力,大多都是些无用功,但最起码的陛下态度是好的嘛!”
“而本官......”
也就在此刻,
大家只看见穿着青色官袍的吴用,带着两个壮汉,突然就冲了过来。
吴用冲到台前大声道:“公审大会结束,大家该干嘛,就干嘛去!”
与此同时,两个壮汉就像是抢亲一样,把穿着大红官袍的叶大人,给粗暴的抢走了。
而此刻,
朱元璋看着被徐达和王保保抬走的叶青,真就是眼神如狼,还龇牙又咧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