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瓢泼。
朱祁镇看着眼前挂着的天下长河图,脑海中不断闪过洪水汹涌而过的画面。他去年是亲自巡视过灾区的,也视察过黄河,心中对黄河大堤是个什么情况,非常清楚。
有的省份,已经好几年没有加固河堤了,有的甚至在大堤上种菜。若是真有大的洪水,挡得住?他这个皇帝根本没有信心。
“黄河年年泛滥,三年决两口,为患最大,为功最艰,黄河就是天下苍生。”他边看边道,“等新政推行了,朕决心治河。”
站在他身后的杨贵芳和李贤对视了一眼,没敢说话。他们都是皇帝的心腹大臣,杨贵芳虽然没有在六部,但已经入阁,文华殿大学士,天子近臣。
李贤现在是吏部尚书,最近正忙着推行‘考成法’。他和徐有贞,都是最先投靠朱祁镇的,深得皇帝信任。
“咋不说话了?是不是觉得朕太急了?新政还没推行下去呢,又想着大修黄河。”朱祁镇瞪眼。
李贤沉思了下,躬身一拜:“治河是大事,历朝历代,没有不想治河的君主。自古事功易,成功难,成功易,终功难。慎于始者,比谨于终。大禹治水之所以成功,在于他得到了帝王的信任,且万众一心。而其他帝王虽有治河之志,却往往半途而废,空耗国力,徒劳无功。隋炀帝虽打通了永济渠和通济渠,治水有成,但他自己也因此国破身亡。然而大唐的繁荣,却又离不开运河的基石。这其中的功过得失,实在难以一言蔽之。”
杨贵芳接过李贤的话茬,继续道:“治河之难,有五:人事难,方向难,坚持难,财政难,百姓难。河道上花钱如流水,大把银子投进去,却往往连浪花都起不来。黄河流经九省,各地险情各异,每个河臣都能说出一套治河法子,古书上也是众说纷纭,到底该听谁的?治河需要君臣一心,官民一体,不经几十年的辛勤努力,难以见到成效。陛下,此事不可一时兴起,务必三思而后行。”
朱祁镇拧了拧眉。
他自然明白其中的难,何况朝廷现在也拿不出钱。盛世才敢去治河,隋炀帝接手他老爹的大好江山,因为运河,国破家亡。
可黄河不治,洪灾来临,又会多少人遭灾?
朱祁镇最近看了不少关于黄河的书,轻叹:
“自古黄河号忧患,源于星宿海之域,流经陕甘之黄土高原,波涛汹涌而下。观其斗量之间,沙石居其六分。及至开封,地势渐趋平缓,水流亦随之徐缓,沙石淤积于河床。豫东、皖北、鲁南、苏北之地,皆受其肆虐之苦。自宋以降,河道难以更易,黄淮二水交汇于清江,复涌入运河之中,致使运河泥沙沉积,堤坝频崩,漕运受阻。历代官员,皆苦无良策以根治之。”
“黄河几乎年年决口,而河臣只知道清沙排淤,耗费万千人力物力,汛期一来,化为乌有,实在是可惜。清了又淤,淤了又清,反反复复,一万年也治不好河。”
杨贵芳没想到陛下知道这么多,好奇的问:“陛下,可是有治河良策?”
“倒是有些想法,到时候请河道衙门那些人来议一议。”朱祁镇苦笑着摊手,“放心,朕谨慎的很,知道当前的重点是推行新政。”
杨贵芳松口气,拿出一个折子道:“陛下,江南送来的,动静是越来越大了。”
……
扬州。
一辆辆板车运进了仓库,都是蒙古兵押送,里面装的都是刚刚从士绅那边收上来是税粮。闹腾了这么久,其中一批士绅服软了,愿意接受新政,补交税粮。
巡抚衙门大堂。
徐有贞坐在主位上,两侧坐的是李秉,柯潜和沈曼青。而大堂上站着的,是被请来的士绅,他们都是愿意配合新政的,刚刚补交了税粮的。
“诸位,本官在这里谢谢你们,谢谢你们急朝廷之所急。”徐有贞起身抱拳,“本官已经向朝廷奏明了你们的功劳,陛下甚是高兴,已经下旨,召你们进京,陛下要赏赐你们。”
这些士绅,其实也是被逼的,他们算不上那种顶级豪族,所以认了。可没想到,还会被皇帝亲自召见?还有赏?
“不过陛下也招呼了,朝廷现在穷啊,赏不起金银。”徐有贞一笑,“可没准陛下能赏下墨宝,你们带回来,那是大大的荣耀啊,能传之后世。”
士绅们听了,各个大喜。
金银他们反而没那么在乎,可若是真的得到皇帝的赏几个字,那绝对能光耀门楣。
“谢大人。”他们朝着徐有贞齐齐拜。
徐有贞含笑点头:“那就准备一下,明日一早,进京。”
他心中越来越佩服陛下,想出这么个分化士绅的法子。等这批士绅进京,拿着皇帝的赏赐回来,后面就会有更多的士绅出来拥护新政。
……
沈家大宅。
江南部分士绅都聚在了这里,想着如何继续对抗朝廷。不过,他们都没有了当初的豪横自信,是各个面色凝重。
已经有四千举人被革除了功名,被发配。如今,他们再怎么去号召,都没有读书人敢站出来了。十年寒窗,一朝成庶人,谁付得起这么大的代价?
“已经有部分人拥护新政了,那帮人胆小如鼠,败类!四爷,我们接下来怎么办?那群蒙古兵上来催收税粮,我们真扛不住啊。”
“朝廷用蒙古人来征税,歹毒!陛下年级不大,倒是有了杨广之姿。”
“慎言!”
“怕什么?这里就我们。难道我们心里不清楚,固执的要违背祖制的,强行推行新政的,就是皇帝陛下?刑部尚书都敢当庭直谏皇帝,从而被抓,我们远在江南,还顾忌什么?”
“四爷,你说句话啊。我们这些人,都是以你为首领,你说怎么办?我们上下一心,就不相信逼迫不了朝廷。”
沈一欢听着他们吵闹,目光缓缓扫过,摊手一笑:“我也让江南官场的三百二十人上折子参徐有贞了,可他被皇帝力保。呵呵,陛下决心大啊。不过,你们且放心,马上会有一个大雷落在陛下头顶。你们回去,无论如何要扛住,再坚持几天。”
“是什么雷啊?”有人问。
“具体是什么,你们现在不必知道,到时候也就清楚了。”沈一欢沉声道,“听着,这段时间扛住咯,蒙古兵又如何了?难道他们还敢胡乱杀人?”
众人纷纷点头。
……
怡红院,是扬州最大的青楼。
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扬州的青楼,那是名震天下的,原本怡红院并不是最大青楼,可自从去年恩科之后,青楼来了一个狂生,与花魁相恋,写了许多缠绵悱恻的词曲。
这一下,引得无数文人墨客,游侠前来,让怡红院一跃成为了扬州最大的青楼。而那狂生,成了人们口中的白衣卿相。
此刻,白衣卿相曾咏,正在雅间饮酒。怡红院的花魁柳诗诗在弹琴,曾咏似乎有些醉了,举着酒杯一饮而尽,口中朗朗道:“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
咣当!
突然,大门被撞开。几个提刀壮汉冲了进来,不过,没有动手,而是站在了两侧。接着,一个中年儒雅男子垮了进来,手中拿着折扇,朗笑一声:“白衣卿相,这日子过得,神仙都得羡慕。”
那曾咏和花魁柳诗诗看到中年男子,面色大惊,连忙起身拜道:“四爷。”
来人就是江南首富沈一欢,他朝着柳诗诗笑道:“柳姑娘,你先出去,我和白衣卿相有事要谈。”
“是。”刘诗诗欠身一拜。
她退了出去,那群提刀壮汉也退了出去,关上了门,站在外面,不许任何人靠近。房间中,只剩下沈一欢和曾咏。
“四爷,你找我有事?”曾咏主动倒茶。
沈一欢微微含笑,喝一口茶后,道:“我知道,你恩科不中,心中对那科举不公十分怨恨。眼下,我给你个名留青史的机会。”
“四爷。”曾咏一笑,“你们的事,我不参与。”
沈一欢轻笑:“难道你曾咏,不敢?那还自称什么狂生?”
曾咏面色变冷:“我曾咏有什么不敢?就是没有机会,否则,我血溅金銮殿。”
“好!”沈一欢道,“我给你这个机会。”
……
京城。
朱祁镇看着手中河道衙门送来的折子,无奈叹息:“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山东那边,有黄河大堤决口,十几万百姓受灾。”
“山东他们自己没能赈灾吗?”商辂问。
已经是户部尚书的陈循摇头:“去年他们就遭灾,哪有余粮?”
朱祁镇目光扫过,沉声道:“江南正好收了一批士绅的补税粮,原本是要送来京师的,这样,直接运往灾区。”
群臣大喜,那这个难题就解决了。
朱祁镇却是喜不来,夏汛才开始,鬼知道后面哪里会再来洪灾。他望着群臣,讥讽一笑:“你们当中有些人,还在反对朕的新政,如果没有新政收上来的税粮,朕拿什么去赈灾?天下士绅的新政交税,他们只是损失了一点儿利益,却能安民,可这怎么就那么难?”
群臣都低下了头,反对新政很激烈的商辂,他开始有些理解皇帝了。
处理完政务,已经是黄昏。
朱祁镇来到坤宁宫陪太后用膳,自从上次御花园之后,两人之间缓和了不少。不过,气氛又变得有些怪。
一袭素雅长裙的太后,越发的高贵娴雅。自从不再垂帘听政,她多数时间都在读书,或许真是‘腹有诗书气自华’吧。
“怎么了这是?愁眉苦脸的?”太后会主动问了。
朱祁镇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长叹:“山东有黄河大堤决口,十几万百姓受灾。”
太后微微蹙眉:“那边去年也遭灾,是没有粮食救灾?”
“朕把江南刚收的,士绅的补税粮,运往灾区了。”朱祁镇揉了揉眉头,“眼前是对付过去了,后面看老天爷了。朕这个皇帝,实在是憋屈。”
太后在他身旁坐下,目光清冷,沉声道:“那就让徐有贞加快征收士绅的补税粮,不是派去一万多蒙古兵了吗?要再大胆点,该杀则杀,不杀几个人,他们怎么会怕?”
“啊?”朱祁镇惊了。
太后你一下子变得这么激进了吗?他有些不敢相信:“这真大开杀戒,天下士绅都会骂朕吧?”
“不是骂你,骂的是徐有贞。”太后抬起美眸,凌厉无匹,“只要新政推行下去,到了最后,士绅反对声太大,你就杀了徐有贞来平息怒气。”
朱祁镇惊得后仰了下:“这……”
太后却逼近,盯着他道:“听着,这就是帝王之术。杀了徐有贞,你将来还可以为他平凡,给他的子孙加官进爵,那样,在百姓心中,你依旧是圣君。”
朱祁镇麻了。
……
从坤宁宫回到长春宫,朱祁镇脑海里还想着太后的话。
“朕还是太天真啊。”他喃喃自语,“天子就应该有太后这般手段。”
张静姝端着一盘水果过来,跪坐在他身旁,含情脉脉的递上新鲜瓜果,道:“陛下,烦心事天天有,别愁眉苦脸,吃个瓜果吧。”
朱祁镇张嘴吃着,伸手把她拉进怀中。嫁入宫中后,她的人妻感是越来越强了,乖顺的靠在他的怀中,薄唇轻启,轻柔好听的声音,透着浓浓的情意,那双眸子都是发光的,倒映着陛下的身影,似乎再也容不下其它。
“还想着带你们出去玩,一晃夏天都要过去了。”朱祁镇轻抚她清凉的发丝,“都说深宫似牢笼,朕不想禁锢你们。”
张静姝抬起美丽的脸,白皙的皓腕勾住他的脖子,亲了上去。
良久,唇开。
朱祁镇拥着她,心中安宁了不少,柔声道:“平平淡淡过日子也挺好的,哎,朕是没机会咯。”
“臣妾不强求那么多,你是陛下,当然以国事为重。”张静姝靠在他怀中,面色绯红,“臣妾只想为陛下生下皇子。”
朱祁镇秒懂。
他抱起她,走向内殿的软榻。
……
翌日,早朝后。
朱祁镇刚回到乾清宫,曹吉祥就捧着一个折子,急匆匆的进来,禀报:“陛下,扬州八百里加急送来的秘奏。”
秘奏?
朱祁镇大惊,这是他给徐有贞的权力,如果有十万火急的大事,就秘奏。他连忙拿过折子,一把打开,目光快速扫过。
咣当!
他一个没站稳,跌坐在了椅子上。曹吉祥暗暗心惊,从未看到陛下这么紧张,陛下的双手双脚都在颤抖。
“陛下~”他要上前去扶。
朱祁镇挥手打开了他的手,冷喝:“全部都滚出去。”
一股凌厉的威压,吓得曹吉祥连连后退,他带着所有宫女都退出了大殿。朱祁镇瘫坐在椅子上,颤抖着继续看那折子。
折子上面的内容,石破天惊。
一个叫曾咏的狂生,写了一篇文章,几乎传播了江南。文章的内容说的是,当今皇帝是假的,漠北被也先抓去的那个才是真天子。
文章中描述了假天子冒充的过程,竟然与他真实的过程几乎一致。朱祁镇心中无比慌乱,怎么办?怎么办?
江南的百姓几乎都看了这篇文章,那岂不是都知道了?
“朕才是大明的天子!”
朱祁镇深吸一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他的大脑飞速运转,文章既然几乎传遍了江南,那说明隐瞒是隐瞒不了了。
不如,把这篇文章向大臣们公布,把所有脏水泼向江南的士绅。就说他们为了抵抗新政,居心叵测,找一个狂生来污蔑陛下。
徐有贞在信中说,已经抓捕了那个曾咏,锦衣卫正在押送京师的路上。这一点,徐有贞做的非常好,够果断。
曾咏控制在手,才会把握主动。如果这个曾咏无缘无故死了,那就更麻烦了。
“曹吉祥,去把内阁大臣,还有六部尚书,五军都督府的都督们都叫来。”他下令。
……
没多久。
内阁大臣,还有六部尚书都到了。
朱祁镇坐在椅子上,已经变得从容,他把手中的折子拿出来,一笑:“诸位爱卿,朕看你们都没怎么有精神啊,来,给你们看个东西,精神精神。”
曹吉祥把那折子拿起来,先递给了内阁首辅王直。白发苍苍的王直看了,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幸好一旁的商辂扶住了他。
商辂没好气:“阁老,你也是历经四朝的老臣了,什么事还能把你吓成这样?我来看看。”
他拿过去,看完后,面色剧变,双手在那颤抖。其他人都好奇了,什么事把你们这些阁臣都吓着了?
当所有人传阅之后,大殿陷入了死寂。
还是太子少保于谦最先站了出来,拜道:
“陛下,这等狂生的狂吠之言,臣一个字都不会信。臣建议,立即捉拿归京,交由刑部,大理寺定罪。”
“诸位,为了大明的千秋万代,大家以国事为重,切不可私下妄议此事。免得遭了奸人之计,而涉及此事的人,必须严惩。”
朱祁镇听了,心中有些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