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辆双马拉的四轮马车,踢踏着马蹄,缓缓停在魏国公府门前。
虎子和国公府守卫交流一番后,让跟车而来的秦王护卫们,抬下一个个大木箱子。
每个木箱,都有一米长宽高,重数百斤。
即使是秦军中的猛士们,也要四个人才能搬动。
“此乃秦王赠予秦王妃的诸多古籍珍本,在下需亲手交予秦王妃。”
虎子面对魏国公府长史,不卑不亢道:
“还请老丈放行。”
作为秦王身边最受信任的人,虎子如今的地位远不是两年前可比。
行走一方,无人敢轻视。
一言一行,都会被人解读为秦王在背后示意。
“秦王如此挂念小姐,日后定然琴瑟和鸣。”
魏国公府上的长史,和蔼微笑,缓缓开口。
“诸位,都辛苦了,还请到府中喝一杯清茶。”
“这些箱子,自有府上人来搬。”
秦王府护卫们都不说话,而是看向领头的虎子。
“老丈,殿下亲口吩咐我,要交到王妃手中。”
虎子对老人很尊敬,低头拜道:
“还请让我等,亲自搬进府中,交予王妃手中。”
朱樉和徐妙云的婚事,已经定下,鸿胪寺筹备多日,过不了多久,就要举行秦王大婚。
婚礼依然采用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
藩王礼制,还要有册封之礼。
实际上,唯有经过礼部的正式册封,徐妙云才会作为正式的秦王妃,登记在皇家籍册上。
虎子这时候称呼秦王妃,是名不副实的。
不过如今秦王携北伐大胜之威,没人会在这种小事上找虎子的麻烦。
“既是秦王亲口所言,那就烦请诸位辛苦这一遭。”
长史略带些无奈道。
从来没有让客人到人家中,还干活的。
但是这些从草原上厮杀,血海中滚出来的汉子,显然是不会听他的。
只能够由着他们来。
六大箱,共计两千多斤的古籍、孤本、雕版、字画。
糙汉子们,轻手轻脚地这些历经百年战乱,艰难传承下来的文物,抬进魏国公府中。
“二虎,见过王妃!”
进入后宅,虎子单膝跪地,低头说道:
“这些都是殿下搜罗来的珍贵古籍,稀有孤本,特送给王妃做礼物。”
面对日后的王府女主人,虎子反倒是没有在朱樉面前那么放得开。
“不用行这些虚礼,虎将军的威名,我也从殿下那里听闻过。”
徐妙云没有仗着朱樉的宠爱,就对这些跟着他好几年的老兵恃宠而骄。
“这些拿去,喝杯酒吧。”
一旁的丫鬟,端来一盘用红绸布盖着的银子。
徐妙云出手也很大方,木盘上是一封封用红纸包好的细丝银子,每封都有十两。
“多谢王妃赏赐!”
虎子和身边数十位秦王府护卫,齐齐单膝跪地。
这些银子,对护卫们来说,并不算多。
他们北伐之后,每人都分到数量众多的战利品。
可以说,经过北伐一役,他们每个人都非常有钱。
但徐妙云赠下的银子,不仅仅是经济价值,更有政治意义。
虎子让人将银子细细收好,然后打开其中的一箱子文物。
向徐妙云介绍道:
“这些是殿下专门挑出来,觉得你会喜欢的典籍、字画。”
“此乃北宋宰相王安石诸多诗文所收集做成的《王文公全集》。”
“此乃北宋名臣范仲淹所作文章,收集而成的《范文正公集》。”
文集大多数是宋时的诗文大家所作。
徐妙云翻看了几页,确实是宋时手抄而成,如今已经尤为稀少。
宋代虽然雕版印刷和活字印刷都较为发达,但诗文集这种流通量较小的书籍,大多还是靠手抄。
况且手抄本,相比较于印刷本,更清晰。
虎子又从箱子内掏出几个用牛皮筒包着的卷轴,显然是字画一类。
“此乃大唐诗仙,李太白所作《上阳台帖》,殿下说,要我亲手交予你手中!”
虎子从中取出一卷很小的卷轴。
小心翼翼捧到徐妙云面前。
“还请王妃,亲手打开一观!”
天宝三年,李白与杜甫、高适同游王屋山阳台宫,来此寻访二十年前相交好的司马承祯。
到达阳台宫后,方才得知司马承祯早已仙去,不见其人,只见其二十年间所作山水画卷。
有感而发,书《上阳台帖》!
诗仙的名头,自然吸引徐妙云的目光。
情不自禁,接过虎子递过来的卷轴。
轻轻拉开,历经六百年光阴,盛唐时诗仙的磅礴气势,扑面而来!
诗仙草书与张旭一脉相承,风骨间飘飘然自有仙气。
“唐家公子锦袍仙,文采风流六百年。”
“此字飘逸斐然,确实有诗仙风骨!”
徐妙云惊喜无比,这样的盛唐诗仙真迹,即使是有心寻找,怕也是难找到。
没想到,朱樉竟然能找到。
“王妃喜欢便好,也不辜负殿下一片苦心。”
虎子稍稍松了口气,说道:
“此中共有书画三百余件,皆是唐宋时的珍品,还请王妃细心收好。”
徐妙云收好历经数百年风霜的卷轴,说道:
“帮我给殿下说,这份厚礼我很喜欢。”
“这是分内之事,王妃的话我会带给殿下。”
虎子说道:“若是没有其他事,我就先行告退了。”
将大堆的文物交到徐妙云手上,虎子的任务也就算是完成了。
没有在魏国公府过多停留,虎子就带着一大帮子秦王府护卫离开。
徐妙云赏给大家几十两银子,放到明朝中后期白银大量流入的时候,也算是厚赏。
“今晚秦淮河畔醉春楼,不醉不归!”
离开魏国公府的虎子,对着身边的秦王府护卫高声道:
“今晚咱请客!”
秦淮河上胭脂多,新人欢笑旧人愁。
如今虽少见扬州瘦马,也有诸多沦落风尘的女子。
醉春楼,这晚虎子将整座楼都包了下来,通宵作乐。
“老鸨子,今天如何只有这几个歪瓜裂枣?”
酒桌上,虎子皱眉看着叫来助兴的几人,不悦道:
“莫非是消遣我们不成?!”
虎子并非第一次来这样的风月场,出征前他就曾多日在此处潇洒。
醉春楼曾经的头牌,春月,更是他的心头好。
“春月呢?”
“难不成一年过去,春月就不干了?!”
老鸨眼力见不错,虎子一行人一进门就看出他们的身份不一般。
最明显的就是鞋。
清一水的官靴,身上都还带着厚重的血腥气。
怕不是哪家武勋里出来的人。
满脸带笑,细心解释道:
“爷,您和春月还熟悉呢!”
“那可惜了,春月都走好几个月了!”
“这就是咱们这,现在的头牌,夏花!”
老鸨拉过一个身系轻薄罗衣,容貌艳丽的女子,“快去伺候这位爷!”
“爷,奴家如何比不上春月~”
夏花捻过桌上一颗枣子,半含在嘴里,想要喂到虎子嘴里。
“奴家的本事,可是也不小~”
说着,柔若无骨的身子,不经意和虎子的身体摩擦着,撩拨他的欲望。
时不时春光乍泄,片片柔嫩滑过虎子的手掌。
虎子不解风情,用手夺过对方口中的枣子。
在身上擦了擦,擦去口水后,扔进嘴里。
“春月为何会离开此处?”
“你们没她的身契?”
身契和户籍,都是控制人身自由的重要手段。
只有契约在手,老鸨有的是办法拿捏。
“几位爷有所不知,现如今身契没那么好摆弄~”
老鸨用手绢装模作样擦拭着眼泪。
“咱大明不认前朝的诸多身契,为此费了不少银子贿赂朝中大人。”
“好不容易才弄下来,却成想,又有人来捣乱。”
改朝换代,换契是常见之事,尤其是这风月场蓄养着诸多女子。
为人口增长,又或者是为了名望。
开国时,自然是要多加限制。
贿赂之事,也不关虎子的事,自然也不会多管闲事。
不过接下来,老鸨所说就和虎子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前年出来个应天钱庄,不少人都向他们借钱。”
老鸨还想顺势倚到虎子身边说话,却被一把推开,也不恼,继续道:
“他们竟然也是来者不拒,那些泥腿子去借钱就没有不借的,倒是大户去借钱竟多番阻拦!”
应天钱庄,最初是朱樉、朱棡、朱棣三兄弟为赈济民众,收拢流民开创的钱庄。
后来朱樉前往关中,朱棡前往太原,钱庄几乎全部操持在朱棣和马皇后的手中。
规模也从当年的几十万两本钱,扩增到上百万两。
虎子的眼神首次严肃起来。
老鸨是不知道应天钱庄背后的身份,只知道背后是有大明朝廷的影子。
虎子则不同,当时朱樉谋划这件事的时候,他甚至就在旁边看着。
“泥腿子就算是一时遭了灾,也用不着卖儿卖女,找应天钱庄借笔款子也就过去了。”
“一来二去,咱们这风月场里的人也就少了。”
还不等虎子催问春月的事情,老鸨就自己开口说道:
“就连那些在阁中的姑娘们,竟然也生出了别样的心思。”
“琢磨出了一条摆脱身契,脱离贱籍的法子。”
办法说起来,其实很简单。
风月场的女子们,先是到应天钱庄借一大笔钱。
因为没有其他有价值的抵押物,她们就用自己的劳力做抵押。
如果到期还不上钱,就要到钱坊下属的纺织工坊内做工还钱。
接下来,又分为两种情况。
一种是自身在青楼中的身价不高,借的钱正好能为自己赎身。
就直接用借来的钱,向老鸨赎身,然后到纺织工坊内打工还债。
另一种就是如同曾经的春月,作为头牌,除非是大价钱,否则老鸨根本不会放手这颗摇钱树。
她们会将借来的钱,通过各种渠道转走。
然后等着应天钱庄的人上门讨债,没钱还自然就要给钱庄下属的纺织工坊打工还钱。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老鸨也只能和钱庄的人掰扯,不让他们把人带走。
甚至一度搬出自己背后的靠山。
可惜朝中的靠山,又如何大得过钱庄在宫中的靠山。
老鸨无奈,只能够将春月的身契,又转卖给钱庄,这才算是将春月这个不良资产给处理掉。
这些女子,其实从青楼出来时,都还是贱籍。
没有正常的民籍。
不过他们之所以千方百计到应天钱庄下属的纺织工坊打工还债。
除了脱离苦海之外,还因为这是大明为数不多能够转换民籍的途径。
无论是什么户籍,甚至是没有户籍。
都可以通过在工坊劳作数年的方式,来获得正常的民籍。
不再受到诸多方面的限制。
“爷,您可不知道,现在不知道多少泥腿子,排着队想要卖了自己,进到城外的工坊、矿山里做~!”
夏花此时也娇滴滴,贴在虎子的耳边轻语。
“要不是舍不得诸位爷,奴家都也想到工坊里,谋个差事。”
虎子还在想着老鸨刚刚说的事情,一时间也没注意夏花的撩拨。
思索一番后,虎子觉得还是要将这件事告诉殿下。
于是在夏花幽怨的目光之中,和老鸨打了声招呼,让她招待好自己的弟兄们。
便离开了浮光似锦、灯红酒绿的秦淮河畔。
“殿下,事情便是如此。”
虎子向埋头处理事务的朱樉报告道:
“我觉着此事关系重大,不敢有所隐瞒,特快马加鞭来报。”
大殿之内,数十盏灯烛燃烧着,亮如白昼。
朱樉抬起头,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此事我早已知晓,不过你也是有心了。”
“今日给妙云送书,辛苦你了,先回去休息吧。”
虎子张了张嘴,似乎有事想问,最后却也不曾说出口。
“有什么想问的,就说出来,别憋在心里。”
朱樉看出虎子心头有不少不解的地方,开口说道。
“小心把自己给憋坏了!”
“殿下,我不明白,为何会有人自愿想要卖身给钱坊?”
虎子问道:“青楼的姑娘们,不喜欢那样的地方,咱倒是能理解。”
“可那些农夫,又为何要将自己卖给矿场、煤山?”
虎子是真的管理过矿场,他很清楚矿场的劳动强度,要远远超过一般的农夫。
每天他们都要付出大量的汗水。
矿场每个月都有人,因为承受不住高强度的劳动,而过劳死。
和这些人一比,种田简直是件轻巧活。
朱樉紧盯虎子的双眼半晌,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虎子,你挨过饿吗?”
虎子茫然地摇了摇,不知道这个问题和吃饱有什么关系。
“你先去饿上五天,就明白他们为什么甘愿卖身给矿场了。”
“他们只是想吃饱而已。”
“恰巧,矿场里的人,几乎都不会挨饿。”
朱樉说的话语很轻,却好像是一把重锤,狠狠砸碎虎子的三观。
他成长在老朱攻下集庆路后的时光里。
虽然不是什么王公贵胄,但他的父亲依然是给他博来了一个吃喝不愁的机会。
没有挨过饿的人,很难相信会有人为了一块馒头杀人。
同样的,他也不会信会有人为了一口吃的,把自己卖给血汗矿场。
除非,让他自己饿上一次。
才明白,为了吃的,人到底能够有多么的疯狂。
“唐代诗人曾言,长安居大不易。”
朱樉看着魂不守舍的虎子,说道:
“如今的应天府,同样如此。”
“抛开那些卫所军田,农田兼并在这几年,剧烈无比。”
“成千上万亩的水浇田,被集中到大地主们的手中。”
“流离失所的农夫数不胜数,卖儿卖女者也不罕见。”
朱樉递给虎子数张纸,“看看这个。”
“过去两年,应天府周边土地流转量高达十万亩。”
“大多数都是从小农手中,流转到地主豪强手里。”
“若还想活着,他们除了卖身给大户豪强外,也就是到矿场内劳作,给自己挣一份口粮。”
历朝历代,土地兼并问题,高居诸多问题之首。
因此,朱樉在查钱庄的账册时,就发现多出了不少的失地贫农。
顺着脉络,让人去调查应天府周边的土地情况。
不查不知道,一查之后,触目惊心。
应天府周边百万亩良田,刨去军屯的几十万亩。
真正在小农手中的田地非常少,大概只有三十万亩。
剩下的数十万亩土地,几乎都掌握在江南的几个世家大族手中。
老朱起家的过程中,他们也做出过不少的贡献。
自古以来,没有比投资新建一个国家回报更丰厚的生意。
但是在建国之后,他们把持着地方,自然成为了帝国中的一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