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中无水师。”
朱樉沉默一瞬:
“自宋元以来,关中水道拥塞者不计其数。”
“渭水泥沙淤塞长度,几三百余里。”
“近两年,杜煜带人束水冲沙,也不过清理出几十里河道。”
“想选拔出善水之士,根本不可能。”
“最多只能让他们,在山东练练水性,别晕船。”
秦军铁蹄纵横塞外万里,猛士如云,战将如雨。
马术精湛者数不胜数。
镫里藏身、倒立横程、飞身跃马,对他们来说都是等闲。
但精通水性,能操船的人,却没有几个。
也只有那一万,最最精锐。
跟随朱樉从应天府,一路奔波,从关中打到塞上草原,又打到蒙古王庭的老兵。
不少人是在长江南北的水乡中长大。
少年时,便在大江之中,逐浪击水,生擒大鱼。
即使离开江南多年,依然能下水搏龙。
不过这些兵,都太珍贵。
就连远征西北的战事,朱樉都没打算将他们派过去。
而是希望能够以其中实战经验最丰富的一批老兵,为骨干。
在关中建成一座,培养基层士官的军校。
以军中从底层小兵一步步厮杀起来的中高层军官,为教官,建成一座军官学校。
这些人,对朱樉来说,都是珍贵无比的种子。
用心培育十年时间,最少能给自己变出十万大军。
今天的一个老兵,就代表未来一个精锐的小旗。
百位老兵,就是一个未来战力彪悍的万户。
“秦军指挥人选,你心属何人?”
秦军这一万人,指挥使必需是秦王府的人。
换个人来,压不住这帮骄兵悍将不说。
如果被别人随便挥霍光,朱樉要心疼死。
他们可不是消耗战中的炮灰!
而是征战万里,在残酷战斗中好不容易活下来的老兵。
“若有可能,儿臣还是想由文忠兄亲自来指挥。”
朱樉想了想:“如若不然,可由儿臣麾下郭孝仁,来任指挥使一职。”
岭北一战,陆三思凭借手下擒灭北元皇帝的功劳,被封为诚恭伯。
沈从云除军功之外,又有搜出传国玉玺的功劳,也被封为嘉毅伯。
最早跟着朱樉的几个千户官里,就只有郭孝仁没捞到什么大功。
没被封上伯爵,只捞到一个子爵。
都是跟着自己好几年的老人,朱樉也愿意给他个机会。
看看能不能再搏一点军功,把爵位往上提一提。
“文忠将帅主力,从北平出发,以堂堂之师,前往东北。”
“难以直接统帅,这一路海岛奇兵。”
“秦兵指挥使人选,便依你的意见,选用郭孝仁。”
朱元璋微微侧头,回忆道:
“咱记得他。”
“他是至正二十年,从池州跟的咱。”
“那时候他还不到二十岁,拿着把柴刀,就敢跟着咱,砍蒙古人。”
“如今,也过去十多年了!”
老朱言语之间不甚唏嘘。
不知道是不是在感慨,时光易逝,英雄易老。
那时候他也才三十出头,眨眼之间也要奔五十去了。
“咱也要老了啊。”
朱元璋伸出手握了握拳,全然没了年轻时候气力升腾的感觉。
“父皇还年轻着呢!”
朱樉笑笑道:“您如今还能日啖一斤肉,上马能开强弓,如何都称不上老。”
老朱的身体素质,放在历代帝王里评选。
也属于最顶级的那一列。
他是真正在一线刀光剑影中杀出来的。
这类武将,大多因为伤病太多而早夭。
而老朱却能够一直活到七十岁,甚至还在临死前两年,造了个儿子。
管中窥豹,就明白他的身体有多好。
“自古帝王,多妄求长生。”
“咱没想活那么久,只求能看到你大哥,顺顺利利接咱的班,就够了。”
朱元璋笑眯眯的说着,眼中却暗藏刀光。
如果说谁对朱标登上皇位,威胁最大。
非朱樉莫属。
名义上,朱樉也是正宫所出。
只要朱标一死,他就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
而且朱樉手中还握着一支放眼天下,都最为强悍的兵团。
即使朱樉本人不想反,那他手下人呢?
陈桥兵变,黄袍加身。
前人之事,不可不鉴。
“爹身体如此健康,定然能长命百岁。”
朱樉仿佛毫无察觉,淡淡笑看向老朱双眼:
“若是父皇对政事疲倦,可传位于大哥。”
“父皇也好与母后,悠游天下,岂不快哉!”
“大哥即位,我举双手赞成!”
如果朱标上位,对朱樉来说,没任何坏处。
大明如今的情况,错综复杂,士族地主豪强势力,盘根错节。
朱樉根本不想接手。
不经历一番腥风血雨的改革,想在大明做什么政策上的改变,都几乎做不成。
岂不见,老朱也是发动数次大案,才勉强将这些势力给按了下去。
才推动了官制和税制的变革。
而单靠强力维持的局面,老朱一死,就分崩瓦解。
朱允炆一上台,几乎就成了文官们的傀儡,昏招频出。
与其接手大明,不如自己一路往西打到地中海。
面对异族,就没什么心理负担。
自己想怎么搞,就怎么搞。
就算是失败了,也没什么损失。
顶多,苦一苦异族百姓。
“你大哥还年轻,大明这副担子,咱还能替他担一担。”
朱元璋满意道:“等再过几年,咱就禅位给你大哥,和你娘游山玩水去。”
老朱说的诚心诚意。
连朱樉一时间,都分不清他是在说谎,还是他真的这么想。
“大哥上位,众望所归,天下胆有不服者,儿臣必率兵平之!”
朱樉言辞旦旦。
任何不想朱标登基的人,都会成为自己的刀下亡魂!
“你有这心就好。”朱元璋点点头:“西北一路,如今虽贫瘠,古时丝绸之路,也是富裕无比。”
“若你能重开丝路,想来每年也能增收不少。”
大明此时还未曾开拓西域商路。
原因也简单,这一路上的敌人尚未平定。
只有平定,河西走廊到葱岭这一路上大大小小的前元王公。
大明才有可能,将中原的丝绸、香料等等运到中亚。
高价销售出去。
朱樉掐指一算,如今中亚的帖木儿,应该已经起来造反有几年了。
就是不知道,他有没有打败察合台汗国。
帖木儿,也是中亚难得一见的猛人。
从1370年,也就是洪武三年,起兵造西察合台汗国的反。
一直到他1405年,死在准备东征大明的路上。
拳打小亚细亚的奥斯曼帝国,脚踢埃及的马穆鲁克王朝。
征服恒罗斯的金帐汗国,打败南亚半岛的德里苏丹国。
朱樉的势力,想要在葱岭以西有所发展,迟早要和这位战争狂人碰一下。
试一试,到底是圆月弯刀锋利,还是火枪铅弹更猛。
“西域丝路之事,不急这一时。”
朱樉:“关中销往江南的货物,如今与日俱增,运河上来往的都是关中前往江南的货船。”
“于儿臣而言,这才是正途。”
江南现如今是关中最大的货物贸易目的地。
无数的牛羊马匹、棉布棉纱、铁锭铁器、米面粮油。
从陆路运往开封府,再从开封府装船转大运河,运到应天府。
“若是父皇能免除儿臣一路上的过关之税,那就再好不过。”朱樉试探道。
秦王府的战船,来往江南关中两地运输粮草、军器等,是不用交税赋的。
但是货船不行,一路上都要向税课司按比例交税。
有些是按每船所载货物抽百分之三的实物。
有些则是交固定金额的钱财。
从关中到江南,近三千里路。
一路上的各种税赋加起来,就能够占到货物总价值的百分之五左右。
看起来不多。
如果乘以一个庞大的基数,就显得无比高昂。
去年秦王府运往江南的各类货物,价值大概能有一百二十万两。
仅仅是交给朝廷的过路税,就能有接近六万两!!!
足够朱樉再练几千精兵出来。
或者是在关中,开办上百十来间学校。
这几万两,大概率也没能到朱元璋手上。
而是被朝堂上下大大小小的官吏们,给分瓜了。
“此事,咱早就知道了,户部河南清吏司郎中周斌,户部江浙清吏司沈立本,户部侍郎顾礼。”
朱元璋扔出一本最新的刑部行刑文书。
“他们都涉及空印一案,贪腐金额都在千两以上。”
“咱已经把他们,都给下狱了!”
河南、江哲,都是秦王府货船这一路上要经过的地区。
想来,就是这几个人,一路上对着自己的商队盘剥。
“户部左侍郎马贯,也从此中捞取银两两万有余。”
朱元璋眉宇间,凝结着浓浓的煞气。
“咱已经下旨,将他凌迟处死!”
“竖立在街道口处,以示天下官吏,且不可贪赃枉法!”
严刑峻法,到底能不能压制住贪腐。
这个问题,即使是在后世也无解。
人心的贪欲,是永无止境的。
即使明知道会死,也挡不住人们前赴后继的踏上这条歧途。
“马叔,他不是有块丹书铁券吗?”
朱樉愣了一下,想起来问道:
“不是可免死罪一次吗?”
洪武三年,朱元璋大封群臣的时候,发放丹书铁券共计97块。
全都是在大明开国战争中,以军功而受封公、侯、伯爵位之人。
马贯以伯爵之位,也获得一块丹书铁券。
公爵所获丹书铁券,能免三次除谋反之外的各种死罪。
侯爵能免两次,伯爵能免一次。
虽然老朱后来制造胡惟庸案、蓝玉案,诛杀功臣一大片。
但是都用的是谋逆的罪名。
理论上来讲,也没有违反自己曾经的誓言。
甚至于,历史上丹书铁券成功使用的案例,也是发生在老朱身上。
洪武二十四年,建昌知府钱用勤因在任内税粮短缺而被都察院查勘并抄家。
钱用勤是钱镠的后人,家里祠堂留存有500年前唐昭宗颁赐给钱镠的丹书铁券。
钱用勤的儿子钱怞乃奉“金书铁券“至京,求见圣上。
老朱在验证“钱王铁券”的真假后,认可了这个免死金牌的免死作用。
下令赦免了钱用勤,发还全部田产家财,铁券仍归钱怞保管。
这块铁券,一直庇护钱氏后人。
甚至一直绵延到六百年后。
吴越钱氏的后人,也反过来,保佑了新的华夏。
“哼!”
“咱赐给他的铁券,这狗东西,竟然也敢给咱卖了!”
朱元璋怒不可支:“区区一万两,就将丹书铁券给咱给当了!”
“咱的赏赐,难道就这么不值钱吗!”
这马叔,也是个人才啊!
竟然敢就这么把丹书铁券给卖了!!!
朱樉都不知道该怎么给这位老将开脱。
这货被判凌迟,纯粹是自己作的。
“马叔被判何时行刑?”
“他当年还抱过我呢,我就去送他一程吧!”
“明日午时一刻,午门前行刑。”
老朱好像也没什么心气,说完之后摆摆手,让朱樉出去。
朱樉躬身拜过后,缓步走出大殿。
让老朱一个人,在殿内静一静。
朱樉回头瞥了他一眼。
这个奔五的中年人,半靠在椅背上。
似乎是在回忆些什么。
不知道是回忆自己当年的勇武,还是和那帮老兄弟一起打天下,纵横驰骋的快意。
时光对每个人都很公平。
即使你是千古难见的帝王,也要败倒在它的脚下。
次日,午时一刻,午门前。
朱樉将一壶酒,递给已经被五花大绑在木头架子上的马贯。
“马叔,喝完这口酒,就上路吧。”
“家里的事情,自然会有人替你照料好!”
老朱还是没把事情,做得太绝。
虽然判了马贯凌迟处死,但却放过了他的家人。
只是判了个流放西北。
在朱樉的地盘上,也不会太亏待他们。
随便换个人,估计就是满门抄斩的下场。
马贯嘬口酒,咂摸了下滋味:
“秦王府上的酒,倒是不错,可惜啊。”
“咱是再也喝不到了。”
“跟着上位,咱这辈子也算值了。”
“要是有下辈子,咱还跟着上位一起干!”
“咱在牢里也想明白了,咱干的混账事太多了。”
马贯用力转了转脖子,看向自己身侧的秦王。
“殿下,还请您照顾好咱的妻儿。”
“这份情,咱这辈子报答不了了,下辈子,咱再给您做牛做马!”
说完,也不再看朱樉,而是盯向行刑人。
叫嚣道:“来给老子用刑吧!”
“老子要是叫一声,就是你们孙子!!!”
监刑官看了看还站在马贯身侧的秦王。
朱樉叹了口气,挥挥手。
拿着小刀的行刑官,这才走上来。
先是向马贯道了声:“得罪了,马爷。”
小刀猛地在马贯的肩头剜了一刀,挑出一片指头大小的肉块。
马贯一言不发,只是看向朱樉笑了笑。
凌迟之刑,一直持续三天三夜。
马贯愣是一声没吭,站着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