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琳娜去追赶的人,并不是王宇。
那是一位正在缓步走向出口,满头斑白的中年人。
他听到赛琳娜的呼喊声,脚步停歇,缓缓转过了身。
他并不像其他的宾客一样,他没有笔挺的西装,没有锃亮的皮鞋,更不要说衬衣和领带了。
他穿着一身十分陈旧的军装,是与现在的军装有着明显差别的制服,但总归来说,和这个高端装潢的歌剧院格格不入。
赛琳娜清楚他的身份。
作为歌剧的创作者,她有权力向歌剧院提出一些不算过分的要求。
她让歌剧院将部分的门票,免费赠送给社会各界的人士。
而由于这场歌剧是以很久之前的一次事件为背景,她也专门要求了,这些赠送的门票如果可以的话,尽量去赠送给一些可能是亲历过那个“没有舰娘”时代的退役军官们。
面前这位中年人,就是歌剧院应她的要求邀请来的人。
“有什么事情?”
这中年人似乎是因为自己离开的步伐被打乱,转过身来,面露不愉,语气甚至有些粗鲁。
仿佛站在他面前的并不是一位能够让他礼貌相待的存在。
赛琳娜面色一怔,她随即问道:“抱歉,但我叫住您是想问……您不喜欢刚才的表演吗?”
中年人用鼻音发出冷哼的音调:“有意思,我的看法竟然值得你这样一位天才的歌剧家屈尊询问,这很重要吗?或者说作为观众,我们就必须要不断称赞你那演出?”
“我并没有这样的意思,只是大家都在称赞,而您刚才……”
她这话说到一半便反应过来自己失言了。
赛琳娜或许自己在说出口的时候觉得没什么问题,但是在旁人听来,这番话仿佛就是凌驾在对方身上,用高傲的语气在质询。
于是她立刻住口,只是用询问的目光看着这位中年的退役军官。
“我刚才只是坐在座位上冷笑?”退役军官嗤笑出声:“你觉得我应该做什么,应该像其他人没见过真正战争的人一样,站起来为你那可笑的自我满足而喝彩?我还以为这歌剧院能够给我些什么好东西,结果我到这里两个多小时,感受到的只有人格上的侮辱。”
“……我不能理解您在说什么,我并没有任何想要冒犯您的意思。”
“你的这番演出就已经算是冒犯了。”
“所以我希望您能告诉我,演出中是哪里使您心生不悦?”
“你问我为什么不满意,那不如先自己想想你的舞台设计。”
中年人再度冷笑说道:“你想在舞台上表现出海战,所以用布景搭出了敌我双方,用音效模拟出了浪涛与炮响,用演员的繁忙代表着战况的激烈,这番布置很好,但是有个关键点你忽略了。
我们和塞壬对抗的本质是你死我活的战争,是下一秒就可能失去生命般行走在生与死的钢丝绳上,而不是你所布置的这一切,就算用声光特效,使你这演出看上去声势弘大,但其实却和真正的海战无法相提并论,就算你再怎么用心的布置,也只是一场用于糊弄不知情者的过家家。”
中年人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斟酌着用词。
“对,你觉得海战是浪漫的,是壮观的,但你就是没考虑过海战其实是残酷的。”
他这么说道:“想必你从来没有看过真正的海战记录吧,当然,像你这种从小成长在首都的大小姐,又怎么能理解之前每次大战结束后,那公布出来的一页页的名单代表着什么。
“当然,我也不求你的能理解,对你们来说,那只是一串素不相识的人的名字。
“你的演员,在交战的时候还在感叹海水的波涛汹涌,感叹天色的阴晴不定,甚至于感叹塞壬的突然出现,但你以为在真正要和塞壬生死相拼的时候,我们还会有心情去感叹这些?
“我们盯着的只有敌人的方位坐标,它们在什么时候朝我们开火——感慨海水和天气?我们连自己战友死在身边都没空多说什么,哪里会去感慨这些东西?
“你用舞台上的布景创作了一场‘成功’的海战,但我只能看出,你认为海战就是有一种舰炮轰鸣,钢铁碰撞的浪漫,却从来没有考虑过,像我这样的经历过生死的人看到这一幕到底会怎么想,所以,你觉得我会为此感叹但当年刺激的经历,还是在回想起战友尸体的时候感到厌恶?”
中年人的长篇大论终于暂时性的告一段落。
“从某种意义上来看,他说的没错。”羽原澪悄声在王宇耳边说道:“就算是我们有了舰娘,海战依旧是一个很严肃的事情,更何况没有舰娘出现的时候……您应该对这个更加了解吧。”
王宇微微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话不能完全这么说,先别急,再听听。”
这俩人倒是没有急着离开,而是坐在不远处的阴影里,听着赛琳娜和这位退役军官的对话。
“我只是……”
赛琳娜开口试图说些什么,但她突然发现,自己确实如同这位中年退役军官口中所说的那样。
她创作了一部与海战有关的根据,但她真的了解海战的过程吗?
她对于这些东西为数不多的了解,竟然只是单纯的建立在那些海军总署天天播放的宣传视频,还有自己一位指挥官笔友的文字诉说的基础上。
她在动笔之前,没有真正到一艘战舰上去过,也没有去那些经典战役的海战纪念馆仔细研究过,更是没有去认真的查询过往战史的资料,甚至没有详细的了解过她所描述的这场“极地航线阻击战”中的细节,她甚至对有多少人牺牲在了那片冰冷的海水里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
她猛然意识到,自己在歌剧上映前的那恐慌的情绪是从何而来了。
赛琳娜的身子微微晃了晃,她感觉歌剧厅柔和的灯光甚至在这一刻有些刺眼。
但中年人的话语并没有因此而停下来。
他话锋一转:“如果只是那些舞台上的布景和你对海战的一无所知,我或许还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朝着你大呼小叫,但——你在那演出的剧情中,那到底是要表达什么?!”
这退役军官厉声道:“那抱着手下尸体哭泣的司令算什么?在一场可能会决定无数人命运的战斗力,负责指挥整支舰队的司令居然放弃了他的指挥职责,为了一个小小的勤务兵而哭泣?!”
王宇听到这句话,下意识一拍大腿,他总算明白了自己刚才觉得不对的地方在哪了——自己给赛琳娜讲的那段经历,那位舰艇指挥官是在舰队脱离了危险之后,才默默流泪的,而在舰队交战的时候,他却是专心指挥,看都没看那些被炮弹碎片命中支离破碎的尸体。
赛琳娜似乎是把这个故事单纯的理解为了“铁汉柔情”之类的情况。
“而在之后呢?你居然又写了这舰队上的官兵们经历了艰苦的思想斗争,才决定要尽全力不论损失的为运输船队拖延时间?!”中年人说到这里的时候明显生气了:“你这是想表达什么?你觉得我们这种人在需要拼命的时候,还要想这想那?”
“估计是想通过这种方式,表达他们对生的留恋和对死的无惧吧。”羽原澪轻声说道:“但是在这位退役军官眼中,就变成了他们似乎对全力阻击塞壬这件事情的犹豫。”
“说真的,这就有些苛责了。”
王宇也皱了皱眉:“这是歌剧,又不是纪录片,用一些加长的情节来表达情感无可厚非……而且说实话,就算是立刻决定要以死问路,也该有心理上的抉择,这是人之常情,就像我当初决定死战的时候,也在内心里产生过一丝犹豫来着……”
“您还有这样的经历吗?”羽原澪惊奇的看着王宇。
“嗯,结果后来没死成。”王宇耸了耸肩:“再后来我就见到你了。”
“那是您在上个时代的最后一次战斗?”
王宇耸了耸肩:“差不多吧……”
他们两人说话的声音很小,并没有引起赛琳娜和那退役军官的注意,当然,后两者肯定知道他们的存在,只是他们此时关注的重点并不在这里罢了。
对于那位退役军官的质问,赛琳娜无言以对。
“还有主演的那段咏叹调?”军官在这时换了个语气,阴阳怪气的学习着那位主演在咏唱时的腔调:“再见了,我亲爱的同胞,愿你们的未来,被希望的洋流承载?”
这语气颇为嘲讽,赛琳娜也微微后退了一步。
在这一刻,她不知为何很难回忆起那明明是出自于她手的咏叹调。
“这是我听过最可笑的台词。”这位军官说道:“他们已经为这次任务付出了能付出的所有东西,而你甚至还要在这演出的末尾,让他们为了一个定义大到不可想象的群体献上祝福,而不是让他们在最后的时刻去怀念一下他们最珍视的东西——不觉得我的父亲当年的最后一句话会是这个。”
“您的父亲……”赛琳娜终于开口说道。
“他当年就是参与过极地航线阻击战的一艘战舰的舰长。”
中年军官冷声道:“他在临出发前,还跟我保证这次任务回来之后就退役,带我去内陆居住,结果他再也没回来,我不信他会在牺牲前连他唯一的孩子都不去想,而是去想所谓人类的希望。
“而我后来追寻他的脚步加入了海军,经历过无数次生与死的战斗,但现在我却看着一位从来没有仔细了解过战争的‘歌剧家’,用她那可笑的方式描绘着我痛苦的过去……我已经在这里浪费了太长时间了,所以请恕我告辞。”
说完这句话后,他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赛琳娜没有继续挽留,她独自站在原地,站在空旷的坐席间。
她仰头看了片刻头顶炫目的灯光,闭上了双眼,然后深深地叹了口气。
是,她终于明白,自己的问题在哪里了。
“傲慢……”她的嘴里轻轻咀嚼着这个词汇。
在歌剧上演之前,她的恐惧和慌乱全都来源于这里,是她的傲慢造就了一切——这是她独自创作的剧本没错,但是却选择了一个她几乎没有了解过的题材,只是自以为自己能够创作出一部佳作,就自作主张的开始了撰写。
然后,她根据自己的傲慢,描写出了一系列所谓的情节。
就像那退役军官所说的,她真的了解过海战是什么样子的吗?
除了那些为了招人而美化过的宣传视频,一些只是简单的叙述了流程的战斗经历之外,她甚至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了解过一次战斗。
赛琳娜终于明白了,在之前她为什么忘了那本应该出现的结尾致辞,这是因为她当时内心里已经知道,自己的傲慢所造就的演出,并不是她想要的艺术。
而在这一刻,她猛然想起一件事来。
他,会如何看待自己这场“演出”呢?
在书信中,他和自己说了很多有关他和塞壬作战的经历。
从那些经历里面,赛琳娜能看出自己的这位笔友曾经也经历过残酷的对塞壬战争,而在之前于舞台上向观众们行屈膝礼的时候,她自然是注意到那被她专门要下的席位上站着一个身影。
他会不会也像这位退役军官一样,对自己大失所望呢?
她知道王宇还没离场,但是她现在却始终提不起勇气去和他说话。
正如她说的那样,这样的见面,太过仓促。
在她心烦意乱的想着这样的事情的时候,身侧却传来了一句简单的话。
“参加过残酷战争的人可不止他一个。”
赛琳娜睁开双眼,转头望去。
王宇坐在她身旁不远处的座位上,正微笑着看着她。
看着她的双眼,他继续说道:“虽然不知道那位退役军官经历过什么,但……我有自信,我应该比他经历过更艰难的战斗——所以,有兴趣听听我对这场演出的看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