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还欲与夏安梦说些什么的叶无忧，突然抬起了头。

仿若心有所觉般，目光望向远方天空。

那儿明明什么都没有。

少顷，他终于挪动了脚步，向着皇城，向着某处走去。

身后传来夏安梦疑惑的话语与询问。

“你……究竟是谁？”

没有回答。

只有男子愈发加快的步伐。

————————

那道遮蔽天穹的黑色帷幕，此刻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

露出了那原本应有的静谧天空。

星夜漫天。

月色皎洁。

陆青山站在殿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漆黑的小盒，其上散发着阵阵诡异的气息。

四周很安静，很安静。

安静到一片死寂。

他的目光有些怔然的望着天空，随后，缓缓低垂下来。

望向了身前。

陆青山突然想到了什么，眼中露出一抹恍惚。

原来是这样……

这才是天衍所看见的景象么。

依旧是那处辉煌殿前，依旧是那宽大台阶上。

自己正站在这儿。

殿前的广场之上，却是尸横遍野，一切都了无生机。

那位自大玄而来，气质翩翩如玉的男子此刻也倒在了尸骸之中，脸色露出不可置信的惊恐。

这一切并不是叶无忧做的。

而是自己做的。

啪嗒，啪嗒……

泥泞的脚步声传来，自那殿前硕大的广场外，一点一点传来。

月光照亮了那道身影。

浑身浴血，手持长刀，但步伐却始终不紧不慢，目露悲悯。

这一刻，在陆青山的眼中，那人的面部模糊不清，仿若有两张脸不断变幻一般。

陆青山面露怔然。

但最终，他还是清晰的看到了那张自己熟悉的面容。

叶无忧站在广场中央，一步步踩过一具具尸骸，面色始终平静。

众生无相，众生与我何加焉。

此刻的他，对于这一幕并无太大感触。

但当他走到陆青山身前时，脚步终于是轻轻一顿。

那双饱含悲悯之色的眼眸此刻微微眯起，目光越过了陆青山，望向了对方身后。

那儿，不再有原先那道象征【死亡】的黑色虚幻身影。

只是多了一具……腐朽的尸体。

和一本，从那原先虚幻中显露出的书册。

叶无忧此刻终于是轻轻踏上了台阶，站在了陆青山身旁，目光在那腐朽的尸体身上默默打量。

那尸体，很熟悉。

纵然腐朽不堪，纵然已然不符全貌，纵然死去了很久……

但那具尸体，是陆青山。

是更为年轻一些的陆青山。

他始终平静的眼眸之中，此刻泛起了阵阵波澜。

众生无相衍生而出的“完美”心境，似乎有被打破的趋势。

少许后，叶无忧目光望向自己身旁的陆青山。

他话音带着疑惑传来。

“这是什么？”

陆青山眼眸微垂，但听见叶无忧的话语声，终于是轻轻笑了笑。

随即，他似乎有些疲惫的坐了下来，靠在了那宽大的台阶上。

“无忧，我原先与你讲过，大炎有两处神道柱。”

叶无忧默然。

神道术——分身。

陆青山的话语再度传来。

“这是神道术衍生而出的分身。”

“他是分身？”叶无忧道。

陆青山微微摇头，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

“不，我才是分身。”

叶无忧的情绪终于是泛起了一丝变化。

他转头，仔仔细细的从上到下，将陆青山从头到尾的扫视一遍。

陆青山并不在意叶无忧的目光，只是话音略显疲惫道。

“无忧……或许你是对的。”

“曾经我问过你，是否愿意接受另一个完全一样的自己，他有着与你完全相同的记忆，容貌，境界，一切，一切都一样。”

“你……当时似乎不能接受。”

“现在我好似明白了一点。”

叶无忧道。

“你一直知道你不过是分身么？”

“是啊，我一直知道。”

陆青山回应着，随即又轻轻笑道。

“倒是有个趣事，无忧，你不是常常问我，为何老是看那些令人不耻的书籍么？”

“其实，我原先是不看的，或者说，本体的我，他从来不看那些皇叔，甚至极端厌恶，一心只读圣贤书。”

陆青山说着说着笑意逐渐浓重了起来。

“但是为师，觉得挺好看的。”

叶无忧张了张嘴，最终没能说出话来。

洛河之中，见到的那位女将，告诉自己陆青山从来不看那些书籍。

人是会变得……

片刻后，叶无忧问道。

“为什么会这样，你的本体是诡异，是大道残骸？”

陆青山摇头，语气淡然解释道。

“无忧，为师先前与你说过，【死亡】只给了我七次机会而已，每一次动用这份力量，便是抽取我七分之一的生命。”

“那时，七次机会都用完了，那是我的本体。”

“可那时的大炎，还未停止战争……”

“我的本体想了个办法，呵呵，当真是胆大包天，但却又确确实实成功了。”

“他使用神道术分出了我，然后在他自己被侵蚀殆尽之前，用某种法子和我另外订下了契约。”

“或许是契约，或许是自身的执念，让他一直跟在我身边，我不曾拥有诡异，但却自身与他相连，最终的结果，便是他承受【死亡】的一切侵蚀，而我……可以无限制的动用这份力量。”

叶无忧默然，轻笑几声。

“这算什么？”

“为师也不知晓。”陆青山微微摇头，显然，其中的逻辑他也并不理解。

这只是他当初的被侵蚀殆尽前的一次尝试，但是最终成功了。

叶无忧平静的眼眸中露出思绪。

是执念，还是所谓的契约？

买卖不破租赁？

叶无忧摇头，目光看着陆青山。

“那你现在，又是什么情况？”

陆青山回头，目光轻轻瞥了一眼“自己”的尸首，语气平淡道。

“或许是我背离了【我】的初衷吧。”

“什么初衷？”

“大炎。”

陆青山淡淡道，随后艰难的转过身，望向“自己”那张倒在地上，已经腐朽的面容。

“为师说过，我年轻时肆意张狂，那时的我，意气风发，心中的目标，也只有一个。”

“那便是自己亲手建立一个理想的国家，大炎被我视为最为珍重的存在。”

“我继承了我的一切记忆，也继承了我的理想，继承了我的目标，我完成了心中的抱负。”

“我一直认为，我就是我。”

话音停顿了一下。

“但是随后的这些年，这三十余年，我发现一切有了变化。”

“或许神道术分身，确实与自身是一模一样，我就是我，无论是本体还是分身，都是陆青山。”

“我的修为境界始终停留在五境，止步不前。”

“我不敢去突破六境，因为六境有心魔劫。”

“因为那一天，当我第一次尝试突破时，我发现我的心魔劫……是大炎。”

这便是那句话的来由么？

大炎对我……重要么？

“那一刻，我突然感觉我不过是继承了一个记忆与理想的空壳罢了。”陆青山缓缓道。

叶无忧沉默少许，缓缓道。

“陆青山，你六境了。”

陆青山轻笑道。

“是啊，我六境了，但结果看来，我似乎选错了。”

“也正因为如此，执念消散了，契约无用，【死亡】离我而去。”

陆青山此刻抬头望向叶无忧。

灰暗而疑惑的目光对上那道无悲无喜的眼眸。

“无忧，你说，我和‘我’，真的一样么？”

“我真的应该是陆青山么？”

叶无忧看了看陆青山，又看了看地上那具尸首。

他平静的答道。

“我只知道，你才是我师父。”

陆青山指了指自己倒在地上的本体，问道。

“他呢？”

叶无忧坚定摇头，“他不是。”

陆青山眼中的疑惑似乎稍稍少了些许。

叶无忧想了想，轻声道。

“人是会变的。”

“陆青山，二十岁的你意气风发，心中的理想与目标是建立打造自己理想的国度，这是你。”

“但你已经做到了，数十年后的你，你的目标与理想还与当年一样么？”

陆青山眼中疑惑稍稍凝固。

片刻后，伴随着清澈的笑声，渐渐消散。

他明白了。

自己就是自己，自己就是陆青山。

人是会变的。

一个目标的达成，会衍生出下一个目标与理想。

曾经的自己没有错。

现在的自己也没有错。

但是三十余年前的执念，化为了这份契约，化为了强大的诡异【死亡】，始终牢牢束缚着自己。

“谁说诡异这样就不用付出代价呢？”陆青山轻笑。

这份来源于曾经的执念，就如同一个枷锁，不让以后的自己走向半点偏移。

也做不出任何改变。

这便是代价了。

陆青山倚靠在台阶上，叶无忧站在一旁。

晚风袭来，吹起一地血腥。

陆青山目光有些怔然与恍惚。

“我还是做错了。”

叶无忧轻描淡写道。

“他们本意是强行要你身上的东西吧？”

“嗯。”

“那错哪了？陆青山，难不成你觉得你是个好人？”

陆青山眉头一皱，轻哼道。

“难道不是么？”

“是么？你这时候不应该说你杀的人比我吃的饭都多？”叶无忧反驳道。

陆青山一愣，随即弯下腰，嘴角泛起逐渐掩饰不住的笑意。

满是血腥的大殿前，传来两道清澈痛快的笑声。

少顷，笑声停下了。

陆青山目光看着叶无忧，此刻在他的视线中，叶无忧的面容很清晰。

是原原本本的叶无忧。

他轻声开口。

“无忧，为师要死了。”

“嗯。”

叶无忧清楚的知道，自己被【身份替换】影响了。

诡异是无解的。

世人只有生死之际，大道残骸似乎也会让步。

才方能察觉到这一点。

随之，叶无忧似乎有些不死心一般，问道。

“你没有遭受诡异的侵蚀，为什么会死？”

陆青山没有开口，而是从身后，捡起那本掉落于地面的书册。

书册上密密麻麻，很多名字。

这是可以赐予【死亡】的书册。

无差别，无视任何境界的杀人手法。

但现在，随着【死亡】离开，这只是一本普通的书册罢了。

陆青山将书册翻到了最后一页。

他目光平静温和，指尖轻轻拂过那一页的名字。

上面只有三个字。

陆青山。

平淡的话语声传来。

“其实我早就死了，不过是借着身后的‘自己’，借着【死亡】得以存活。”

“七次机会用完，【死亡】便会将持有人的名字记上去，这就是最后的代价。”

所以，这便是当初那句话语由来么。

不过一介行之将死的大道躯壳……

叶无忧沉默了一会，忽然抬手，将那本书册直接抢了过来。

撕拉，撕拉……

他眼中始终平静无比，但手中一点一点的，将其撕得粉碎。

他只剩独臂，便一手抓住，一手用牙齿咬。

破碎书页纷纷洒洒漫天。

陆青山轻轻摇头，笑道。

“不必如此，无忧，眼下的你倒是很平静，这样很好。”

叶无忧皱眉，将最后一点书页丢弃，右手独臂指了指自己胸口，淡淡道。

“不，我这里，很难过。”

他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我很庆幸，自己是如今这般摸样，难过，似乎又不至于太伤心。”

陆青山眨了眨眼，他好像听不太懂。

他轻轻取出两个物品，递给叶无忧。

一个漆黑的长条小盒-诡门棺。

一张千变万化的人脸皮-千人千面。

“无忧，你身上好像有第二只诡异了么……如此便无用了，但这【诡门棺】倒是可以作为一次使用，不过究竟是关你还是关其余人，亦或是一起关进去，就看你运气了。”

陆青山笑着，“对了，这两个诡异我都是用了封禁的，烙印在其上，你好好学学。”

叶无忧默不作声的将两个诡异收了起来。

陆青山还在絮絮叨叨的说着，但话音却是愈发微弱。

“无忧，之后你替我出一趟大炎，不要留我的尸体，将我送回陆家，和我母亲葬在一起。”

叶无忧沉默了一会。

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陆青山笑着道。

“放心，为师不是什么善人，大玄他们有些人惦记我身上的【死亡】，所以方才我已经送他们去亲眼感受了，一会我就下去和陆家老祖打招呼。”

叶无忧怔然半响。

“为师，为师先前曾算过你数次，虽然极为模糊不清，但你的命数极为交杂，如果说我第一次遇见你，你的命数只是比常人稍多，但现在，就是无数条丝线交杂一起，远远超过常人，这很不正常。”

“你听着。”

陆青山眼中突然湛出了光芒，他坐直了身躯，嗓音醇和道。

“若是遇见解决不了的生死危机，你便去往天澜城待着，为师算过会有转机。”

“若是遇见难以解决的问题，去天机楼，那位楼主欠我一次，他知道的东西，很多很多。”

“若是……还有解决不了的事情，去道宗，你可以信道宗，但不要全信。”

叶无忧目光望向陆青山，眼中有些古怪。

“想什么呢？”陆青山问道。

叶无忧目光平静，似乎想到了某些事情。

“我在想，你那本体都倒腾出这么一个法子作为后手，你这几十年来，总不能脑子没有丝毫长进，就没有什么后手？”

陆青山目光微微一怔，随即轻笑着摇头。

“不知道呢，或许有，或许没有。”

随之，陆青山目光一凛。

“无忧，杀了我。”

叶无忧皱眉，但陆青山的话语再度传来。

“你不是一直很疑惑，天衍之法如何修炼到更高层境地么？”

“为师也曾有过这般念头，一辈子什么事情都不做光看小人磕头么？呵，十辈子也磕不完这个头。”

“后来为师才发现，除去寻常的推衍，若是你推衍出命定天变之事，并且改变了它……那么提升会很大。”

“除此之外，便是传承了，我的天衍，也是我师父传于我的，我亲手杀死了他。”

“杀了我，我的天衍便是你的。”

“至于你自身所受诡异影响，被更改了身份，此事不算很困难。”

“你既然受那诡异影响，那么七层天衍，足以帮你推衍到那诡异的所在，寻到它，会有办法的。”

叶无忧目光终于是从平静化为怔然，他伸出了手，但却只是悬在那儿。

咔嚓，咔嚓……

他好像听见了什么破碎的声音。

自我以下众生平等。

心境一瞬间瓦解。

眼中的无悲无喜，悲悯之色此刻渐渐消散了。

叶无忧好像是第一次，没有陷入昏迷，而是清醒着从众生无相中变为了寻常。

【弑师证道，就在今日！】

旁白的话音刚刚响起。

但下一刻。

《无相心经》第二重，众生无相。

他再次主动追寻着，尝试着进入无相，但并非搏命，而是去逃避。

眼眸中神情再度无悲无喜，平静异常。

叶无忧的手终于是放在了陆青山那已经化为苍白的发丝上。

一行清泪自属于自己的左眼流淌而下，但面容平静异常，众生不过蝼蚁，生死不过须臾而已。

“师父，徒儿送你上路。”叶无忧淡淡道。

陆青山终于是笑了笑，轻轻闭眼。

六境天权的气息最后一次显露而出，气机溢散，但却一点点攀高，宛如一人誓要登上最高的山峰。

清朗的笑声伴随着风声，伴随着月光，伴随着血腥的气息传荡四方。

“无妨，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我们后会无……”

一抹气机乍现。

话音戛然而止，气息逐渐消散了下去。

叶无忧收回了手，目光平淡，负手而立于殿外。

“有期。”他淡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