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脑子反应了足足十几秒,他才意识到身旁这温婉亲近的女人说了什么。
亲眼看着绿萝的双亲惨死?
而且还是死在同族手里?
“你是没来得及救他们?”
少年下意识提问,可美妇只是很平静的说:“不,我是亲眼看他们死的,到现在我甚至都庇护着凶手,你甚至可以直接说凶手就是我。”
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好似吃饭喝水那样随意,但这句话让江枫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汗毛耸立。
一时间在前方带路的脚步停了下来。
哒!
美妇也站住脚步。
长裙缓缓挪动,看向主峰小镇,眼中满是惊叹,她能隐约感觉到有一道视线自上空而来注视着自己,是仙阁的最顶层。
礼貌欠了欠身。
狐族中不止有一位弟子拜入紫霄宫门下,在整个中原境内愿意收留妖族共行大道的修真宗门少之又少,绝大部分人对于妖族都是比较敌视的状态。
紫霄宫算是其中为数不多的愿意收留妖族的宗门,其根本原因不单单是双方距离较近,而是因为……
宗徽。
不知道各位是否还记得,江枫初来双峰城时,就曾站在紫霄阁前盯着那块无名匾额看了许久,上面只有一个图案,那是一个云雾缭绕,兽首从云中探出的图案。
现在那个图案同样绣在江枫身上,这是紫霄宫的宗徽。
从开山祖师爷开始,紫霄宫和妖族就有千丝万缕的渊源,那位开山祖师爷原本是个放牛娃,每日带着牛在山上到处乱逛,两个宛如家人那般同吃同住。
后来即便是得了机缘,祖师爷也把自己得到的东西分给那头老牛一半,生怕陪伴多年的老牛寿元耗尽。
而老牛日月跟在主人身旁自然有了灵性,每日跟在主人身边,协助主人踏上仙途,最后从一头普通的畜生硬生生修炼成那太古之初才存在于世的夔牛。
这主仆二人的故事即便如今都被人们口口相传,并且祖师爷就连创建紫霄仙宫后,都将这陪伴了自己无数年的好兄弟给雕刻在宗徽上,被诸多弟子铭记于心。
据说那头夔牛在紫霄宫当初陷入困境时,牛首冲出天穹仰天狂啸,竟然是引来无数妖兽陪同它一起厮杀,那都是它修行多年以来在妖域认识的旧友,硬生生护住了主人遗留的宗门,护住了主人的子孙后代。
有了这层关系双方之间自然不会有什么冲突,即便这么多年过去紫霄宫依旧还记着当年的恩情,对待它们这些盟友后裔很是客气。
从高处投来的视线很是慈祥,并无任何敌意,更像是长辈见到了正在串门做客的后辈。
“嗯?”
鼻尖微微抽动。
在大街上她自然不会详细说那些过往之事,神情有些惊讶,她注意到身旁的茶楼内传来一股若有若无的仙香。
那是龙涎香的味道。
通俗点说,这是一种非常高级的香料,从深海巨鲸腹内才能诞生的宝物,在这个年代基本上都是一国之中有权有势的人才有资格安置在家中。
听起来这东西在身为仙门的紫霄宫内应该算不上多稀罕才对,可问题是……
这是妖王级别的。
对,是从一头等同于人族元婴期的高手肚子里取出来的,是亲手取还是人家自愿吐,她不知道,但一家茶楼居然能把这玩意儿直接放在大堂,可想而知这紫霄仙宫是何等气派。
“正好,这家茶楼不错,公子陪我坐坐吧。”
“嗯。”
两人一起坐下。
姿势优雅,双腿并拢,有不少人见到江枫后都有些惊讶,发出窃窃私语,看的出来平日江枫没少带着御剑峰的姑娘们出门逛街。
不过他也没办法,因为自家师姐是女子,所以收下的徒弟自然是以女子为主,倒不是她对男子有什么意见,还是那句话。
不方便。
尤其是需要长时间生活在一起时,更不方便,倘若山门中人数够多那也倒还好,像是青霞峰就是专门划分了两个区域。
问题是御剑峰本来就没几个人,也没几座房屋。
“呼——”
“色泽清澈,不见杂质,通体犹如琥珀,光滑圆润,脾人心肺,这般茶艺属实难得。”
“曾经我听闻,紫霄仙宫内有许多退隐的老前辈,他们并未返途归乡,而是留在宫内,在山中做些喜欢的事休养生息,安享人生。”
“现在看来果然名不虚传,这润茶去杂的手法就连我都学不来,而且这茶叶恐怕也不是茶叶。”
“是仙草?”
语气略微带着几分疑惑,但当即肯定心中所想。
“嗯,就是仙草,只是心月姐你修炼的是妖气,我们修炼的是灵气,所以你喝下去感觉不到罢了,不过我刚才抿了一口,能感觉到体内正在慢慢恢复气力。”
“厉害,不枉我走这一遭,当真是让我长见识了。”
赞不绝口。
但凡初次来到紫霄宫的人都会发出这种感慨,哪怕是江枫第一次来茶楼喝茶,结果灌了一口发现灵气从四面八方往自己体内狂涌的时候,都被吓了一跳。
这叫什么?
底蕴!
居住在主峰山脚下的并不一定全都是紫霄宫弟子,有很多人都是老一辈弟子们的血脉。
修行一途,并非人人都适合,也并非人人都有这样的天赋,即便是没有天赋的弟子们,紫霄宫也不会将他们赶走,而是任由他们留在山中。
普通人不过百余年寿元,其实这个年头普通人六七十岁寿元就差不多了,也没必要将人家赶走,把他们安置在主峰脚下继续生活。
正好,也能给诸多紫霄宫弟子们提供一些方便,毕竟这数万人的大宗门里总归有些要干粗活,他们获得机缘,弟子们能得个方便,何乐而不为?
享受着这难得的安逸氛围,不过江枫的视线倒是一直锁定在心月身上,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态度。
“既然公子对往事感兴趣,我想想啊,该从哪儿说起呢……”
换做是别人,心月绝对不会开口多言。
尤其是这些往事对于心月来说并非什么美好的记忆,可面前这有些稚嫩又非常认真的少年不同。
他是自己父亲的转世。
无论江枫承不承认,这具身体就是妖夜真君根据自己的需求和喜好捏造的躯体,他身体内就是拥有妖夜真君的残魂,并且还有那位妖君此生近三成修为。
唯一缺失的就是记忆,但记忆这种东西在他两次失控后,已经开始陆陆续续涌入他的脑海,无论他承不承认,都无法改变这个事实。
“妖族的规矩,和人族略微有些不同,不,规矩大致相同,应当说是处理事情方面更为极端。”
“当年我初来妖族,举目无亲,当时的我遵守母亲遗愿,想让我重整狐族,重振狐族,虽然母亲和族人相隔万里,但心中依旧记挂着。”
“那时的我修行略有小成,四下打探消息后便选择了最简单粗暴的方式,试图一统狐族,毕竟狐族内的最强者当时不过化神期,我亦是化神,能面对那几位家族都能占据上风。”
“不过我毕竟是外来者,也不能将母亲的事公之于外,毕竟当时狐族因母亲的决定被牵累,死伤惨重,化身以上的高手硬是死的一个不剩,为了协助母亲狐族算是被榨干了所有骨血。”
“原本风光无限的狐族在失去了所有高手的情况下分崩离析,原本的领土被抢走,生存空间被不断压缩,最后只能在妖域东方的一个小角落苟延残喘。”
“族群内因为此事也分化出许多派系,各自掌权,试图将其他家族吞并,有苏一脉原本占据主导,是我母亲的一脉,只是……发生那件事后,大家都不再信任他们。”
“族人对母亲和父亲有怨气,有怨恨,我完全能够理解,那段时间族内混乱,爆发内战,同族之间大打出手,兴许你听绿儿和苏衣说过这些事,但我可以告诉你。”
“这种内部竞争、厮杀,谁都没错。”
心月的神情有些严肃。
现在的她已经不是那个年轻稚嫩的小姑娘,而是一族之长,一个上位者,站在她的角度看待某些事情会得出截然不同的结论。
江枫点了点头,他大约能明白心月的意思,在素衣姐口中,她们当然是受害者,可如果是在那些族人们眼中,她们有苏一脉是加害者。
是将他们整个族群推入万劫不复深渊的罪魁祸首,将族群祸害到如此程度依旧不知悔改,还在维护那个犯下大错的前任族长。
非但不听劝,更不愿意交出主导权,继续带着族群往错误的方向越走越远,最后忍无可忍,在震怒之下直接和其他几个家主串联到一起,让有苏一脉承受大难。
就连绿萝这种小公主都不得不逃离妖域,沦落到在青楼谋生。
看向窗外,这紫霄宫仙气飘飘,即便是她来到这里都能感觉到身体非常舒适,简直是天生适合修炼的地方,在这种地方生活,也难怪绿儿进步如此神速。
“有些事情不分对错,大家都是为了能够让族群延续,为了让族人拥有更好的生活,为了夺回曾经失去的领土,回到自己的家乡。”
“这个结论在你耳中听来兴许有些可笑,可事实就是如此,另外三家联合在一起围攻有苏一脉,我哪怕是知道此事都没有阻拦,因为我知道他们想做什么。”
“你是否想过,以当时绿儿的年龄和她的修为境界,是如何从化神期高手眼皮底下逃出来的?”
“遭遇大难前有苏一脉旁系加上直系子嗣共千人,那次暴乱后,他们这一家的子嗣依旧有千人,实际上真正死去的不过寥寥几十人,你可知为何?”
“因为他们并不想真的内战,只是认为那些老顽固无法继续率领族群走下去,想逼他们退位,放掉毒血,没错吧。”江枫的回答毫不犹豫。
脸上露出一抹微笑。
对于这位聪明伶俐的小公子她很是喜欢,唯一可惜的就是自己遇见江枫太晚,若是遇见他早些,说什么自己都要把他拐去妖族。
“公子所言不虚,事实便是如此。”
“苏衣应该和你说过,另外三家想要破坏祖祠,那里有上任族长的遗物,甚至还有那位人族大帝曾经的遗留,但有苏一脉作为正统,掌握大权,说什么都要拼死阻拦。”
“这并不是他们爆发内乱的最重要原因,更多像是一个导火索,多年积累的不满,愤怒,在这时瞬间爆发,那场会议成为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结果你也知道了。”
“说起来,你觉得在破坏祖祠这件事上,谁对谁错?不,应该说你认为应当如何?”
少年沉默了几秒。
心月并没有直接说出绿萝双亲间接死在他手里的原因,但他在听完来龙去脉后,差不多能猜到事情发展的原因。
双方理念的冲突,加上长久的压制,以及对于族群未来看不到希望,让他们不得不发出碰撞。
绿萝双亲的惨死,既是用作于安抚族人的方式,也是她彻底统一狐族的唯一方法。
用他们的死,给所有族人一个合理的交代,平息他们心中的愤怒,让族人不会迁怒于有苏一脉的其他子嗣。
毕竟罪魁祸首已死,更新迭代,新族长上任,一切都在朝着好方向发展。
就连那些有苏氏的族人也只是流离失所,并无性命之忧,反而生活在世界各地,如果没猜错,心月没将她们强行召回,也是担心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站在个人的角度来说,我会坚持守住,那毕竟是自家长辈的祖祠,是长辈留下的唯一念想。”
“但站族长的角度上来说,我的选择……”
“会和你一样。”
心月正在斟茶的小手拎着茶壶,突然悬在半空中。
“心月姐,如果我没猜错,那位前任族长应该是你母亲吧,虽然我不太聪明,但你和师姐那场谈话暴露了很多东西,我能猜到一部分。”
“而且自打和你见面后,我这肚子里可是躁动的很。”
笑了一声然后捂着肚子。
两人对视一眼,相视一笑,并未言明,但心有灵犀。
“是的,你猜的没错。”
“我亲手破坏了祖祠,破坏了他们给母亲和父亲建立的衣冠冢,至于遗物……”
心月单手托腮,撑着下巴,手肘放在桌上,另一只手则是曲起一根手指,带着笑容点了点面前的少年。
“就是你昨日才学会的妖心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