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伏天泡澡要的就是一个酸爽,滚烫的热水这么一泡,怯寒祛湿,仿佛也把人骨子里的那一点沉郁之气给逼出来。
姐夫常有光就是如此,被热水一激发,全身血脉流通加速,脸上总算是有了丝血色。
“我都没想过我这辈子还能过上这种苦日子!”
“天不亮就听起床号起来干活,一直干到日落西山,总之是干不完的活。一顿饭就两个玉米面的窝窝头一勺白菜土豆,多了没有,见天的吃不饱......”
“起得比鸡早,吃的比狗少,干的比驴多啊......”
官塘的两个浴盆里蒸汽缭绕,不过以王德明的目力还是看的清他脸上的神情。
虽然脸上有了血色,但是神情依旧凄苦,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在农场改造的生活,也不管对面的王德明愿不愿意听,就这么一直说着,仿佛要把过去几年的苦楚一口气的排解掉。
“住的是大通铺,再干净的被子没两天就有虱子爬进去,咬的身上全是红点点。”
“夏天和冬天都各有各的难熬,夏天的时候,满屋都是尿骚味,脚臭味,汗酸味;冬天,嘿,冬天屋子里连个炉子都没有,说是怕把我们中毒......”
“好在也定时给安排洗澡,夏天还好些就着凉水洗还凉快;冬天可就找罪喽,要是轮到以后一轮进澡堂,那个大池子里好像永远漂浮着一层不知道什么东西......所以我们干活的时候就拼命干。”
“这些倒还好,最难的是最开始犯大烟瘾的时候......直接捆住手脚扔进一间只有个小窗户的小房子里,你无论怎么喊啊,叫啊,都没人理你。等你没劲儿了,就给你一点水喝......”
常有光就这么一直碎碎的念叨着,想到哪说到哪,“不过也不是没有好的。看守我们的战士从来不打骂,白天组织我们劳动,晚上组织我们学习、读报。”
“我这才真的是知道自己以往错的有多离谱......我这不就是国家的蛀虫么?除了吃喝就是玩乐,从来没用自己的双手劳动过,一点贡献也没做过,还看不起劳动人民......”
“德明......”常有光突然语气变得很严肃,目光透过蒸汽坚定的看向王德明,郑重的说道:“我现在什么苦都能吃,什么活都能干,我以后一定会靠着我的双手养活宝珍她们娘几个。”
“嗯,姐夫,我相信你!”王德明听的耳朵都快起茧子了......他充分理解了鲁迅先生的那句话:人生的悲喜各不相同,我只觉得很吵闹。
“姐夫,我喊师傅过来给咱们俩搓澡。”
“别,花那钱干嘛,咱俩互相搓嘛,我在农场里就是跟工友们互相帮忙搓的。”
“呃......那好,姐夫,你帮我搓个后背就成。”
“成,我也是。”
俩人从浴盆里站起来,这时候常有光的眼神里多了几分灵动,看着王德明依然壮硕的体型,眼里露出羡艳,感叹道:“德明,你还继续玩摔跤呢?啧啧,浑身的腱子肉啊。”
“嗨,纯粹是成天上班忙着给人推拿按摩练出来的。”王德明打了一个哈哈,搪塞过去。
轮到王德明给常有光搓后背......嚯,骨骼嶙峋,整个人干巴瘦,是再也看不出几年前常公子那一身满是脂肪的细皮嫩肉了......
常有光还挺骄傲,说道:“德明,你别看我现在瘦,可浑身都是劲儿,去修水库的时候,我一个人能挑起200斤的担子......”
没有请师傅搓澡,顺带着连修脚也推掉。用常有光的话说,自己回家用剪刀自己剪脚指甲,别花冤枉钱。理发更是不需要,都寸头还有什么可理的?
合辙这次的劳动改造很成功啊,真的让常有光洗心革面。
要知道以前常有光可是追求享受的主,甭管家里落魄成什么样,该享受的时候那是一条都不肯落下。
反正没钱就卖家底嘛......
阎宝珍给常有光娘仨都准备了新衣服,旧衣服、旧被子直接打包,就近卖给东安市场的二手衣服贩子,卖了几块钱。
新衣服都是阎宝珍亲手做的,用的粗蓝布,样式是中山装和列宁装,用她的话说,现在再穿丝绸衣服就太打眼。
接风洗尘的宴席放在了丰泽园,虽说王府井的翠华楼也不错,但是姐夫一家子出来的第一顿饭嘛,总归要隆重些,显得重视。这些小细节王德明拿捏的还是很到位的。
葱烧海参、砂锅鱼肚、清炖裙边、脍乌鱼蛋、干烧大鲫鱼等菜品端上来的时候,老太太马秀琴眼泪当即如同雨珠般掉下来。
拉着阎宝珍的手就不肯放开,连连拍着,感动道:“宝珍呐,咱们老常家可多亏有你和德明,不然我这一辈子可再也吃不到这么好的菜了。”
另一边的常有蓉的是眼泪涟涟,冲着王德明说道:“德明,姐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姐只能......”
“别介!”常有蓉的这一番表态差点把王德明从椅子上吓的蹦起来,连连摆手,“咱们可是实在亲戚,当不得感谢!”
王德明可非常害怕常有蓉来上那么一句:妾身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的虎狼之言......
别说以前她还有几分姿色的时候,王德明就看不上,更别提现在已经成了标准的黄脸婆。
常有光长叹一声,说道:“唉,咱们来日方长,德明和宝珍都是咱们家的大恩人,要不是她们姐俩,阿玛,爸爸他......”说着他的眼泪也下来了。
“呜......呜......”
被常有光突然提起老常头常旭升,老太太马秀琴和常有蓉哭的更加厉害,阎宝珍也陪着掉眼泪。
“老太太、有蓉姐、姐夫,现在总算是一家团圆,相信常大爷在天之灵也会跟咱们一样的开心。尤其是姐夫现在可谓是洗心革面,常大爷肯定会更加的欣慰。”
王德明率先举起酒杯,“咱们先碰一杯,敬老爷子的在天之灵。”
总算是把正常的饭局节奏带回来了,真是心累啊。
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常有光这娘仨最后把菜盘子里的汤汁都沾着馒头吃肚子里,留下的盘子比洗过的都干净,光鉴照人......
这娘仨最后撑的,瘫坐在椅子上,站都站不起来,捂着肚子吭叽着,老太太眯着眼睛,“哎呦,吃到嗓子眼了,吃了这顿饭就是立马死了也值了......”
常有光和常有蓉不约而同的点头。
王德明满额头黑线,改造的这么彻底么?身上的封建迷信都被改造没了。
要知道旗人尤其崇神拜佛,大户人家会有专门的房间作为供奉祖先的祠堂;就算没钱的,也会在堂屋的西墙上安置一个供奉祖先的龛笼。
里面会放着祖先的牌位和五色纸,逢年过节都得上供。
京城之前做饽饽的店铺,专门做一种饽饽,叫做蜜供,像塔一样供奉在祖先牌位或是请到家里的佛堂。很多时候旗人家里条件好不好,就看蜜供就能分辨出来.......
请丰泽园的店员收拾好桌子,端来山楂和茶水。
足足两个小时后,王德明才带着他们去往南锣鼓巷95号院。
“哟,宝珍,这就是你们家那口子吧?你好你好,我是院里的管事大爷,姓阎,字埠贵,跟宝珍那可是实在亲戚啊,以后有事您说话。”
“那可就谢谢您了。”
“您怎么称呼?”
“常有光。”
“常有光?”
“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