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军军营。
灯火连绵,像是大地绽放出了群星。
营帐漫山遍野,哪怕是夜晚,依旧喧嚣一片。
中军大帐。
一身盔甲的安世耿端坐在主位,正举着酒杯对手下哈哈大笑,忽然,营帐门帘子被掀开,走进来一道白眉白须却腰背笔直的身影来。
安世耿表情一惊,慌张起身:“爹。”
白发白眉的老者满脸皱纹,却身穿盔甲,看着老迈,依旧腰背笔直,给人一种巨大的压迫感。他抬起脚往前走去,来到慌张起身的安世耿跟前,忽然抬起手,一巴掌抽过去:“逆子。”
安世耿捂着脸,桀骜不驯的被抽到一旁,懒洋洋开口:“爹,宋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如此良机,我们安家岂能放过?”
“你懂什么。”安云山坐下,拿起匕首切割羊肉,送入口中一边吃,一边目光扫过安世耿:“坐下。”
看到儿子席地而坐,安云山沉默的吃着肉,浑浊老迈的眸子扫过营帐,营帐内是他安家多年来拉拢的文武官员,各地封疆。这些人既然能被他们拉拢,背叛皇帝和赵家,可见也不是什么有忠心的人。
安云山威势很强,他不开口,没有人敢开口,群臣只能在下方低着头,满脸紧张的看着桌面。
唯有安世耿扭来扭去,浑身不自在的坐在那里,像是长满了虫子似得。
安云山气恼:“废物,你可想好了怎么做皇帝?”
安世耿抬起眼眸:“瞧您说的,我们兵强马壮,打过去,我们就是皇帝了。”
安云山嘴角抽了抽:“我是问你,你可想好了怎么去做这个皇帝?你看看你,扭来扭去,像是一条虫,哪里有半分威严?就算是坐在龙椅上,也是一条虫罢了。”
安世耿不屑一笑:“爹,你这话我不认同,当皇帝嘛,会盖章就好了。”
“怕是怕,你连做个图章的能力都没有。”安云山目光失望,恨铁不成钢:“你仓皇起兵,可了解了京城的情况?我们的敌人有多少大军?可知道一旦接了皇位,能否稳定天下?世上又有多少乱民?”
说到这里,他扫了一眼安世耿,目光无奈:“你想当個木塑图章,那是因为皇帝软弱,愿意听话,喜欢去饮酒作乐,夜夜笙歌。但是你性格乖戾,行为嚣张,不受管教,面对我都敢反驳,若是你坐在那个位置上,岂不是要无法无天?”
安世耿满脸桀骜不驯,心说当皇帝不就是为了无法无天,不无法无天,谁还当皇帝啊。
但是,他的老爹安云山深深叹息:“皇帝,岂是那么好当的。”
“你强势了,百官骂你残暴。你软弱了,百官骂你昏庸。百官总是不吃亏的,在爹看来,当官,比当皇帝好多了。”
“你或许可以压服百官,但是就连普通黔首都知道反抗,更别说出身高贵的百官,岂能任凭你坐在头上拉屎拉尿?你若是同流合污,那天下百姓也会反你……当皇帝太难了。”
安世耿有些傻眼:“爹,我就是觉得好玩,不过听你这么说,这皇帝咱不当了?”
安云山嘴角抽了抽,斜了一眼这个乖戾贪玩的儿子:“你说不当就不当?你麾下的大军怎么办?你不当,他们就要把你五马分尸。好玩?你到底怎么想的,皇帝不是用来玩的。”
他恨铁不成钢,伸手虚空点着儿子,只感觉头疼无比。
“女皇帝可以玩啊,感觉玩着还很有意思。”
“逆子,你还敢顶嘴。”
“爹,不是我说的。”
安世耿疑惑的看了看左右,目光不爽。
安云山却表情一僵,猛地扭头,须发皆白,在脸庞上飞舞。浑浊的眸子微微一缩,冰冷的看向外面:“什么人?”
他猛地起身,声音刚刚落下,身体却已经冲出了营帐。下一刻,安云山脸色凝重,只见营帐跟前的空地上,出现了两道人影。一个人影身穿龙袍,坐在轮椅上,一道人影站在轮椅后面,身材高大。
江河和盛崖余的形象早就传遍了天下,因此安云山一看就明白了二人的身份。
他伸手拦住身后激动的安世耿等人,双手抱拳,鞠躬行礼:“云山见过大乾女帝……还有皇夫。”
江河嘴角一抽,翻个白眼。
无情却脸颊抖动,憋着笑意。
安云山深吸口气:“不知女帝和皇夫前来,可是要取老朽性命?”
无情开口:“刚才听老将军的话,朕心中很是感同身受,做皇帝确实太难了。朕虽然才当了半个月皇帝,但是却已经对这天下官员失望,因为朕无论如何努力,他们总有办法找到空子,把朕的圣旨当做耳旁风。”
“哎,朕的圣旨说的太清晰了,他们也严格遵守,可百姓中总能因为圣旨闹出一些乱子来。因为朕的圣旨,总有照顾不到的地方。官员回答,圣旨的条条框框,没有弹性,只能按章办事,不能灵活处理。”
“朕的圣旨说的含糊不清了,可经过他们的解释,却又变成了另外一个意思。官员回答,圣旨中他们理解的,就是那个意思。朕很生气,可百官更委屈,还指责朕的圣旨不够清晰。”
无情目光迷茫,表情深受打击,精致的俏脸上,浮现出抓狂的神态。
她一直都很恬静,表情也没有太多的喜悦和生气。
但是当了几天皇帝,无情觉得自己每一天的情绪都是大起大落,前一刻狂喜,后一刻暴怒,人都要分裂了。
无情很崩溃,几乎是喃喃自语:“老将军能理解嘛,朕只是关心他们的身体,问他们早朝之前是否吃饭,身上的衣服是否暖和,然而第二天,草堂上就全是身穿补丁的百官……”
她痛苦的捂着脸低头:“朕真的只是简单关心他们而已啊。”
安云山看着无情崩溃的样子,一时间表情古怪,眼珠子乱转:“女帝是来劝说老夫,退兵认罪,投靠大乾的嘛?”
无情痛苦的表情一僵,刹那间瞪圆了眸子,她情绪激动,坐在轮椅上肩膀颤抖,都带着哭腔:“你们这些人,脑子是不是有问题。”
“我只是想告诉你当皇帝有多累而已,多么不容易而已。”
“我哪有劝说你们退兵?”
安云山神色怀疑,默不作声的后退两步。
他还没开口,安世耿就冷哼一声:“呸,你不就是想说这些,吓唬我们父子二人,让我们父子二人以为当皇帝很痛苦,打消造反的心思吗?”
无情沉默了,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看着安世耿和安云山等人戒备的样子,无情颓然的身体往后一软,闭上眼睛靠在轮椅靠背上,有气无力的叹息:“夫君,动手吧。”
江河眉开眼笑:“你想通了?”
无情生无可恋的点头:“我本以为,安将军能造反,应该是能体会到朕的苦心的,若能感知到朕的痛苦,知道朕的不容易,这皇位给你也就给你了,至少你不会乱来。”
“但是朕没想到,安将军竟然也跟朝堂上的百官没有什么区别。”
“朕真的没有别的心思啊……”
无情很痛苦,她只是想看看,安云山能不能体会到皇帝的不容易,若是能感同身受,皇位给对方,就算对方不是明君,应该也不会太坏。
可无情失望了,安云山虽然名声大,可反应也跟普通官员一模一样,琢磨她是不是有什么算计,或者指桑骂槐。
无情是真的没有那种心思。
江河咧嘴笑道:“夫人别难过了,其实,你换个角度想一下,也就理解对方了。”
“什么角度?”
江河沉吟:“嗯,安云山大概是家大业大,手下无数。若是他召集手下开会,也说如同你刚才说的话,你说他那些手下,会不会反应也跟百官一样?”
无情陷入了沉思,安云山这时候也回过味来了,惊疑不定的看着两人。
江河笑道:“屁股不同,看问题的角度不同。哪怕是家丁之中,家丁队长和普通家丁的想法,那也是不一样的,位置决定脑袋嘛。”
江河揉了揉无情的脑袋,安抚着情绪崩溃的无情。
下位者,总是会习惯的揣测上位者的想法、
哪怕是上位者根本没有什么别的心思,只是简单关心,下位者都会产生脑海风暴,根据行为习惯,说话语气之类的进行推断,总能得出一些结论来。
毕竟人的行为作风,生活习惯,说话语气,是受到环境和身边的人和事影响的。再高高在上的人,也总能会被气着,或者因为某些事而开心,烦闷。
有道是没有市场,就创造市场。
没有需求,那就创造需求。
只要琢磨的多了,总能找到空隙,去迎合。
上位者哪怕真的没有什么算计,可看到自己的气愤被人排解,快乐被人认可,需求忽然被满足,麻烦忽然被解决,心中也定然是很愉悦的,能产生共鸣的。
久而久之,也就同流合污了。
就连小孩子,都有比一比谁尿的远的心思,更别说是大人了。
江河想到此处,忽然心神再次开阔起来,脸上笑的更加愉悦。
他忽然明悟,这世界上大概只有三种人,第一种,是能同流合污的人,往往事业有成,享受荣华富贵。第二种,是看破了名利,不愿意同流合污的人,往往风轻云淡,只愿意过自己的小日子,不为外物所动的。至于第三种,大概就是老实本分,谨言慎行,做坏事害怕惩戒,做好事又畏首畏尾,只能夹在两者中间,在泥潭中沉浮,在凡俗中磨难的……
江河自问,自己是哪一种?
他思考良久,却发现自己哪一种都不是。
他实力强横,世间对他有利的事情已经不多了,因此他高高在上,游戏红尘,唯一的爱好就是美人。当然遇到对自己有好处的东西,江河也会巧取豪夺,单凭心意了。
想到此处,江河长袖一甩,刹那间寒气逼人,空气都宛若冻结。
安云山瞳孔收缩,刚要拉着儿子后退,却已经晚了。铺天盖地的寒冰覆盖,刹那间蔓延出去,整个营帐都被冰封。数万大军所在的营地,眨眼间就变成了冰天雪地,人影如同冰雕。
江河抓住轮椅,脚尖一点,带着无情离去。
无情于心不忍,回头看着冰封的数万大军,纠结道:“是否杀戮太多了?”
江河敲了敲她脑袋:“你就是太在乎,所以才会这么痛苦。做皇帝,就要随心所欲嘛,你不在乎了,急的也就是别人看了。”
“是这样的道理吗?”无情有些不解,迷糊的看着江河:“夫君,你说怎么才能让天下百姓过的好起来?”
江河无言以对,他当过皇帝,但是他也没在乎天下百姓的死活啊?
他在另外一个世界,只是天天选秀,然后生孩子,一个人创造了一个族群。而天下百姓,却因为十五年的战争,死伤惨重,到处都是寡妇,百里无人烟。
所以,江河不想在这方面去思考,去努力。
而无情,依旧充满了希望。
回到皇宫之后,她召集铁手进宫,封为新的捕神,整顿京城秩序。
同时召集百官,下达圣旨,安云山冒犯天威,苍天降下惩戒,以此稳固朝堂。
然后又派人翻阅古籍,总结历朝历代的经验。
无情惊喜的发现:“天下纷争,多以土地兼并为根源,以吃不饱肚子为根由……只要朕能让人人吃饱饭,吃上肉,这天下就成了大同盛世了。”
江河只是脸色古怪的看着无情,无情却像是找到了新目标,充满了奋斗的热情,亲手选拔认可自己理想的臣子,然后驱除那些阳奉阴违的奸贼。
无情发现,有了认可自己的人之后,朝廷运转更加通透,就连京城都开始稳定,而且,稳定还向着天下各地扩展。
无情觉得,自己找到了正确的道路,更加用心的处理朝政,就连江河这个皇后,她都提不起太多的兴趣去宠爱了。如果不是承担着传宗接代,稳固国本的重任,无情估计要把江河打入后宫。
江河担心无情的身体,看她兴致勃勃处理国事,已经没有了男欢女爱的庸俗追求,江河就传下了功法。
他将成神法修改修改,传授给无情。
……
这一日。
“夫君,天下土地有数,要让人人都有地耕种,朕要么铲除现有的地主豪强,要么就往外开疆拓土,收获更多土地,迁移百姓。”
无情背负双手,如今已经有了女帝的威严,明黄色的龙袍在日光下闪闪发光。
她紧皱巴掌大的精致脸蛋,沉思开口:“朕看史书,上面记载穷兵黩武之事众多。但是结合实际情况,朕觉得,那些皇帝未必就是昏君暴君,或许穷兵黩武,只是他们为了维持统治,开疆拓土罢了。”
“毕竟,就算不能开疆拓土,人死的多了,吃饭的人少了,天下也就能太平一阵子了。若能开疆拓土成功,收获更多土地,自然也解决了土地问题。”
“能当上皇帝的,哪有什么真正的庸才?那些前期圣明,后期昏庸的帝皇,或许只是看到了天下顽疾,而穷极一生无法解决,因此而失望,自暴自弃罢了。”
无情目光茫然的看向天空,口中喃喃:“研究了这么久,不怕夫君笑话,我们得出的计划,就是要学习隋炀帝这个暴君,大起工事,因为只有如此,才能将那些无家可归的人用起来。”
“夫君你说,朕会不会变成隋炀帝那样?”
不等江河回答,无情就接着道:“不过朕要慢一点,不能学杨广那么着急。可官员告诉朕,如果有大量的人去做工,恐怕天下地主豪强的奴仆就减少,无人去耕种,到时候,依旧会有人造反。”
“这历朝历代的史书,晦涩难明,文字记载,对错难分。若是从名利出发研究,朕发现,哪怕是臭名昭著的昏君,也并非完全是真的昏庸。”
“至少若事不可为,天下失控,权利失衡,朕可能也会学灵帝那般,卖官粥爵,维持统治。”
无情表情痛苦,她已经完全把自己带入了皇帝,站在皇帝的位置上,她忽然发现,皇帝的敌人,竟然是天底下的所有人,怪不得被称作孤家寡人呢。
至少无情如今觉得,如果有人要动自己的江山,她肯定会不惜一切代价维持统治,拿回手中的权利。站在皇位的角度出发,历史上那些昏君的所作所为,也就不难理解了。
而那些文臣武将的所作所为,也就很轻易的能理解了。
利益争夺罢了,哪有什么对错,哪有什么正邪。
或许史书中夹杂着几个被人传颂,铁骨铮铮的傻子,但是记载史书的人是什么人?既然铁骨铮铮,那一定会触动大多数人的利益,被触动利益的人为什么还要把他写下来,流传千古?
众所周知,画家的画,大多数都是在画家死后,才能变得价值连城。
而那些铁骨铮铮的人,大概也一样。他们活着的时候,未必人人喜欢,但是他们死了,他们的铁骨铮铮,却能成为某个群体的宣传材料。
他们收获了名望,那些曾经讨厌他的人,却收获了荣华富贵。
无情吐露心声,再看这世间芸芸众生,百官人杰,她的目光已经没有了什么波动。因为她发现,哪怕是那些主动追随自己,认可自己理想的人,也并非无欲无求,只是他们追求的更高,那就是名传青史。
世间一切,都是名利罢了。离开了名利,或许才会达到真正的公平公正。
江河感慨,拍了拍无情的纤细肩膀:“夫人已经成为一个合格的皇帝了。”
无情抿嘴一笑,靠在江河胸口:“还好有夫君陪我。”
半个月后。
大乾天下走上了正轨,无情的时政方针越加透彻,既然不能夺取地主豪强的土地,那就鼓励工商,让更多人吃上饭,携裹新的大势,推翻旧的结构。
刚好大宋在这方面,得天独厚,无情推广的也算顺利。
这一日,处理完政务,无情忽然心中一动,伸手抚摸着小腹。她感觉到,小腹有个小生命在诞生,顿时欣喜若狂,回到了后宫。
事实证明,无情很幸运,经过江河不懈的努力,总算是幸运的怀上了孩子。
而无情怀上了孩子,却又有一封八百里加急,送到了无情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