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贼们被带去了栓子家新建的牛棚,从今往后,栓子就是这伙马贼的小监管了。
解决完马贼的事已是后半夜,乡亲们惊吓了几个时辰,全都累坏了。
“都回屋歇息吧。”里正道,想到什么,他看向俞婉。
俞婉会意,弯了弯唇角道:“明日作坊不做事,大家在家歇息吧。”
众人长松一口气,虽说挣钱要紧,可这一夜连惊带吓的,他们着实需要缓缓。
“不会影响生意吧?”白大婶儿问,她手脚麻利,与罗大婶儿一道做后勤,其实就是洒扫与做饭,她打听过了,她这种乡下来的、上了年纪的,一日最多给十个铜板,阿婉这里却是二十个,她很感激俞家,也很珍惜这份差事。
俞婉笑了笑,说:“不会影响的,白婶儿放心吧。”
这倒不是客套话,与秦爷尚未签订正式的供货合同,他们产多少卖多少,没硬性规定的。
之后,众人开始向俞婉与她家的“客人”道谢了。
俞家开始做生意后,不时有贵客上门,乡亲们也将鲍神厨当做了来谈生意的一位贵客。
“不是客,不是客!”大伯母激动地说道,小铁蛋与小蓁蓁已经在两个哥哥怀里睡着了,她冲二人摆摆手,示意二人把孩子抱回屋,别给冻着了。
二人抱走弟弟妹妹后,大伯母对围过来的乡亲道:“是老三的爹!”
众人第一反应是,老三爹不也你公爹?他早入土了,当我们不认识呢?
里正第一个会过意来,瞠目结舌道:“老……老三的亲爹?”
俞邵青不是俞老爷子亲生儿子的事在村子里不是什么秘密,只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俞老三从未提过要寻回自己的双亲,因此大家都默认了,俞老三就是俞家的儿子,这辈子都是。
“啊……”里正惊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大伯母道:“三言两语说不清,总之,老三是半路出了事故才与家人失散的。”
这算是变相解释俞邵青不是一个弃婴了。
大伯母接着道:“这些年老三的家人一直在找他,皇天不负有心人,总算是找着了!”
言及此处,大伯母话音哽咽,她是真心疼老三的,老三能与亲爹相认,她打心眼儿替老三高兴。
“这是喜事,大喜事!”里正也有些激动,整个村子里,他最敬重的两个人,一个阿婉大伯,另一个就是阿婉亲爹,里正年长阿婉爹几岁,算是看着他长大的,那人看着就非池中物,他总觉得他将来是要做大事的,只是没料到,他出生就已经如此不凡了,弹指间“灭”了三十号马贼,这等本事,怕是世外高人也。
里正走到鲍神厨跟前,拱手作了个揖:“请问老先生如何称呼?”
“鲍。”鲍神厨说。
若是崔掌柜来了这儿,定能猜出对方便是名动天下的鲍神厨,可里正不一样,他不关注这个,也就无从听说鲍神厨的威名,只觉这姓氏怪得很。
抱?
咋有人姓这个?
里正十分诚恳地表达了自己与村民的感谢,正说到兴头上,身后的白大婶儿突然开口了:“王麻子!你给老娘站住!你方才是怎么一回事,啊?”
方才刘寡妇让马贼欺负,王麻子二话不说扑上前,用身体死死地护住了刘寡妇。
那会子众人都在极大的惊吓之下,只当王麻子是见义勇为,没往心里去,可此时让白大婶儿一吼,王麻子立刻露出一个心虚的表情,众人的表情渐渐开始变得微妙了。
王麻子打算装聋作哑地离开。
白大婶儿一把抓住他胳膊:“别走啊!把话说清楚!”
王麻子看了人群后的刘寡妇一眼,刘寡妇的女儿睡着了,她正抱着她,低头,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王麻子紧张得不知如何答话。
白大婶儿说道:“你是不是看上刘妹子啦?我和你说,刘妹子的男人是不在了,可她也不是好欺负的,你敢把注意打到她头上,老娘我第一个绕不了你!”
刘寡妇是柱子的媳妇儿,柱子在世时承包过村子里的鱼塘,他略懂养鱼,日子勉强过得去,后来,他被抓去充军了,鱼塘也荒废了。
柱子是入伍第二年战死的,刘寡妇的女儿刚满一岁,家里的公爹是早不在了,婆婆的身子不大好,听闻儿子战死的噩耗,悲伤过度,病情加重,如今瘫痪在床。
衙门的抚恤金都拿去给婆婆治病了,家里的重担全都压在刘寡妇一人身上,她日子艰难,就有心怀不轨的想要占她便宜。
王麻子慌忙解释道:“俺……俺没有!俺没欺负她!”
“你说没欺负就没欺负啊!”白大婶儿厉喝。
“真……真的……他没有……”
却是人群后的刘寡妇弱弱地开口了。
众人不约而同地朝她看去,她害臊得满脸通红。
白大婶儿道:“刘妹子,你别害怕,有我替你撑腰,没人敢多你一句口舌,你只管说实话,他私底下是不是纠缠过你?”
“没有的事!”刘寡妇急急地开口,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抱着女儿背过身子。
白大婶儿挑眉道:“那这么说来,你是自愿的咯?”
“嗯。”刘寡妇点点头,点完,面色一变,唰的白了脸。
众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刘寡妇呀,与王麻子看对眼了!
俞婉暗道,原来王麻子是认真的,他不娶郭羡月不是不想高攀,是当真有了心上人,而这个心上人,是同村的刘寡妇。
无论从任何方面来看,刘寡妇都比郭羡月差多了,甚至她还成过亲、生过孩子,比王麻子大三岁,虽说王麻子条件也不好,可在能娶郭羡月的情况下,毅然为刘寡妇“守身如玉”,也是真爱了。
王麻子在俞婉心目中的形象一下子高大起来,虽是个光棍,却比大多数有家室的男人有担当多了。
白大婶儿噗嗤一笑:“终于承认了?别以为我不知道,王麻子救了郭羡月后,你在家里哭了好几次!”
“哎呀!”刘寡妇羞得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里正瞪白大婶儿:“你个嘴巴不把门儿的,当谁的脸皮都和你一样厚!”
白大婶儿翻白眼。
“俺……俺……俺们真……真没什么……”王麻子急得直结巴。
俞婉对刘寡妇有印象,她在作坊做工,主要负责将豆腐装坛,性子闷了些,却是个手脚勤快的,大伯母也曾暗地里与她说过,刘寡妇日子苦,便是真做得不大好,也别辞退了她。
近几年边关战乱,不少男人战死了,女人改嫁迫于生计,改嫁的多了,也就不那般惹人诟病了,因此村民对刘寡妇与王麻子的事接受度还是挺高的。
“趁着里正在,把这桩好事给定下吧。”俞婉说。
王麻子与刘寡妇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她微微一笑,望向一旁的鲍神厨:“爷爷觉得呢?”
却见鲍神厨望着刘寡妇与王麻子二人的方向,怔怔地出神。
“爷爷?”俞婉唤他。
鲍神厨回神,在俞婉纳闷的注视下,迈步走向了刘寡妇与王麻子。
二人愣愣地看着一下子毒翻了三十号马贼的老先生朝自己走来,紧张得都无法动弹了。
鲍神厨自怀中掏出一方帕子,打开后,露出一对双鱼玉佩,他将其中一条鱼儿给了王麻子,另一条给了刘寡妇。
二人看向了一旁的俞婉。
俞婉点点头:“我爷爷的一片心意,收下吧。”
二人这才心有余悸地收下了。
二人没见过世面,自然不认识这是上等的羊脂玉,随便卖掉一块,都够他们吃上一辈子,但既是恩人送的,又是一对儿,二人自当好生珍藏。
连鲍神厨都赞同二人的事,村子里再没一个反对的声音了。
回老宅的路上,村子静谧得像睡着了一样。
夜风拂面,带来丝丝入骨的凉意。
俞婉与鲍神厨走在一起,谁也没说话。
临近老宅时,鲍神厨开口了:“就不问问我为什么把那么贵重的东西送给他们?”
“哦,您为什么把那么贵重的东西送给他们?”沉默着不吭声,还当是勾起了什么伤心往事,哪知是在等她主动问呀,憋了一路,可把您老人家憋坏了吧。
鲍神厨道:“那是我与你奶奶的新婚礼物。”
说罢,给了俞婉一个眼神,你快接着问呀!
俞婉成功破译他的眼神,问道:“这也太贵重了,您老人家怎么舍得送的?”
鲍神厨仰天一叹:“她在嫁给我之前,也是一个寡妇。”
俞婉惊到了,鲍神厨年轻那会儿,寡妇改嫁还不能为大众所接受,他胆子是有多大,竟敢娶个寡妇。
“我家人不同意,她家人也不愿把人嫁过来,一定要她守节至死,你可听说过贞节牌坊。”
俞婉点点头。
“我把那牌坊砍了。”
俞婉:“……”
您这就是活脱脱的古代版霸道总裁啊。
鲍老夫人是大婚前,新郎暴毙的,鲍老夫人遵照当地的习俗嫁了过去,不出意外,等待她的将是一辈子守活寡的命运。
是这个男人拯救了她。
她也成全了这个男人。
老宅到了,大伯母迎出来:“前辈,屋子都收拾好了,铁蛋也在里头,他今晚和您一起睡。”
鲍神厨没有拒绝。
……
天不亮,鲍神厨起了,他看了看一旁睡得香甜的孩子,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少有的温柔。
他拉过被子给他盖上,轻手轻脚地下了床。
俞家人全都熟睡着,鲍神厨没惊醒他们,轻轻地拿掉门闩出了门。
他最后望了一眼俞家老宅,神色怅然地朝村口走去。
令人惊讶的是,他居然在村口看见了俞婉:“丫头?”
坐在古井上的俞婉缓缓站起身来,微微地弯了弯唇角:“想不辞而别啊?”
“你……”鲍神厨哑然,半晌才泄气道,“你怎么知道的?”
顿了顿,又改口,“你都知道了?”
俞婉点了点头,云淡风轻道:“我爹不是您亲儿子嘛、”
鲍神厨深吸一口气,徐徐叹道:“你怎么发现的?”
俞婉道:“您忘了?我进过你的书房,见过您的字,我还问您那是什么,您说是您取给您儿子的名字。”
相差几十年的字迹或许会大有改变,可都是早年的,截然不同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鲍神厨自嘲一叹:“倒是我疏忽了……那你为什么没拆穿我?”
“鲍神厨的大腿这么难抱,我哪儿舍得拆穿?”真相是,俞婉沉浸在认亲的喜悦中,一时间没想到那上面去,是昨夜回屋后,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才突然茅塞顿开的。
颠沛流离半生,不知挨了多少孤苦、多少欺骗,鲍神厨太渴望有个家了,见俞家的第一眼,他就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妻子尚在人世的日子。
哪怕只有一日,他也想再尝尝有家的滋味是什么样的。
诚然,以他的身份地位,只要他愿意,多的人前仆后继做他的家人,可只有俞家人,迎接他不是因为他的身份,是因为他是一个“家人”。
俞婉问道:“为什么不一直瞒下去?”
我又不会拆穿您。
鲍神厨苦笑,望着遥远的天际道:“等你有了自己的孩子,你就会明白了,有些东西你放不下,到死都放不下。”
孩子……俞婉的心口仿佛被什么给撞了一下。
“你也别失望了,哪儿这容易,没见我找这么多年了?”
“我没失望呀……”
“那本书……”鲍神厨指的是襁褓中的信物,“老实说不大像一本菜谱,你亲爷爷或许比我更大有来头。”
俞婉没在意这个。
俞婉将手里的包袱递给他:“新出锅的包子,您放心吧,是我大伯做的,我只是热了一下。”
鲍神厨这才伸手接过来了。
人家下厨要钱,这丫头下厨要命。
马车已在村口的小道上等着了,鲍神厨朝马车走去。
俞婉望着他孤独的背影,这一刻,终于觉得他不再年轻。
他的头发白了,脊背也佝偻了,或许用不了多久,他的眼睛也会看不见,耳朵会听不见,即便那样,他也还是要去找自己的儿子。
俞婉张了张嘴:“厨神大比怎么办?”
您留下来怎么样?
我帮您找怎么样?
鲍神厨头也不回地摆摆手:“哼,就那二愣子的厨艺,还不够老夫看的!让他再多练几年吧!”
那您又还能有几个几年?
“保重啊,爷爷。”俞婉喃喃。
鲍神厨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他抹了抹湿润的眼眶,毅然上了马车。
望着离去的马车,俞婉挥了挥手,喃喃地说:“保重啊,爷爷。”
……
一直到马车彻底消失在小路尽头,俞婉才转身回村。
大伯拿着一个包袱,一瘸一拐地追了上来:“阿婉,鲍老先生是不是回京了?他东西落下了!”
俞婉将涌上的泪意逼了下去:“大伯,他不是回京了,是去找他儿子了。”
大伯狠狠一怔。
俞婉打开了包袱,里头是两本书,一本是鲍神厨的手记,里头记录了他毕生的厨艺。
他走了,却把他的衣钵留下了。
“让他再多练几年吧!”
“是练这个啊……”俞婉的鼻尖有些酸涩。
另一本是医书,正是俞婉在鲍神厨的书房里翻开过的那一本。
看来,不止她留意到了鲍神厨的字,鲍神厨也留意到了她盯着他架子上的书发花痴。
“真是个……”俞婉喉头哽咽。
马车驶远后,鲍神厨终于挑开车帘,回了回头,但已经看不到村庄的影子了。
“老爷,要回去吗?”
“不用。”鲍神厨摇摇头,放下车帘,打开了俞婉送给她的包袱,里头装着两个盒子,一盒里是热气腾腾的包子,另一个盒里,却是一本字迹未干的册子霸道总裁爱上我。
“这丫头……”鲍神厨破涕笑了。
……
鲍神厨的离开成为了厨神大比最大的遗憾,俞大厨与鲍神厨之间那场未履行的较量也因求而不得成为了众人心目中最渴望的一场决斗。
“我相信他老人家会回来,与我们醉仙居的俞大厨一较高下的。”秦爷在茶馆中,笑容满面地说。
拥有俞大厨的醉仙居一炮而红,也不必做什么招牌菜正名了,全京城都在疯传,鲍神厨与天香楼离心是因为发现天香楼剽窃他人手艺,而被剽窃的人,正是他的对手俞大厨。
老先生发现自己被利用了,这才甩袖离开了。
许邵有苦说不出,没几日便气病了。
而第八家天香楼,还没开张就倒闭了。
就在京都满城风雨时,边关却传来一个好消息匈奴人被击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