荥阳和敖仓,其实并不在一个地方。
在睢阳以西,进出河东、河内的交通要道,靠北侧是荥阳城;
与荥阳隔着直道,相聚数十里的位置,才是背靠山崖,位于南侧的敖仓。
吴楚虽已败亡,叛乱基本已经平定,但窦婴派去驻守敖仓的兵马,却依旧没有急于撤回。
荥阳-敖仓一线的兵力分布,依旧是敖仓有五万河东郡兵、五万关中兵马严加防范;
其余的十五万大军,则都被窦婴驻扎在荥阳。
作为大将军,窦婴此刻本该为接下来班师回朝,以及自函谷关进入关中之后,沿途遣散麾下大军做准备。
但皇长子刘荣从睢阳西撤,暂时驻足于荥阳一线修整,窦婴便也只得放下手里的事,趁着刘荣还没踏上返回长安的远途,和刘荣再好好交流一番。
——刘荣对此,显然也早有心理准备。
甚至可以说:正是知道表叔窦婴,即将干一件看似极犯忌讳,实则却正中天子启下怀的事,刘荣才会在荥阳停留。
说来此事,还是刘荣主动跟窦婴提及的……
只是停留归停留,刘荣却也并没有直接去窦婴的荥阳大帐,聊那些每单拎出来一句,都足以让血液染红一条溪流的、极犯忌讳的话。
好赖还有一杆天子节傍身、有一个‘天子使’的身份;
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也是为了给自己和表叔窦婴一个‘方便说话’的环境,刘荣便以‘代天子巡查’的名义,来到了荥阳以南数十里位置的敖仓。
正巡视间,表叔窦婴——或者说是当朝大将军窦婴,也不出刘荣预料的姗姗来迟。
“近些时日,表叔当是忙碌的紧。”
“只待诏书送抵,表叔,便当要班师回朝了?”
负手含笑,行走在高高耸起的粮堆之间,刘荣自然的开启了话题。
而窦婴的回应,也是莫名突兀,却又让刘荣莫名感到一阵亲切。
“公子,似是晒黑了些;”
“嗯~身子骨也壮实了不少。”
答非所问的一番话,只惹得刘荣面上笑意更甚,脚下步幅却也是稍缓了下来。
虽然‘巡视敖仓’只是借口,但刘荣也并没有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和表叔窦婴之间的谈话之上。
一路走走停停,不时翻翻仓吏递来的簿子,再捅一捅高高耸立起的粮草堆;
直到巡视工作完全结束,陪同在身边的仓吏们都走开,只留下刘荣的窦婴叔侄二人,刘荣才自顾自走在乡野小道之上,同表叔窦婴说起了正事。
“吴楚主力败亡,吴王刘濞、楚王刘戊身死;”
“太尉仍驻昌邑,派麾下将士尽出,以荡平吴地、楚地。”
“——淮南地,有淮南相张释之,便也出不了岔子。”
“齐地有将军栾布,赵地有曲周侯郦寄……”
“哦对,还有老五。”
···
“平乱之事,大抵都已经有了定论。”
“待我回了长安,免不得要同皇祖母,还有梁王叔、馆陶姑母来过一场……”
说到此处,刘荣脚下仍向前走着,却也终是将撒向前方的目光,移到了身侧的表叔窦婴身上。
“表叔,或许不应该急着回长安。”
“若不然,难免不会夹在皇祖母和侄儿之间,左右为难。”
慢条斯理的说着,刘荣也时刻含笑侧着头,观察起表叔窦婴面上的神情变化。
——早先,吴楚之乱尚未爆发,窦婴也还不是大将军、尚还在长安做太子詹事时,刘荣就曾和窦婴主动提起过这件事。
只是当时,刘荣并没有指望窦婴能给自己明确答复,也确实没有从窦婴这里,得到任何答复。
刘荣很清楚:这件事,窦婴哪怕是真的要做,也绝对不可能在事先,对刘荣做下任何承诺。
非但不会做出承诺,甚至还要极力避免此事,和刘荣扯上干系。
只是眼下,已经到了窦婴非做出决断不可的时候,做还是不做,也就是未来这几天的功夫;
刘荣自睢阳折返长安,沿经荥阳,借机来探探表叔窦婴的口风,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当然,如果只是想探探窦婴的口风,刘荣其实并不应该在荥阳停留。
真正让刘荣,冒着和这件事扯上关系的风险,也要在荥阳停这么几天,和表叔窦婴聊这么一下,究其原因……
“想必公子,也已经收到风声了?”
却见窦婴闻言,又是答非所问的道出一语,更满是耐人寻味的对刘荣一笑。
而后,才略带些喜悦道:“陛下已经派人来荥阳,和臣通过气了。”
“——此番,平定吴楚七国之乱,臣居次功,侯三千户;”
“回朝之后,进光禄大夫,拜太子太傅……”
这,才是刘荣此番,非要在荥阳停留,和表叔窦婴提前沟通的原因。
——回朝之后,曾经的太子詹事窦婴,要变成太子太傅了。
太子太傅;
而非,太弟太傅……
“若是一切顺利,在长安再次见到表叔,便当要称表叔一声:老师了?”
淡淡一语,也惹得窦婴低头一笑:“若果真如此,彼时确是要称公子一声:家上……”
便是这么猜哑谜似的一阵交谈,刘荣也算是明白了窦婴最终的决定。
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带着令人如沐春风的浅浅笑意,侧身正对向表叔窦婴。
“既然有了决断,表叔近几日,便当有所动作了。”
“——父皇的密诏,很可能已经从长安发出。”
“若是密诏先一步送到,那表叔再上奏请立,恐怕便会落了下乘。”
“如果能在密诏送到荥阳之前,先一步将请立奏疏送到长安,那表叔往后在父皇那里,便当是简在帝心,君臣无猜……”
闻言,窦婴仍旧是不发一言,甚至都点头、摇头的动作都没有;
只仍旧是一副笑呵呵的神容,自然地对刘荣一拱手。
一切,尽在不言中……
“即便是要‘拥兵自重’,表叔率军滞留荥阳,也必须有一个正当的理由。”
“——我听说,吴王刘濞的门客周丘,在齐地拉起了一支十几万人的兵马。”
“虽然吴楚主力败亡之后,周丘也已身死于撤军途中,但那十几万兵马却撒入了楚国各地,或占山为王,或落草为寇。”
···
“栾布去了齐地,只是为了保下临淄,淄川、济南、胶东、胶西四国退了兵,栾布便会率军重返赵地,继续围攻邯郸。”
“如此一来,楚地——周丘的那十万兵马,便只能由周太尉派兵围剿。”
“周太尉兵马尽散于吴、楚之地,又有楚地那十几万贼兵、吴楚主力数十万溃军为祸地方,以至关东糜烂;”
“如此关头,宗庙、社稷仍未完全稳固,荥阳-敖仓,仍旧需要表叔率军驻守。”
“——在发往长安的奏疏上,表叔可以用这套说辞,来规避朝野的攻讦。”
“待回了长安,我也会在朝中为表叔斡旋。”
见刘荣为自己盘算起此番,以‘拥兵自重’为筹码上表请立太子储君的事,窦婴非但不觉得刘荣功利,反而还觉得心里一阵温暖。
——现在的刘荣,已经不需要借窦婴的手,来达成‘得立为太子储君’的目的了。
皇长子的超然身份,为刘荣带来的继承顺位,自不必再多赘述。
单说此番,刘荣假节奔赴前线,外加梁王刘武提前离开睢阳,入朝长安,便已经为刘荣赢得了足够多的筹码。
想想此刻,睢阳的百姓都在谈论什么?
几乎每一个人都在说:皇长子没来之前,睢阳岌岌可危,纵是梁王刘武,都是慌乱下一日连发七封血书,以求长安派兵支援!
之后呢?
皇长子来了,带了一杆天子节,几千头肉牛,外加五百来号人。
五百人,撒进睢阳那十来万守军中,怕是连一个水花都溅不起来!
可就是在皇长子来了睢阳之后,战事便瞬间变得轻松了起来!
城内,守军将士愈战愈勇,士气愈发高涨,作战应敌愈发从容不迫、游刃有余;
而城外,吴楚贼军的攻势愈发疲软,甚至是皇长子才刚来睢阳没多久,叛军就像是认定‘睢阳无法攻破’般,转头去打周亚夫的昌邑去了……
这,难不倒还不能算作是天命所归?
——为了攻破睢阳,叛军可是连‘攻破睢阳城,生擒汉太子’的口号都喊出来了!
结果呢?
都还不是太子储君,仅仅只是皇长子的刘荣,只‘花’了短短几天时间,就让吴楚叛军彻底绝了攻破睢阳的心思,宁愿转头跑到周亚夫的昌邑,撞了个头破血流……
···
真实状况如何,窦婴当然是知道的。
——说实在的,睢阳能守下来,其实和刘荣关系不大。
刘荣的出现,顶多也就是提振了睢阳守军的军心士气,让守城的将士们,吃下了一颗名为‘皇长子都来睢阳了,那睢阳应该不会被攻破’的定心丸。
但这也丝毫不妨碍窦婴,得出‘公子已经不再需要通过我,来谋求储君太子之位’的结论。
道理很简单:作为皇长子,尤其又没有嫡出的手足兄弟,即便只是庶长子,刘荣也天然具备对储君太子之位的超然竞争力。
在此基础上,再加上一个天子启‘必须尽快立太子,以绝梁王刘武的心思’的考虑,刘荣得立为太子储君,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
——哪怕此番,刘荣没有奔赴前线,没有捞取这么多民声名望,乃至于武勋,在乱平之后,刘荣也是十成十要获封为太子储君的!
在这个前提下,刘荣却依旧提醒窦婴:这件事要怎么怎么做,这个风险要怎么怎么规避……
“公子,是在为我谋算啊~”
“明明已经不需要通过我,来获封为太子储君,却还是专门和我说这些……”
“——公子是在为我、为我窦氏谋算……”
“是为了日后的太子太傅、为自己的老师谋算……”
如是想着,窦婴面上也不由得一阵动容,望向刘荣的目光,也愈发带上了感激之情。
但刘荣却不会告诉表叔窦婴:自己,真没有窦婴想象的那么高尚……
“板上钉钉的太子储君?”
“——就像是原本的历史上那样?”
“呵;”
“如果不早点筹谋布局,这太子储君之位,怕不是张体验卡而已……”
心下如是想着,刘荣面上却做出一副‘我就顺手帮你一把,你别太往心里去’的洒然,伸手拍了拍窦婴肩侧,又对窦婴咧嘴一笑。
待窦婴神情复杂的再拱手一拜,刘荣才再度回过身,将双手背负于身后,慢步朝前走去。
一边走,一边也就免不得同表叔窦婴——同自己未来的太子太傅闲聊起来。
“听说此番,表叔得了一猛士,名曰:灌夫?”
听刘荣问起此人,窦婴面上只油然生出一抹敬意,说话间,更是激动地用手比划上了。
“确是!”
“公子或有不知:灌夫此人,作战极为勇猛,又极为忠义!”
···
“这灌夫的父亲灌孟,本名张孟,曾做过颍阴侯:灌婴的家臣。”
“曾跟随灌婴征讨济北王刘兴居,又立下不菲战功,更被灌婴举荐为军中将帅,有感于灌婴的知遇之恩,方举家改了灌姓。”
“此番平乱,颍阴侯灌合跟随周太尉出征,向周太尉举荐了灌孟,周太尉也觉得此人可堪重任,便任为灌孟为校尉。”
“灌孟做了校尉,其子灌夫,便从家乡征集了乡勇一千,跟随父亲一同出征……”
正眉飞色舞的说着,窦婴正要说到要紧处,却见刘荣悄然抬起手;
待窦婴面带不解的侧过身,又见刘荣怪笑着一摇头,顺势将话题接了过去。
“后来的事,我也听说了。”
“——灌孟年老,虽然得到颍阴侯举荐,成为太尉周亚夫账下的校尉,但总是被人耻笑‘年老脱力’,不复当年之勇。”
“于是,为了证明自己宝刀未老,灌孟便再三违背周太尉的军令,擅自引部出昌邑,攻打刘濞的吴楚叛军。”
“只最终,还没来得及证明自己,便死在了吴楚叛军的重围之下?”
神情古怪的一语,只惹得窦婴面色稍一滞,眉宇间也稍涌上了些不自然。
——此番平叛,有骁骑都尉李广‘珠玉在前’,无论是长安朝堂还是汉室军方,都开始对战时抗令之类的事敏感了起来。
窦婴原本是想在刘荣面前,夸一夸灌夫这个猛士,却被刘荣这么一语道破个中龃龉,自也就难免有些尴尬。
刘荣却并没有就此打住,而是继续往下说道:“太祖高皇帝有制:父子一同从军,其中一人战死,另一人便可以撤离战场,护送亡者灵柩归乡。”
“灌孟身死,作为儿子的灌夫,却并没有按照惯例扶灵而走,反而自作主张——自任为‘校尉’,接替了乃父灌孟的职务。”
“又慷慨激昂的鼓动士卒,以‘为父报仇’为由,召集了军中部旧,再度违背周太尉的军令私自出营,与贼军交战……”
听刘荣说到这里,窦婴纵然已不再有在刘荣面前,举荐灌夫的想法,也还是忍不住开口,为灌夫辩解了起来。
“灌夫…不算违抗军令吧?”
“毕竟是为报杀父之仇,最终跟随灌夫出战的,也只有灌夫自己的家奴十余骑,以及两位同乡?”
“更何况出战之后,灌夫颇有斩获……”
“只带着十余骑,便一路冲杀到了吴楚军纛之下,连斩贼军数十人不说,还险些斩将夺旗而归………”
原本是要为灌夫辩解,以免即将得封为太子储君的刘荣,对灌夫生出不好的印象;
只是越说,窦婴自己的面色便越古怪,说到最后,更是神情郁闷的低下头去。
“是啊~”
“——颇有斩获。”
“同样是违令私出,同样是只身获存,也同样是‘斩将夺旗’……”
“假以时日,未必不会是又一个骁骑李广……”
便见刘荣再度适时接过话头,寥寥数语,便点破了灌夫这个人的底细。
——此战过后,灌夫名震天下!
但让灌夫扬名的,却并非是带着十几骑冲入敌阵,斩杀数十人,又得以冲出敌阵的悍勇。
而是灌孟、灌夫父子上演的‘父死子继’的戏码——在父亲死后,儿子顶上继续作战的战斗精神。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长安朝堂——尤其是当今天子启,也必定会大肆宣扬这桩可歌可泣的英雄事例。
但对于刘荣而言,灌夫,不过是一个低配版的李广而已。
——你灌夫死了爹,人家李广,那可是家乡所在的整个郡,都被匈奴人践踏了!
——你带着十余骑,杀了几十人,‘险些’斩将夺旗;
人家李广带着三百骑,可是从外向内冲锋,突破了吴楚数十万叛军的包围圈,得以冲入睢阳不说,还实打实拿下了斩将夺旗的大功!
倒是在战时违抗军令这一点上,灌夫分明是和李广师出同门,一脉相承……
“像灌夫这样的人,我是不会任命为军中将领的。”
“——就算回长安之后,父皇硬要让灌夫成为太子身边的人,以此向天下人标榜‘忠臣义士’之类,我也绝不会重用灌夫。”
“希望表叔也能明白:对于武人而言,尤其是对中层将官而言,违抗军令,是绝对不可接受的大错。”
“有了第一次,便绝不可再用第二次。”
满是淡然的语气说出这番话,刘荣便自然地将话头岔开,聊起了其他事——不大会让窦婴心里不舒服的事。
窦婴有一搭没一搭的应付着,暗下里,却也是不由得思虑起来。
“公子分明在睢阳,怎将昌邑大营——周太尉所部的事,都知晓的这么详细?”
···
“难道太尉周亚夫……”
“嗯?”
···
“——嘶~~~”
“不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