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刘荣步入后殿时,不出意外的看到皇帝老爹,正好整以暇的侧躺在御榻上,面上不见丝毫愠怒之色。
非但不见愠怒,反而还挂着一抹耐人寻味的笑容。
见老爷子这般模样,刘荣自也是心照不宣;
含笑低头走上前,站在御案旁,自然的拿起砚台,将墨条沾了水,便自顾自为老爷子磨起墨来。
本就对刘荣今天的表现感到满意,又见刘荣一如过往这些年般,为自己磨起墨来,天子启面上笑意更甚。
配合着起了身,抓起一卷竹简,象征性的提笔沾了点墨,做出一副处理政务的模样,嘴上却是有一搭没一搭,和刘荣交谈起来。
“什么时候,连老七都拿下了?”
“没听说太子,在广明殿有过什么动作?”
故作随意的一问,引得刘荣不由又咧了咧嘴角。
手上动作却是不停,只嘴上淡定应答道:“确实没有过动作。”
“或者应该说,是不需要有动作。”
“——宣明殿的四个,老四身残缺;老五好武憨直,脾性直率;老六生母卑微;老八脾性孤僻,也同样残缺于身。”
“广明殿这两个,老七好言辩,老九好酒色。”
“既是喜欢以言语辩论服人,老七,便绝不会是个蠢笨的···”
如是说着,刘荣也不由深吸一口气,略带些自嘲的发出一声轻叹。
待皇帝老爹循声抬头望向自己,才摇头笑道:“说来,老七这封投名状,儿也算是等了许久。”
“许是储位悬而未决,让老七怀了别的心思,又或许是确实找不到机会···”
“——总之此番,老七也算是有了决断。”
“有了今日这一遭,老七便算是明明白白告诉天下人:我大哥,那是如君如父的长兄,是能为我做主的大哥;”
“大哥的储位,我是断然没有想法的···”
对于这一切,天子启显然了然于胸。
只是从刘荣口中,听到这早就已经被自己看透的暗情,天子启也仍不免觉得一阵欣慰。
——早在几年前,刘荣远还没有到获立为储君太子的地步时,天子启就曾半开玩笑地说过:不知不觉间,能和刘荣抗衡的,居然只剩下襁褓中的小十?
而在今日之后,天子启当年的玩笑话,也算是一语成谶,居然真的被刘荣变成了现实。
只不过,对于刘荣方才这番针对弟弟们的判断,以及刘荣在今日朝议之上的所作所为,天子启也还是有要补充的地方。
不是马后炮;
而是为了让刘荣,在下次能做得更好。
今日,刘荣也证明了自己,是可以做得更好的···
“老二老三,太子确实不用太担心。”
“——但不是‘不用担心’,而是不用太担心。”
“要知道朕的诸位公子——如老五非,并非是朕第五个儿子,而是朕尚存于世的儿子中,排行第五的那个。”
“除了凤凰殿的太子兄弟三人,以及宣明殿老四,五公子,原本还另有两个哥哥···”
听闻天子启这语气淡然的一语,刘荣却并不敢有丝毫轻视,而是面色郑重的点下了头。
——刘荣,确实是天子启的第一个儿子;
但皇次子刘德,却是天子启的第三个儿子。
在刘荣和刘德之间,天子启原本还有一个儿子,只可惜自出生便体弱多病,不足岁便夭折了。
凤凰殿,栗姬先后生下四个儿子,活下来了仨——在这个时代,这已经是极高的存活率!
放到宣明殿,先是一个口吃的刘余,之后是个夭折的小皇子;
再到满脑子打打杀杀的公子刘非,紧接着就又是一男婴,胎死程夫人腹中。
再到生下老八刘端——程夫人共三子存世,却是生了足足五胎,才有的刘余兄弟三人顺利长成。
老六刘发的母亲唐姬,是如何怀上龙种的?
——说是程夫人来了月事不方便,又不想放天子去其他地方留宿,才献上婢女,强留了天子一晚;
但说到底,还不是程夫人一胎接着一胎的生,全然不顾cd、疗养为何物,愣是把身子都给生坏了,搞得月事都乱的根本没法算嘛···
甚至就连宣明殿这‘生五个,活三个’的比例,也依旧远高于这个时代的婴幼儿存活率!
放在民间,三个儿子,甚至四个儿子才能活一个,也完全是见怪不怪的事。
在某些极端情况下,某人生了十几个儿子,最终却‘绝后’断了血脉,也绝对算不上骇人听闻。
就说有汉以来,那些个因为断了血脉绝嗣除国的公侯,乃至诸侯们,又有谁是真的生不出儿子?
——绝大多数情况,是他们非但生的出儿子,而且还生的很多!
只可惜,儿子生了十个八个,活过六岁的却只有两三个——这都还得是照顾的好,除病死外没发生其他意外;
至于活到六岁,度过脆弱期的那两三个,再坠马死一个、落水死一个之类···
到最后,儿子都死在自己前面儿了,自己又已经一大把年纪,再要也不现实。
这才有的太祖高皇帝立汉国祚,遍封功侯一百四十五人,至今才不过五十来年的功夫,便只剩下一百二十来家不说——就这一百二十家,都还有三五十家是后封的。
除去先帝,以及当今天子启封的这三五十家,太祖高皇帝于开国时始封,并承诺与国同休的元勋功侯家族,顶多也就只剩下一半还在传衍。
不可否认剩下一半中,有不少因罪失国的蠢货;
但更多的,却都是绝嗣除国···
“太子若是有事,老二便是庶长——便是凤凰殿的‘长’。”
“老二再有事,便是老三。”
见刘荣做出一副郑重状,天子启只淡淡又补了一句;
待刘荣听闻此言,下意识便要开口,天子启却适时抬起笔,在刘荣捧在半空的砚台上沾了沾。
将刘荣即将说出口的话堵回去,提笔在竹简上坐着批复,嘴上也好似闲聊般道:“还是那句话。”
“——不要看他会不会这么做、想不想这么做,而是要看他能不能这么做。”
“只要他有这么做的动机、这么做对他有好处,那便不得不防,更必须要防。”
“因为太子,和天子一样——身系宗庙、社稷安稳,乃至天下苍生黎庶。”
“再怎般谨慎,都不为过。”
明白老爷子想要表达的意思,刘荣只缓缓点下头,表示自己明白。
只是说起此事,便难忍冲动问出了一句:“既然如此,父皇昨日,又为何···?”
听出刘荣想要问的问题,天子启从容的面庞之上,也不免闪过些许僵硬。
但天子启很快便调整了过来,面色如常道:“人非圣贤。”
“情急之下,但凡是个肉体凡胎的人,便难免会做出不理智的决定。”
“——这更能说明:作为君主,必须时刻保持冷静,绝不能因为情绪的起伏,而做出错误的判断。”
“正所谓:主不可因怒而兴师,将不可因愠而致战。”
“换做是‘君王不可因情急,而涉自身于险境’,道理也同样是说得通的···”
听闻此言,刘荣不由的眉角一挑,似乎是为天子启如此坦然的承认‘朕这是反面教材,你要反着学’而感到诧异。
——对于君主这个身份,或者说是‘职业’,刘荣的认知很大程度上,受到了后世某位曹姓丞相的影响。
帝王者,知错,改错,但绝不能认错——刘荣过去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尤其如今汉家,还没有董仲舒搞出来天人感应,将天子定义为‘天的儿子’,而是君权神授,同时又不受神权钳制的、绝对意义上的人皇!
在刘荣看来,作为受神授权的人皇,当是不该这么直白的承认自己‘做错了’的?
“理论上,君主,不可在臣下面前认错。”
“——因为君主认错,会让臣下轻视君主,认为君主也不过如此。”
“尤其是年幼稚嫩,羽翼不丰、根基不稳的君主,更尤其如此。”
···
“但朕是君,太子,也是君。”
“就算还有一层父子关系,也终归是君与君之间的对话。”
“作为君主,在另一位‘君’的面前承认自己的错误,是没有问题的。”
“——朕这么做了,非但不会让太子自此轻视于朕,反而还会让太子因此,在将来不会过度高看自己。”
“有了朕昨日做下的反面示范,太子日后遇到类似的事,当也能引以为戒···”
随着天子启字字句句道出口,刘荣面上隐含的些许幸灾乐祸,也随着天子启的话语声而逐渐消散。
待天子启话音落下,刘荣心中,只由衷生出对这位封建帝王的敬佩!
绷着脸思虑片刻,刘荣终还是将手中砚台放回御案之上,又一丝不苟的正了正衣冠,旋即便对面前的皇帝老爹由衷一拜。
而在御案前,天子启却是头也不抬的查阅着竹简,只嘴角之上,翘起了一个怎么都压不下的得意弧度。
——今天,天子启很高兴。
无论是方才朝议,刘荣初等朝堂的表现,还是此刻,在自己的说教之下,刘荣所作出的反应,都让天子启感到高兴。
一小半,是高兴自己的血脉,已经成长到了如今这般模样;
更多的,是高兴汉家的宗庙、社稷,拥有了这样一位令人安心的太子储君···
“老二老三,太子要当心自己的身子。”
“老四,老七,太子则都要像防小十那样,暗下里时刻防备着。”
“——老四所谓的‘残缺’,是天生口吃”
“这个病,是无法通过把脉来诊断的。”
“换而言之,便是老四从开口说话的那一日起,就开始故意装作口吃不能人言,也根本没人能发现。”
“若有朝一日,没了‘天生口吃’这个劣势,老四就算比不得太子,也绝不再是太子可以完全放心的好弟弟。”
对于刘荣满是敬佩的对自己拜礼,天子启心里得意归得意,面上却是装着忙于处理奏疏,好似根本没看见。
自顾自再道出一语,手上的笔也不由得一停,目光也从身前简书上,移到了御案前不远处的地上。
思虑片刻,才将目光再度收回竹简之上,继续在竹简上写写画画着;
嘴上,却是意有所指道:“太祖高皇帝年间,朝野内外,都只觉得最终得立者——要么,是身为嫡长的孝惠皇帝,要么,是太祖皇帝喜爱的赵王刘如意。”
“从不曾有人认为:被封为代王的皇四子,也能有坐上皇位的那一天···”
“——当年,朝野内外对太宗皇帝的评价是:性懦弱。”
“这个评价,可比老四那不知真假的‘天生口吃’,以及老七那同样可能生变的‘狡言诡辩’,要恶劣的多···”
对于天子启‘无论如何防一手,时刻都留个心眼’的提醒,刘荣本就没多少抗拒;
听闻此言,更是心下一愣,旋即面色阴晴不定的低下头,暗暗思虑起来。
——天子启口中,那个被封为代王的‘太祖皇四子’,正是刘荣的祖父:先太宗孝文皇帝无疑。
说起这位汉文帝陛下,别说是太祖一朝了——便是吕太后驾崩,少帝兄弟惨死,陈平等老臣迎立代王时,都没人觉得这位代王殿下,会是一个合格的帝王。
结果如何?
只一个'太宗'的庙号,一个'文'的谥号,便不必再多言···
“太子也说说。”
“净是朕说个不停,太子唯唯诺诺,也不知道听进去多少、明白了多少。”
“——说说;”
“宣明殿、广明殿这几个,太子日后,打算如何对待?”
一听老爷子这话,刘荣便也当即明白:交作业的时候到了。
今日朝议,皇七子刘彭祖搭好了台,配合着刘荣唱了一出‘手足情深’的戏码。
至此,天子启前九个儿子,除刘荣本人以外的八个,都已经明确表示自己是‘太子长兄的好弟弟’,断绝了投机者另辟蹊径的念头。
与此同时,也当着汉家朝野内外,宣告了年仅三岁的皇十子刘彘,将自此成为太子荣最年长的竞争者。
这基本等同于刘荣的储君之位,将自此固若金汤。
除非犯下天怒人怨程度的重大致命性错误,或是不可原谅的原则性错误,否则,哪怕刘荣每天十二个时辰,都躺在太子宫晒太阳,也基本不可能会丢掉已经到手的储位。
在这个前提下,天子启先是提醒刘荣‘防着点弟弟们,哪怕是一母同胞的也不能不防’,之后又让刘荣阐述心得体会。
对刘荣而言,这无疑是一大考验。
换做其他人——换做其他任何一位皇子,如老四刘余、老七刘彭祖,又或是年仅三岁的小十刘彘,恐怕都会被天子启这个问题给问住。
但刘荣却不同。
打自出生的那一天起,刘荣就已经被皇长子的身份,强加了一个名为破釜沉舟的buff。
而在如今这个刘荣来到这个时代之后,未来可能遭遇的一切,刘荣,都早已推演了无数遍···
“诚如父皇所言:只要是有动机,且有能力对儿产生威胁的人,儿都不得不防。”
“但防归防,若是太过于明显,却也难免会伤到手足情谊。”
“——用一句并不很恰当的话来说:手足情谊,儿臣可以不信,或者说是绝不能尽信;”
“但弟弟们,将来都是要做我汉家的宗亲诸侯的。”
“儿和弟弟们之间的手足情谊,弟弟们,还是信以为真的好···”
“哪怕儿臣真要防着,也总该藏着些,不能让弟弟们有所察觉?”
从容道出一语,见天子启果然含笑一挑眉,刘荣便也就彻底安下心来。
稍思虑片刻,又补了一句:“先帝和淮南厉王的手足情谊,便是最好的典范了。”
“至少儿从不觉得先帝,没把淮南厉王当弟弟···”
此言一出,天子启终是笑着摇摇头,便此结束了这个稍有些冷血的话题。
这是天子启的习惯。
很多时候,天子启都会以‘不回应’,来结束某个话题。
而这,往往意味着天子启,对这个话题没有其他意见和疑虑···
“真想要程不识?”
冷不丁一问,却引得刘荣不假思索的一点头。
“程不识老成持重,乃堪用之帅才!”
“首点程不识,非但可以向朝野内外,表明太子需要程不识这样恪守本份的人,也可以隐晦的表明‘太子喜武’的倾向。”
“——先帝和父皇多年积累,北蛮匈奴,也该到了被我汉家清算的时候。”
“提前彰显‘好武’的倾向,也好让朝野内外有个准备,不至于日后,讶异于我汉家兵出北塞,马踏草原···”
刘荣话音刚落,天子启的身形便稍一滞。
片刻之后,便又继续批复起面前,那明明处理的不慢,却也被进进出出的宫人们越堆越高的简书。
“知道了。”
“去吧。”
“——去了长乐,万莫再让我汉家的‘东帝’,得了可以借题发挥,肆意泄愤的机会。”
“好生安抚一番,再酌情提一嘴程不识。”
···
“还有椒房殿。”
“不用再带着皇后和你母亲,跑朕这儿来碍眼了。”
“——朕,允了。”
“这事儿,也可以在长乐提上一嘴。”
“已故薄太皇太后,对长乐是有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