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0章 新的怪物诞生了
在整座长安城,乃至于大半个华夏文明的高度关注下,这场华夏历史上首次科举,也终于拉开帷幕。
从天下各地赶来长安,报名参加本次科举的各学派文士,带着自己对未来最美好的祝愿,走进了内史属衙为自己安排的考场。
——考场外,北军将士负责维护秩序和治安,几可谓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除了背对考场,板着脸站岗、巡逻的禁军将士,便是早早赶来,次序走入考场的考生;
以及或焦急、或期盼,或看热闹般踮起脚尖,在考场外看热闹的人群。
考场内,已经入场的考生们,就像是落在围棋棋盘上的一枚枚棋子,坐落于网状棋盘格当中,静静等候着这场聚集大半天下人关注的考试开始。
随着考生们逐渐走入考场,本就不算轻松地氛围,也逐渐带上了一股让人疑惑地肃杀之气。
“陛下说,等天下人都习以为常,科举,便会成为文人彼此‘征伐’的战场;”
“本还不怎信的……”
感受着空气中,那明显令人感到不适的淡淡火药味,汲黯如是想着。
——作为当今刘荣的太子宫班底当中,如今最受刘荣信重、最为刘荣亲近的那一个,本次科举,汲黯也不可避免的,被安了个‘监考’的差使。
说是监考,却与后世人印象中的监考有大不同。
在后世,监考老师要做的,除了为考生分发试卷,并将领导下发的通知宣读给考生,还有不断在考场内巡逻,以防考生作弊。
但汲黯这个监考,或者说是分考场主考官,却根本不用考虑这些。
——试卷,是由军士发放的。
巡逻,也是由军士负责的。
汲黯要做的,是整个分考场的统筹规划,以及掌控大局。
比如此刻,考生虽然全都来齐了,但汲黯却并没有急于下达指令,而是十分耐心的等待起了最终时辰。
汲黯不发号施令,底下的官员、军士们自然也不敢自作主张。
于是,官员们就只能也学着汲黯,做出一副闭目养神的姿态,好似是生了某个考生的气,就顺带着不搭理任何一位考生。
反倒是负责干体力活的军士们,在愈发诡异的氛围当中,不断在行走、游荡在考场之中;
随着时间的推移,军士们看向考生们的目光,也是愈发的不善了起来。
而汲黯看着这一切,目光中,却是流露出另外一丝了然、洞悉之色。
——关于科举一事,汲黯与当今刘荣聊了不少次。
虽然汲黯从不曾明确表达过‘绝对不行’之类的反对意见,但几乎每一次探讨,汲黯只要有机会开口,便都是在表达自己对这新事物的担忧。
也不能怪汲黯迂腐;
毕竟是黄老出身,且被黄老学视作新生代唯一一位‘俊杰’的代表性人物。
对于任何新事物,尤其是会打破旧秩序的新事物,但凡是个治黄老的,就不可能不感到由衷的排斥。
无为而治嘛;
顺其自然嘛;
在黄老学看来,一个政权最理想的状况,就是不断重复某个平平无奇的一天。
就像是陷入了时间循环。
什么都不要变,事儿能不做就不做,天下之人、天下之事,能不干涉就不干涉。
又好比是放养一群羊。
如果法家说的是‘为每一只羊建档,一羊惹事,左右连坐’这样的严苛律法;
那黄老说的便会是:找一座山,围一圈栅栏,把羊往山上一赶,就别管了。
羊群吃什么喝什么,会不会有危险,都听天由命。
作为黄老学绝无仅有,且已经许多年不曾涌现出的‘青年才俊’,尤其还是从太子宫混出头、混出名堂的当今心腹,汲黯虽然比学派内部其他的老学究、老顽固要思维灵活一些,但有些东西,终归还是无法轻易改变的。
就如这科举——在第一次得知这么个东西的时候,汲黯的第一反应就是皱起眉头。
随后,因刘荣随口问起而发生的那场交谈中,汲黯嘴上是不断发问,诸如这可怎么办、那个怎么搞之类,但汲黯真正想表达的,却从来不是提醒刘荣‘还有这些问题需要解决’,又或是真心求教‘这些事儿咋办’。
汲黯想告诉刘荣的事:陛下看呐!
这事儿多麻烦呐?
这都还没正式开始呢,就已经冒出来这么多问题了;
天知道真到了具体操作的时候,又会出多少驴马烂子?
还是别搞了吧
维持现状不好吗?
就靠察举,等地方郡县一个人一个人往上举荐呗……
汲黯的这个心思,最终也并没有逃过当今刘荣的火眼金睛。
为了让汲黯明白自己的良苦用心,刘荣与汲黯就科举一事聊了很多次,且每一次都聊很多、很久、很深。
比如方才,汲黯回想起的那句‘考场如战场’,便是刘荣结合后世经验,以及科举的本质,所推断出来的未来景象。
刘荣清楚地记得,在两千多年后的新时代——别说是决定能否跻身体制的公务员考试,又或是所谓决定‘一生命运’的高考了;
就连一场为了获取驾驶证,而参加的驾驶技能考试,都能在考场外引发一轮围观。
有那么一段特殊时期,刘荣家乡的驾驶资格考试,甚至有过规定的通过比例,类似于‘无论多少人参加考试,都只能通过一半’之类的潜规则。
于是,考生们为了打败竞争者,开始无所不用其极的一边提升自己的硬实力,一边为竞争者们制造麻烦。
什么举报身份造假,又或是举报‘昨晚他肯定喝酒了’之类,都是最低级的小儿科;
刘荣曾听说过有一个人,为了能顺利通过考试,便以‘镇定药物,吃了就不紧张了’的名义,给其他考生兜售违禁品!
如果那般不择手段、没有下限的竞争,都不能算作是‘考场如战场’的话,那刘荣就不知道到底什么样的考试,才能被称之为‘考场如战场’了。
除此之外——除了科举未来的发展方向,以及大概率会形成的文化场景外,刘荣还和汲黯深入探讨了科举推行后,官僚群体逐渐壮大的问题。
而这,也让汲黯愈发感觉到无所适从的同时,更无比直观、真切的感受到自己所学的黄老之学,似乎真的越来越赶不上时代的步伐了。
曾几何时;
准确的说,就是在太祖高皇帝,继始皇嬴政后再度统一天下,并建立汉室的那个时候。
当时的黄老学,几乎是全天下人的宠儿。
无为而治?
——妙啊!
道法自然?
——绝绝子!
就这么干!黄老咋说,咱就咋做!
无他;
唯划算耳。
那段光辉岁月,几乎是每一个学习黄老学说的年轻文士,都遐想、憧憬过成千上万次的过往高光。
却很少有人想明白:那段高光,并不源自于黄老学本身有多先进,而仅仅只是因为当时的汉家,实在是太过于彻底的一穷二白;
除了最省钱、省事、省力,同时又不至于对底下完全放任不管的黄老学,汉家实在找不出第二个学说,能作为当时天下的所谓‘执政学派’了。
法家?
刚把秦忽悠到二世而亡了不说,张口闭口就是改革、就是要钱。
哥们儿开国皇帝之身,愣是没过几天安生日子,到处奔波平乱,你跟我说改革、变法?
也不是不行——朕在精神上支持你;
只要你愿意自掏腰包,那别说变法了,你就算是变性,朕也依旧把你当成为国为民的大忠臣。
什么?
没钱?
巧了,朕也没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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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但朕没钱——如今天下,就没几个人手里有钱……
至于儒家?
懂得人都懂。
但凡有点上进心、雄心壮志,并对底层民众的疾苦有所了解的帝王,就不会觉得儒家是什么好东西。
更何况儒家要搞得,是地主乡绅为主导的‘家国天下’;
王朝末年,中央威信力下降,天子变成泥塑雕像,儒家着重达成这一伟大目标,那倒也罢了;
王朝新兴,开国皇帝尚还健在——尤其还是刘邦这种重度儒黑的开国皇帝在位,儒家想搞家国天下、乡绅经济?
不过是嫌帽子里的‘天子尿液’不够多罢了……
说到底,黄老学之所以能在那个特殊时代,毫无悬念的成为汉家的执政学派,就是因为黄老学所提倡的理念,是汉家当时唯一用得起的理论体系。
除了黄老学‘无为而治’‘休养生息’的咸鱼式治国,其他任何一种治国方式、理念,当时的汉家都用不起。
黄老便宜;
汉家穷。
双方一拍即合,这才完成了那场史诗级别的‘同流合污’。
然而,当时间来到五十多年后的今天——来到汉家第七位天子、老刘家四代子弟刘荣在朝,情况却早就今非昔比了。
——黄老依旧便宜;
但汉家不穷了。
没钱有没钱的过法,有钱有有钱的过法。
虽说即便有了钱,汉家也依旧可以过勤俭节约的日子,但汉家——或者说是刘荣,显然是有些‘飘了’。
准确的说,是从太宗孝文皇帝后期开始,汉家的皇帝,就开始不再满足于以最低的成本,维持政府最基本的运转,从而最大限度节省开支的执政理念了。
——想当年,朕父祖没钱,不得已用黄老无为而治天下,与民休息;
到如今,朕父祖多年积累,府库早已无比充盈!
手握如此财富,若还是继续无为而治、与民休息,那朕父祖苦心积蓄,不就白忙活了吗?
说得再直白一点,就是汉家的天子,野心越来越大了。
开国那会儿,刘邦想的就是凭借现有条件,随便搭个最便宜的草台班子,别倒就行。
但随着中央财政愈发好转,太宗皇帝、先孝景皇帝,就开始琢磨怎么加固草台班子了。
——虽然还是以省为主,但也开始敢钱了。
到了刘荣这一朝,就更是一个明显的分水岭——刘荣直接放弃拯救旧有的草台班子,打算彻底推倒重建!
什么官僚体制、军队体制,乃至于社会体制……
方方面面算下来,刘荣打算新建造的,甚至都已经不能算做是台子了。
至于究竟是什么,除了刘荣外,恐怕也没人知道。
简而言之,就是刘荣要大刀阔斧的搞改革,为汉家重新搭建起一套并不便宜,却也因效率极高,而显得相当具备性价比的体制、体系。
而这种‘贵,但也好用’的执政理念,显然和黄老学‘便宜,能凑合用’的执政思想并不符合。
所以,黄老学被历史淘汰出汉室的权利决策核心,其实也是必然的。
——汉家初创时穷,但不可能一直穷下去;
草台班子可以临时搭起来撑一撑,但不可能指望这个草台班子直接撑几百年!
说到底,无论是败人品的三铢钱,还是唯一用得起的‘执政学派’黄老学,都不过是太祖刘邦不得以而为之的一时权宜之计。
就像是三铢钱,一旦中央财政状况好转,就要抓紧机会消除、取缔;
也好比黄老学——原始积累足够了,中央要从原先的低成本维持,朝着大集权的方向靠拢了,那执政学派,也该从黄老以外选个新的了……
“我辈,当真是要好好审视一下这世道了。”
“——如今天下,早已不是当年,太祖高皇帝登台拜相,曹参曹相国三月宴饮,然国事无半点误漏的年景。”
“世道变了;”
“我黄老之学,或许也该变一变了……”
毕竟是年轻一代的‘有识之士’,又是整个学派一致认同的学派未来、希望;
对于学派的未来,汲黯即便是有些悲观,也总不至于绝望到连思考、谋求道路都不去做。
而在汲黯看来,黄老学如今最需要做的,便是改变。
——就像儒家一样,根据皇帝的喜好,将自己捏成不一样的m形。
汲黯认为,如此先进的理念,黄老学真应该底下高傲的头颅,好好找儒家取取经。
至于眼下,这场即将正式开始的考举?
虽然先前,汲黯并不觉得科举会变成‘战场’,但此刻,眼前的一切都在告诉汲黯……
“新的怪物,诞生了。”
“——继秦军功勋爵名田宅,以及汉家‘以武一切’的尚武之风后,又一个新的怪物,诞生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