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邑。
县尊阴子方的府邸。
“顾六,待会你就随我身后,”
“进去之后,切记不可乱说话。”
顾安从马车上下来,一个青年男子也随后走下,嘴里叮嘱着。
那模样,倒像是将顾安当成了下人。
“今夜县尊宴请,来的都是郡中望族名门,连州中阴氏、张氏,这等入品名门也有贵人至,”
“但凡说错一句话,惹得贵人不快,我可救不了你,知道了吗?”
顾安懒得搭理他。
这人就是金风派来送请帖的人。
也是那天晚上自己神游体外,在陶豹园子里撞见,与金风谈话的那个郑兄,
名叫郑昂。
也是朔邑城中的一家豪强。
势力只在以前的王家之下。
这郑昂在金风面前姿态放得极低,但在自己面前,这架子可是大得不得了。
顾安倒不意外。
这就是豪强子弟在他心中真正该有的样子。
给门子递上了帖子,在门子审视的目光中,顾安走进阴府。
上次见阴子方,是在县府,这里还是第一次来。
只看了几眼,顾安就有了判断。
这阴子方是个懂享受的,却也是个知道进退,懂得收敛的人。
这座宅子布置得十分清简,但每一处都透出细节,极其细致讲究。
“喂!顾六!”
郑昂从后面追上来,有点气急败坏。
很不满顾安没听自己的安排。
“我说郑公子,我一不是你郑家人,二你也不小了,出来一趟,不需要大人带了吧?”
“你自己去玩吧,别跟着我了。”
顾安朝着他笑了笑,便又大步离开。
留下郑昂呆在原地。
什么叫不用大人带了?
什么叫自己去玩?
你当我是谁?!
郑昂反应过来,登时暴怒。
但转眼已经不见了顾安,只气得连连跺脚咒骂。
“一会儿惹了事,我看你怎么收场!”
总算摆脱了那个奇葩。
要不是为了蹭车,顾安才不会搭理他。
走在人群之中,左顾右盼。
心道不愧是县尊摆的宴。
转过照壁,便能看到人流如织,络绎不绝。
跟坊市似的。
只不过坊市看到的大都衣衫朴素,这里的人,就个个衣着光鲜华丽。
个个透着华贵之气。
一袭灰扑扑短衣的顾安,在这里显得尤为扎眼。
不少看见他,都眉头微皱。
尽管个个都自恃涵养,没有出言相讥,但嫌弃疏远之意难以遮掩。
顾安也不在意。
你看不上我,我也看不上你。
别来招我就行。
而且……这些人也没有枉费了一个好出身。
他一路行来,短短时间,就已经收获了五缕性灵之光。
概率比行云岩前的几百江湖人士高多了。
“顾六!”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便见人群中钻出一个人。
满脸笑意朝自己走来。
顾安讶异:“谢灵飞?”
“你怎么来了?”
谢灵飞在他肩头拍了一下:“我还要问你呢,月余不见,你都混到县尊府上了?可以啊!”
顾安无语。
这小子说话还是那么不中听。
“顾六!”
又来一个。
郑昂气喘吁吁,居然又追了上来。
满脸气恼:“来时我怎么和你说的?让你不要随便乱跑,随便和人说话!”
“早知道你是这般鲁莽,就不让你跟来了!”
谢灵飞斜睨他一眼,朝顾安道:“这孙子谁啊?”
顾安来不及说话,郑昂就怒了:“你骂谁?”
谢灵飞眼皮一翻:“谁急骂谁。”
郑昂大怒:“你是哪里来的野小子!?”
谢灵飞冷笑:“上邽谢氏,有何赐教?”
郑昂一惊:“上邽谢氏?你?”
本来还有些不信,但朝谢灵飞腰间看了一眼,上面挂着一块小小的铁牌子,上面刻着星斗。
不由满脸怒火都没了。
“原来是谢氏,在下朔邑郑氏,郑昂,敢问阁下……”
谢灵飞不等他说完就打断:“姓郑的?我当是什么名门子弟,这么嚣张。”
“你……”
郑昂脸色青白交替,想发作又不敢轻易得罪人。
郑家虽然是豪强,但和谢氏比起来,却还差不少。
这顾六不过一介贱户出身,认识谢氏子弟也就罢了,毕竟王家谢家交好。
可看样子,不只是认识而已,关系还挺好。
金兄不是说这小子无依无靠,毫无人脉势力吗?
郑昂这里嘀咕着,顾安两人谁都没在意他。
“顾六,你别告诉我,你也想来掺和折冲府的事?”
谢灵飞拉着他低声道。
顾安点头:“你猜对了。”
“你还真知道这事?”
谢灵飞有点惊讶。
“该不是王家让你来的?”
顾安摇摇头:“跟王家无关。”
“那就好。”
谢灵飞拍拍他道:“虽然这么说有些薄情,但最近跟王家还是撇清些关系好。”
“无能为力之事,咱们也只能明哲保身。”
顾安听出他话中有隐晦之意,并不追问。
王家势微,怕是已经人尽皆知。
偌大的豪强世家,明日里也该有不少关系,可如今没见一家出头。
连谢、叶这两家跟王家几乎穿一条裤子的,都这样的态度,足见针对王家的势力有多可怕。
顾安也不至于因此对他有什么想法。
毕竟趋利避害,人之常情。
自己也没差别。
“行了,别说这些糟心事,我带你去拜见一位长辈。”
谢灵飞拉着他,穿过人群。
“谁?”
“我族中的长辈。”
话没说几句,谢灵飞就拉着他来到前头,阴府正厅前。
指着坐在厅中上首的一个身穿红色公门袍服的人。
“四品朱衣总捕,谢千帆,我族叔。”
谢灵飞骄傲地道。
“走,去拜见一番。”
顾安心中一突。
这时也不好躲避,只好按捺着心中的紧张,跟着走了进去。
在厅门口,被人拦住。
谢灵飞将腰间的铁牌子亮了一下,才被放进去。
等两人进去不久,那郑昂再次出现。
追着顾安背影想要进去,却被拦在门口。
这才醒悟,今夜能进这正厅之中,才是真正的贵人。
这顾六凭什么进去?
心中不忿,探头往里看。
却看到顾安在谢灵飞带领下,直接走到上首那红衣公人跟前。
不由瞪大了双眼。
这人是谁,他自然知晓。
这可是四品总捕!
虽然六扇门中官品比正统文官品阶要低上两头。
却也是正经的朝廷高官。
不是谁都能见的。
郑昂眼珠子都红了。
老子都没能进去,你顾六凭什么?!
没有人理会内心戏丰富的郑大公子。
“叔父!”
那红衣公人谢千帆身边凑了不少人。
谢灵飞好不容易逮了个空,插了进去。
谢千帆扫了一眼,顿时面露嫌弃:“谢灵飞?哼,你小子想做什么?”
边上的贵人们都很有眼力见,一看这模样就知道是谢千帆自家晚辈。
便都识趣地散去。
谢灵飞嘻皮笑脸:“族叔,这是我朋友,顾安。”
顾安正在用镜子扫过谢千帆。
其镜像头顶雾气蒙蒙。
他现在也大概摸清,镜子照不出的人,至少比自己高三个境界。
也就是说,这位朱衣总捕,至少也是六境,甚至在此之上的人物。
见谢灵飞招呼,收起心中凛然,走了上来,躬身一礼。
“晚辈顾安,见过谢前辈。”
谢灵飞显然是一片好意,他也不能不识好歹。
谢千帆这时才打量他两眼。
目光扫过,平淡不见情绪。
顾安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受到惊吓的猫一样。
浑身寒毛炸了一般竖起。
还好目光只是一扫而过,要不然顾安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就激反应。
“倒是有些意思。”
谢千帆嘴角勾出一丝弧度。
“区区内罡境,便有这般敏锐,你怕是已经凝炼神意,离成就意境不远了吧?”
顾安还没反应,谢灵飞已经瞪大双眼:“什么?!”
“顾六,你……!”
谢灵飞敢发誓,上次讲经日,行云岩前,顾安还只是炼劲。
而且不过初入。
能杀汪大海,更多是凭借一身怪力,和几分出人意料。
这才多久?
两个月都没有吧?
不仅踏入了内罡,听族叔的意思,都快成就意境了?
他不会怀疑自家族叔的话。
而且顾安的妖孽,他也深有体会。
放别人身上,他不会相信。
但在顾安身上,好像也不是不可能。
只不过……这可是意境……
意境可以说是武道九境中,最容易的一境,却也是最难的一境。
容易,是因为这一境界全凭悟性。
只要神意凝炼足够,什么时候悟出了属于自己的武道意志,什么时候这一境界就圆满了。
难,却也正是因为这点。
炼体可以用水磨的功夫。
神意也可以磨炼。
可武道意志,却非得悟了。
悟出是一瞬间的事。
悟不出就是一辈子的事。
“顾六,你老实说,你是不是什么老怪物重修?”
谢灵飞这么说也不是没有道理。
道、佛两教,都有类似的传说。
道有兵解仙,佛有轮回劫。
都是大能以无上神通转生重修之法。
“瞎说什么?”
谢千帆瞪了他一眼。
年轻人无知无畏,他却知道这种事是不能随意提的。
“你就是顾安?”
谢灵飞老实后,谢千帆又朝顾安看来。
这一次,顾安没了那种炸毛的感觉。
神色有些玩味道:“我听说过你,少年天骄,任何武功过目即通。”
顾安笑道:“世人以讹传讹罢了,不足为信。”
谢千帆点头道:“我也不信。”
到了他这等境界,知道的比常人多。
寻常武功,或许还能照猫画虎。
可内罡之上,非有秘传不可。
“不过,你确实是个人才,这等出身,还能闯出这般名声。”
“怎么样?有没有兴趣到六扇门来?”
谢千帆笑道:“我直接让你接替谢荣的位置,九品捕头,”
“虽说小了点,但到底是个官身,以你的本事,想要晋升,也不是难事,”
“十年八年,接替我这位置,也不是不可能。”
这话令边上暗自注意这里的人猛地一惊。
若是别的,私授官职,那是大罪。
可六扇门又不一样。
而且一个最低的九品捕头罢了,谢千帆有这权力。
分明是有收入门下,传授衣钵的意思。
这小子走什么狗屎运?竟然能得一位朱衣总捕如此青睐?
谢灵飞也是一惊,看了一眼顾安。
顾安平静的表情,让他心中一叹。
在王家演武场,他几乎每日和顾安厮混,哪里不了解他?
这小子看着平易近人,其实比谁都傲。
自家族叔是给瞎子抛媚眼了。
怕顾安惹自族叔不悦,连忙打浑:
“族叔,你当我的面这样,也不怕我眼红?”
“还有表哥也在呢,他要听见,非得找我顾兄弟麻烦不可,”
“这是我好兄弟,你可别害他。”
谢千帆什么人物?哪里能看不出?
嘿然一笑:“怎么?看不上我的本事?”
“听说你还颇有文才,怎么?难道还想做文官?”
顾安欠身道:“谢前辈玩笑了,能得前辈提携,晚辈本该欢欣雀跃,”
“只是乡里父老等晚辈恩重如山,晚辈实在不能不顾。”
谢千帆既来此办案,早已经将朔邑种种了解清楚。
一听顾安的话,就明白了他所求。
便道:“也对,你是朔西人,折冲府新立,广纳贤才,”
“你是个有本事的,哪能没有想法?”
谢千帆看着他,若有所指:“不过,你拂我面子,我虽不与你计较,但若是他日出了什么错,我可是要禀公执法的。”
顾安心中一跳。
这是知道了什么?
谢灵飞忙道:“族叔,您说什么呢?顾六胆小,你别吓他。”
谢千帆没有理会他,自顾自道:
“我来朔邑,是为了谢荣一案,说来也是有趣,”
“擅杀朝廷公门中人,是大罪,日前,却有人自投罗网,到衙门自守,声称杀谢荣者便是他,求我定罪。”
“顾小子,听闻你颇有才情,应当也知晓王法律令,你来说说,本官该如何定此人之罪?”
谢千帆目光灼灼,令顾安心中十分紧张。
他很想问是谁,却没有。
只是微微一笑:“好叫谢前辈知晓,晚辈只是机缘巧合,识了些字罢了,谈不上才情,对王法律条,也是全然不通,倒是答不上前辈之问。”
“哦?那就可惜了。”
“那人自称是王家护院头领,姓许名江达,有个江湖匪号叫什么追魂手,”
“本是江湖大盗,只因躲避仇家,进了当地豪强王家,做了个护院,”
“前些日子,那谢荣查到了他身上的旧案,为逃脱王法制裁,这许江达便设计伏杀了谢荣,杀人灭口,焚尸灭迹。”
说到这里,谢千帆面现赞叹之色:“啧啧,顾小子,你说,这前因后果,是不是十分完美,毫无破绽?”
顾安强按心头波澜,极力平静道:“听起来,倒是合情合理,却不知前辈为何将公门要案告知晚辈?”
“呵呵……”
谢千帆轻声一笑,忽然话锋一转:
“顾小子,本官与你作个赌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