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黄柳县,走上向巫州的路道,那股压抑感开始逐渐缓解,令宋阳心中稍稍安定了一些。
黄柳县太贫瘠,没有卖马,只有卖驴,驴走的还没他自己脚程快。
所以宋阳只能挥舞一根哨棍,坐11路徒步公交,顺着大道而去。
黄柳县处于辰州和巫州之间的山间地带,地近沅水,相当于前世现代的广西、贵州附近。
它距离巫州更近,所以宋阳这次的目标,就是巫州。
沿途风平浪静,除开蛮荒原始,并无任何其他的异样。
这让宋阳渐渐安心下来。
虽然那种压抑感仍然还残留一部分,但随着距离增加,正在不断衰减。
他脚程很快,如此走了一个多小时,已然走出三四十里,正经过一座山崖。
远远望去,山壁之下,是一片宽阔巨大的盆地平原。
平原上,一条大江浩浩荡荡,汹涌澎湃,汇经一座远比黄柳县巍峨雄浑的州府,流淌向远方。
这就是沅水,西起贵阳,东至洞庭湖,滋养沿途一十二城的父老乡亲。
而那座州府,自然就是宋阳此行的目的地巫州。
此时直线距离看着在眼前,但脚程上,却起码还要几十里。
顺着山壁而下,远远是个三岔路口。
路畔是片红叶林。
岔口上,则竖了一个标牌,指示巫洲方向。
——只有巫洲有路牌指示,通往黄柳县和另外一处小县的两条小道,自是没有。
宋阳顺着山道向下。
此时。
岔路口旁,红叶林内。
正有一行七个,做商旅装扮的行人,盘坐林中休整。
他们的装扮十分奇怪,明明是个商队,却只赶了一辆马板车,上面也只两个麻包随意堆放着做货。
却另还有六匹矫健骏马,拴在林中,配置一人一骑。
——看起来不像商队,更像是队骑兵似的。
商队头领是个满脸横肉、凶神恶煞的粗壮汉子,腰间挎一柄铁锏。
此刻正一手拿一块肉干,大口撕扯嚼吃,另一手捻着一张精细的画像,眼含凶光,仔细看着。
边上一人不解道:“老大,不就杀个人么?为何要这般乔装打扮?还推个破车,烦死了!”
“你懂什么!
“夫人特意交代过,这次行动,必须保密!
“累点苦点算什么?
“若是让主公发现,那宋阳的死跟夫人有关系,连累了夫人,你我兄弟万死难辞其咎!”
七人俱都神情肃然。
是夫人救了他们的命,把他们从炼狱一样的修罗场上救下来。
他们的命是夫人给的,自是对夫人忠心耿耿。
“老大,这都快到黄柳县了,是不是能将要杀的人的模样,给咱们兄弟看看?”
其余六人俱都看向头领手中那张画像。
——听说,那是夫人亲手所绘。
头领顿了一顿,斜睥六人道:“看,可以。但我希望,你们看完之后,将不该有的想法,全烂在肚子里。”
说罢将画像递给六人轮流传阅。
这并非时下流行的写意画,而是工笔精细描绘,画工极为细腻,传神,以至于跟真人很相像(注)。
只看第一眼,六人瞬间屏息!
像!
果然长得很像!
宋真,宋阳……
他们之前想的没错!
这次要杀的人,就是主公的……
“有人来了!”
粗壮汉子低低一声,打断了六人的震惊,同时将画像收了回去。
却见红叶林外的山道上,一个人远远走了下来,脚程很快,好似慌不择路。
“好啊,正愁分不清哪条道呢,就来个人。
“一个人好啊,一个人好处理。”
“老三,老四,你们两个正好去问个路。
“另外手脚麻利点,清理干净。”
“喏!”
两人猫腰从红叶林中钻了出去。
首领没有理会他们,而是转向剩下四人道:“我知道你们心里想什么。
“但我警告你们,夫人是夫人,主公是主公。
“你们要想清楚,是谁让我们生不如死。又是谁,救了我们的命。”
剩下四人俱都抱拳,低声郑重道:“愿为夫人效死!”
“出发吧,这黄柳县也太偏僻,若不是来个人,咱们还真不好确定该走哪条……”
忽然。
两声惨叫接连响起。
五人齐齐一震,继而惊怒:“老三老四!”
赶紧奔出红叶林。
却见老三老四两人,一个喉间喷血,浑身抽搐,躺在地上已经没活路了。
另一人手臂翻折成一个极其可怖的锐角,本该属于他的长刀,此刻却将他自己刺了个透心凉,钉死在地上,痛苦地挣扎。
而造成这一切的刽子手,却是已经顺着那条向巫洲城去的山道,快步离开!
“站住!”
又,与此同时。
黄柳县之外。
荒野深处,九坨岭上。
九坨岭并非官方名字,而是山民戏称,因它山势险峻,九转迂回,难以翻越,山民原本称之为九龙岭。
但龙字尊贵,多数人不敢叫,渐渐就叫成了九坨岭。
此刻天色还亮,太阳只是西斜,橙红的霞光,印在远天之外。
然而九坨岭峰顶之上,却是漆黑一片!
——字面意义的漆黑一片。
一团墨色浓烟,自九坨岭峰顶之上突兀生出,好似呕吐物一般,顺着九坨岭不断向下流淌,顷刻间将大半个九坨岭笼罩在漆黑烟云之中。
九坨岭峰顶上。
浓烟深邃,峰顶已然只剩下极稀薄的光线。
一道血红的溪泉侧畔,却有一行十来人铁甲凶悍、鹰视狼顾的军卒,立在峰顶,正伸手横于眼睛上方,做眺望状,仰望天际只剩零星轮廓的夕阳。
顺着溪泉向他们身后延伸,是一个巨大的深坑。
深坑中,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竟全都是断肢残臂的人类尸骸!
少了三个手指的人手、脚踝全被啃噬干净的大腿、鼻子被硬生生咬下来的人首……
每一具尸体,无论穿官服还是麻衣,俱都被平等地切割成大小匀称的小块。
且很多部件,都遍布啃噬的牙印,整整齐齐码放在坑底之中。
而在所有尸骸之上,生长着一朵巨大的妖异花苞!
它伸出无数细密如蛇发的根茎,紧紧扎入所有尸骸之中,贪婪地吮吸营养。
寻常的花都是彩色,可这一朵花苞却是通体漆黑色,有源源不断的浓稠黑烟,从其花苞之中向外吐出。
黑烟越密,夕阳的光也就越稀薄,峰顶也就越发深邃的黑暗。
可那十来人铁甲军卒的脸上,却是越发的兴奋,嗜血,狂热!
他们脸上出现一抹不自然的病态潮红,舌头以人类几乎不可能长到的长度,在脸颊上不断舔舐。
有好几个士兵兴奋地难以自抑,竟然直接丢开自己的头盔、甲胄、衣物,赤裸着缠抱在一起,匍匐在地上,翻滚纠缠成一团,发出极为瘆人的异响。
浓烟已然越来越密。
铁甲军卒的具体样貌几乎已经看不见了。
只能看见一个个恐怖的剪影,在其中不断拉长、异变,似有巨大、瘦骨嶙峋的羽翅,舒展开来。
——再也没有半点人形!
唯有一个领头的军卒,没有发生任何异变。
他脚边匍匐一具尸体,已经显现出明显的腐烂状态。
看模样,长得跟他竟然很有几分相似。
他弯腰,摊开自己右手。
一个奇异的纹身刺青出现在他的掌心之中,散发出这一片黑暗中,唯一的坚韧的光华。
——正是深渊徽印。
下一刹,那军卒忽然张开嘴巴,上下颚竟像蛇一样,拉开一百八十度,膨胀成一张能吞下人头的血盆大口!
而后一口将他的整只右手都吞了进去!
这一个举动,似乎代表了某种特殊的含义。
尸坑中,那朵巨大的妖异黑花,忽然跟着剧烈蠕动起来。
花瓣倏地打开,露出内部,竟是两个人!
其中一个是具略微腐烂的尸体,模样看起来,长得跟领头军卒有几分相似。
另一个,却是个被消化腐蚀的,皮销骨露的活人!
他全身皮肉大半都已经溶解,白森森的骨头裸露,但胸膛还在起伏,竟然还极端痛苦地活着!
一死一活两具躯体,其右掌心处,都有一个刺青纹身,绽放光芒。
——他们都是深渊行者!
但下一刻,一层黑烟笼罩向两人掌心的刺青纹身,瞬间便有一股刺耳的腐蚀声音响起。
就仿佛两种不同力量的对抗和侵蚀。
活人身体霎时抽搐起来,明显是经历极大的痛苦,甚至连血肉、骨碴都迸溅出来!
反观死人,体表却是渐渐出现一道道奇异的血纹,身躯竟是肉眼可见的饱满、膨胀起来,仿佛恢复活力一般!
深渊徽印是无源之水,可黑烟却源源不断侵入。
很快,黑烟占据上风,彻底淹没了深渊徽印。
当深渊徽印被黑烟完全侵染的那一刹。
一股宏大浩瀚的神秘气息,突然凭空出现。
整座九坨岭,仿佛凝固一瞬。
天空倏然变色,一块墨染的漆黑,仿佛墨滴滴入清水,在苍穹之中晕染开来。
继而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着四面八方,瞬息扩展开去!
浓密的黑暗中,传来一群近似人声,却又不是人声的,虔诚地吟唱:“归墟为众生之终末,愿深渊……永恒地诅咒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