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脚步声有些踉跄。
进了屋几乎没怎么停留,直奔里间屋而来。
林静闭着的眼皮下,眼球在止不住的微微晃动。
她其实比想象的还要紧张。
想要朝外侧个身。
想要在对方进里间屋后偷偷睁开条缝窥视。
但已经有些晚了。
林静不敢动,怕动静太大惊扰了对方。
自然也就只能仰躺床上,无法偷偷窥视对方。
也不确定对方会不会来拔步床里面。
直到……
她闻到了一身酒气,听到了熟悉的喘息。
睁开眼。
是愕然现眼的始料未及。
想过会遇上很多人。
东厢房的三大妈魏家嫂子。
总是背着手笑呵呵的一大爷那瑛宁。
恼羞成怒、彻底翻脸的刘利昆。
甚至连张康来,或者他媳妇秦青都有想起。
唯独没想到唐根生这一刻回来。
想死之人如果在一次自杀未遂后,很难再会有二次自杀的勇气。
迈入深渊的临门一脚,不是谁都敢承受第二次的。
林静的心并不强大。
特别是当她爱上唐根生之后。
一瞬间,她悲恨汹涌,泪水瞬间涌出。
像瓢泼大雨,打湿了脸颊,浸湿了枕巾……
最后连唐根生的裤兜也遭了殃。
毕竟那个位置,唉,怎么说呢?
双方都没把控好。
谁能想到泪水还会情不自禁的从嘴角溢出呀。
……
锅盖头醒来时,发现自己睡在了上铺。
很神奇的感觉。
他睡过炕,睡过床,从没睡在半空过。
从一头爬到另一头,又抻脖子看向下面。
好高。
有点怕怕。
他抿着嘴,想哭。
没瞧见人,又下不去。
想妈妈。
小孩子心思单纯,直率。
想什么就做什么,不会掩饰。
于是,锅盖头真哭出声来。
林静慵懒的睁开眼,朝着上铺喊话。
“家明,家明,妈妈在下面呢,不怕,啊,不怕……”
听到妈妈的声音,锅盖头哭声戛然而止。
“妈妈,我怎么上来了呀?”
“哦,妈妈也想睡觉,就把你抱上去了。你在上边睡不舒服吗?”
“没有呀。可软乎啦,被子也好暖和。”
“那你在上面玩一会儿,妈妈累了,还得再睡一会儿,好不好呀?”
“妈妈,我想去看小人书……”
林静嘴角勾起一抹笑。
唐根生这个男人,真的是太细心,太体贴了。
竟然连这个都想到了。
“家明,你去枕头下面找找,有好几本小人书呢。”
林静仰躺着,虽然眼神无法透视,却能听到上面有爬来爬去的响动。
最后,听到了儿子的欢呼声。
终于把他安抚住了。
林静把白藕似的手臂缩回被窝里。
她太累了。
得好好补个觉。
歪头看向拔步床长廊。
一个脸盆和一个暖壶放在角落。
还是唐根生出门前,亲手帮她擦洗的。
想到了这里,林静心中好甜好甜。
腻歪的她都有些睡不着了。
外间屋炉子上温着大铝锅。
里面有馒头,还有两道菜。
是她和儿子的晚饭。
用唐根生逗趣的话说,就是量大管饱。
唉。
如果这一切就一直这么过下去,该有多好呀。
林静今早排队倒夜壶,又看到了暗码催促。
这已经是第五次了。
黑色的涂鸦里点缀了两点红。
红色是警告。
两点,是严重警告。
林静被逼到了角落,避无可避。
还不仅仅如此。
刘利昆反常的行为,恶劣的态度,也很不对。
林静怀疑刘利昆背着她跟有些人接触了。
当然,也或许只是联络人对她消极怠工的隐晦提醒,或者惩罚。
毕竟隔了太久。
谁知道呢。
又有谁在乎呢?
一个小时前,林静打算破罐子破摔,都打算用自污托孤,然后报到,去接受激活任务了。
结果被醉酒的唐根生怼了一通。
身心又都通透了。
这一次透的很彻底。
让林静彻底放弃了自我放逐的念头。
轻生不可怕,因为逃避是最容易做到的。
生活才需要大勇气。
唐根生说他喜欢有勇气的自己。
那自己就努力做一个坚强的女人。
最差,也不过回到自己最初的设想。
而但凡比最差好一点,也赚了。
林静翻了个身。
身体好几个部位都酸麻胀痛。
疼的她微微皱眉。
快六点的时候,林静被儿子喊醒。
“妈妈,妈妈,我要尿尿。”
林静赶紧坐起身。
睡了一个多小时,身体好了很多。
坐起来也只是微微不适。
她先穿上秋衣秋裤,将身上的形形色色遮掩掉。
拿了夜壶递上去。
小孩子憋不住太久。
林静的轻车熟路,也都是唐根生的早有安排。
这个男人,真是体贴入微。
林静穿袜子,还忍不住将膝盖左右摆晃了两下。
不知道唐根生怎么就那么喜欢握自己的脚踝,把玩自己的脚丫。
毛线裤,高领黑毛衣。
再是蓝色的布外罩裤。
外罩衣挂在外间屋门口挂钩上呢。
“家明,先把夜壶递下来,妈妈再抱你下床……”
锅盖头下床都舍不得松开手里的小人书。
下了床,就又要妈妈拉开灯,他要继续看。
林静把儿子赶去了外间屋。
让他自己拉灯绳。
林静踩着垫脚到二层,开始叠被子收拾床铺。
二层也铺了同款席梦思床垫。
同样是一床鸭绒被。
比下面稍微薄一点。
只有八斤。
林静跳下床,打算继续收拾下铺的被子。
偷偷来到拔步床长廊,抻头看了眼外间屋坐在炉子旁看小人书的儿子。
又仰起头,看了看里间屋顶棚上的灯泡。
有些紧张,又有点期待的用官腔说了声:“打开灯”。
里间屋灯泡唰的亮起。
林静这个始作俑者也是眸中闪过震惊。
这……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啊?妈妈,你说什么呀?”
“没事儿,家明,你乖乖看书,等一会儿吃饭。”
“喔。”
林静说不上自己此刻是什么心情。
感觉一个‘复杂’无法涵盖。
觉得自己绞尽脑汁总结几个词,也都只能算敷衍。
唐根生很优秀。
这个男人同样神秘。
林静反倒更坚定了她要努力坚强,要勇敢,要积极应对的决定。
西跨院的门被推开。
林静听到动静,迎了出去。
阮达看到林静时怔了一小下。
没想到唐根生说的家里有人,会是中院刘利昆家那口子。
是这么个‘有人’呀。
“根生从老马的废品站买了一堆烂木头,让拉回家来当引炉子的柴火,我给拉回来了,哦,还有这一箱子书……”
林静一点不扭捏,指挥阮达将烂木头堆南墙根煤块旁边,箱子里的书,她分两趟拿进屋。
整箱子搬太沉,而且木头订的简易箱子,也不用搁屋里。
指不定什么时候踹烂当柴火烧了呢。
“你们家老刘呢?”
阮达这人吧,当老光棍也是有原因的。
嘴上没有把门的,非得哪壶不开提哪壶。
“死了。”
林静沉下脸,冷冰冰的呛了一句。
姿态要做足。
为了以后的解脱。
为了追逐幸福的可能。
现在就得开始铺垫。
一点一滴,潜移默化。
……我是快乐的分界线……
唐根生醒酒出门。
先去了一趟废品站,再直奔车站。
精气神饱满,没有一点醉酒过后的异样。
只能说不愧是茅台老酒,品质保证。
也无愧未来能力压饺子老字号的嫂子牌醒酒汤,硬是要得。
唐根生来车站不算晚。
没想到韩生奎韩列车长竟然也在。
“李苗苗同志、王福林同志调离12/13次列车,这两位,是借调过来的新同志,以后就是餐车组的同事了。”
韩列车长拍了拍唐根生肩膀,又把唐根生餐车长的身份,以及茶水炉滋米饭的创意、能打能拼的精神给新来的两人宣扬了一番。
调走了李苗苗和王福林。
同样调来了一女一男。
女同志叫王璇,三十多岁,一看就是很有待客服务经验的老手。
接替李苗苗移动售餐员的岗位。
男同志很年轻,叫姚炳易,刚刚来京城铁道分局报道,属于零基础白丁。
最大的特点是中专毕业。
自我介绍时高昂着下巴,想是对自己的学历很满意。
只是,唐根生暗暗叹气。
对于餐车组而言,学历能干啥?
还是个白丁。
“王璇同志有经验,之前在其他列车和李苗苗同志的岗位一致,以后便继续原来的工作。餐车大米饭的工作……”
唐根生环顾一圈,看向移动售卖组的另两人,挑选了笑起来有两个酒窝的崔芳芳。
首先,大粗辫子保留在餐车,方便老乘客心理形象继承。
其次,崔芳芳年轻,笑起来有两个酒窝,更容易得到男性乘客的包容。
虽然唐根生不喜欢大饼子脸,可不得不说,这个时代的葫芦身材饼子脸,也相当有市场竞争力。
“交给崔芳芳同志。”
唐根生又看了看姚炳易。
“你先跟着孙雪峰同志,多学多看多做,争取尽快掌握餐车工作。”
事情安排完,众人各自忙起来。
韩列车长和唐根生一前一后走到站台。
有些话当着新人的面不好说,但唐根生也不可能不提。
“怎么给我们这边安排了个白丁?我们换走的可是车厨,现在四个灶,三个厨师,发车以后怎么搞?”
“困难就是用来克服的!”
韩列车长义正言辞的道:“姚炳易同志有学识,有斗志,好好培养,一定能很快培养出来的。”
说完,还拍了拍唐根生肩膀,语重心长的感慨:“李苗苗在你的培养下,被领导专列点名要了去,换一个人,我相信你照样可以。”
“领导专列?”
唐根生还以为李苗苗是平调呢。
他有想过李苗苗会调走。
毕竟昨天才刚闹了那一下子,人家家里能参加大户人家的家宴,这点小能量肯定有。
他也没担心过自己。
又不是只手遮天的时代,铁路餐车运行缺了谁或许都能有顶替。
12/13次列车的餐车组,唯独不能缺了自己。
没有人会纵容因为私人恩怨而刻意制造的麻烦。
特别是年底将近,运输压力在逐次增加。
餐车组是整趟列车的胃,谁敢往别人胃上捅刀子。
提前跟人家商量,人家也不能同意。
所以,李苗苗走了。
唐根生想到了,只是没想到会这么迅速。
脑子里闪过门口训斥李苗苗的那道身影。
很辛辣的老女人呢。
唐根生摇头叹气,掏出一根烟点上。
耳边听到孙雪峰给姚炳易说着日常事务。
突兀的听到姚炳易开始对孙雪峰接连的发问:“你是什么学历?”
“咱们餐车组最高学历是谁啊?”
“还有只上过扫盲班的?”
“我是中专学历,岂不是最高的了?”
这是哪家的傻儿子呀?
唐根生嘬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烟雾。
不由怀疑是不是那天被李栋拉走的家伙找来的煞笔,安插到自己餐车组是为了给自己添堵?
至于下绊子,唐根生觉得不至于。
不是瞧不起姚炳易。
就这种连汗毛都洋溢着优越感的玩意儿,能给唐根生下什么绊子?
三句话就得罪了餐车组所有人。
这种档次的家伙,功能只能剩添堵。
还不一定添的成。
没多会儿,孙雪峰跑了过来。
“老大,这是今天的配货单。”
情绪虽然有隐藏,但效果有限。
唐根生从孙雪峰表情和语气里,都听出面前的小伙子心头有气。
“既然来了新人,你手头有些活就尽量交出去,李苗苗走了,滋米饭的事就只剩你,灶台少一个师傅,早餐大米稀饭也交给你来。”
“哦。我知道了,老大。”
孙雪峰还没领会。
“知道什么了?”
唐根生瞪了他一眼:“学历高的同志要人尽其才。人家学历那么高,肯定得比咱们更聪明吧?”
“啊?”
孙雪峰傻眼。
唐根生又瞪眼。
这小子平时看着挺机灵的,咋脑子不过弯呢?
“人家是高学历知识分子,抹窗户、拖地板这你能比得上?”
孙雪峰眼睛里开始冒光。
唐根生还在继续。
“学历高代表着人家会学习,擅长总结经验,煤球搓起来,你肯定也比不上,说不定以后你还得跟人家虚心请教呢……”
这一刻,唐老大的形象在孙雪峰眼前无比高大,直耸云端。
“……别嫉妒,更别耽误人家进步,知道吗?”
孙雪峰恍然大悟,立马喜笑颜开。
小伙子拼命的点头:“知道了,老大。”
这话就比上一句诚恳的多了。
“懂了吗?”
“懂,老大,我这次真懂了。”
“嗯,懂了就好。去吧,把条子送调度室,快去快回。”
看着孙雪峰撒丫子跑出去的背影,像是脚步也轻快了呢。
唐根生很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