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濛很优雅。
油条切成小段装满一盘。
一部分在豆浆里泡着,偶尔作为调剂随着汤匙一起舀起吃下。
另一半用筷子夹了,先沾一下绵细的白砂糖,再沾豆浆,送入口中。
她并不矫揉做作,吃相自然随和,却给人一种恬静雅致的美感。
那五坐在对面,油条豆浆之外,没有白砂糖,倒是比夏濛多了一碗豆腐脑。
两人对坐吃早餐,相对却无言。
食不言,寝不语,在这二者所处的屋舍内悄然展现着种花家传统贵族的礼仪细节。
清盘结束。
夏濛拿起桌边餐帕擦拭嘴角。
“五叔,我出去办点事。”
“嗯,别忘记中午赶回来吃饭。”
“好。五叔,我知道了。”
昨晚夏濛婉拒了去金鱼胡同入住和平宾馆的建议,来到南锣鼓巷蓑衣胡同。
她跟那五并不认识,但那五却早已等待多时。
随行的安保人员住进了后院,后罩房一楼东侧两个房间早就准备妥当。
而唐根生和秦青环顾一圈未能窥探的东厢房,便是那五为夏濛准备的房间。
没错,这都是唐大小姐的安排。
一夜浅眠。
夏濛不太适应京城的冬天。
屋内有火龙,火炕。
不冷,但是很干燥。
只不过这点小问题不足以成为夏濛此行的阻碍。
她今日有三件事情要办,因为第三件事情占据的时间未明,所以前两件事,就必须为后者让路。
要赶在上午完成。
早饭是有专人送来。
京城地道的名小吃摆了七八样。
夏濛来到前院,跟那五打招呼,也是喊‘五叔’。
这个称呼,是跟随丈夫而来。
“你也跟着喊我一声五叔吧。”
昨日住过来,夏濛跟那五见面,那五介绍时这般说。
夏濛也就明白了。
婆婆口中的小五哥,素未谋面的丈夫喊‘五叔’。
自己也自然用‘五叔’称呼对方。
夏濛从小吃里挑选了油条和豆浆。
那五也选了同样的吃食,又多加了一份豆腐脑。
焦圈、豆汁、大素包这些,来人又统统收起撤走。
唐根生绝对想不到自己曾在卤煮火烧摊子前偶遇过的小老头,还有这本事。
当然,还有很多更想不到的。
譬如,他远在港岛的亲老娘,东拼西凑给他‘预定’了七房夫人。
隐喻三妻四妾的指标。
唐母的隐藏任务只是凑七个人,论资排序或者论姿排辈与她无关。
但唐母有个人喜好。
任务攻略期间掺杂点个人癖好,在男主接棒之前,为支持自己更中意的儿媳妇,提前盖棺定论,不是天经地义吗?
婆媳之间的关系,亘古不变的牵绊,千转百绕的纠葛……
唐大小姐性格果断坚决,手段雷厉风行,奉行的准则便是先下手为强。
论年龄,夏濛不是最大。
但唐母一言九鼎。
论地位,夏濛必须是正室。
所以这趟来内陆探亲,唐母不允许乐娣一同前往。
细节决定成败。
形式主义高于仪式感,两者相加更能让众人在潜移默化中受到影响。
攘外先安内。
唐生月的性格和手腕,放在唐宋元明清时期,当个操持后宫的皇太后绰绰有余。
当然,封建糟粕早已摒弃。
唐生月不会禁锢她们,不会强迫她们。
也会给她们自主选择的权利。
虽然不多。
人生的羁绊、牵绊会有很多。
除了父母、兄弟、姐妹之间的亲情、分分合合的爱情,还有精神的乌托邦,物质的奢靡尊享,象征身份地位的上流贵族的待遇和名望。
攻略达人唐生月最擅长这个了。
夏濛回了一趟后院,从行李中拿出五本书带上。
这是第一件事:送礼。
奔驰轿车早早等在门口。
夏濛身边只跟了两个人,一男一女。
两人都是陪同夏濛一起来的队伍中成员,是自己人。
但司机不是。
短发平头,三十来岁,丢进人堆里绝对认不出,可看似平静的瞳孔底色,偶尔会有精光流转闪过。
这是外交部特别申请的安护人员,以司机的身份,负责夏濛在京城的安全。
轿车缓缓行驶在长安街上,稳稳的来到建国门外某个大杂院附近。
夏濛下了车。
站定,远眺四周。
这里跟港岛是完全不同的两种风格。
虽然港岛的周边也很简陋,脏乱,但夏濛对那些没有印象。
在唐生月的安排下,她们被呵护的很好,算是物理意义上与脏乱差隔绝。
夏濛长期居住和工作都在繁华地带。
港岛广厦林立,高楼骈矗。
京城的建国门外二道街附近,黄土地上一片片连绵不断的低矮平房。
冬日景象更为凄惨。
夏濛微微皱眉。
她不是觉得环境太差太脏而羞恼婆婆安排自己这个任务。
夏濛等人虽然被保护的很好,可唐母也不会让她们成为温室娇花,不识人间疾苦。
可以不遭罪挨苦,但却不能不知,更不能不屑和鄙夷。
她只是为在这种环境生活的人感到哀伤。
有微微心疼。
“走吧。”
夏濛裹了裹身上的大衣。
只是站了十几秒钟,就已经有想要瑟瑟发抖的欲望了。
男安保在不远的后面默默跟随,司机头前带路。
夏濛和陪同的女生走在中间。
胡同里比外面看到的更杂乱。
苍白的阳光下,破碎的砖头,结冰的污水随处可见。
抬头望去,屋顶上几蓬哀草,檐下浑浊的冰锥……
来到目的地。
司机没有进去,敲了敲门,便挪到了一旁。
“谁呀?”
屋内有女声,接着是脚步声。
门吱嘎一声拽开。
“您是?”
女人看着门口穿着时髦,又很是漂亮有气质的姑娘,问道。
旁边女人明显更年长,看气势气度属于一眼随从。
“请问,这里是朱志斌朱老师的家吗?”
“啊,是,是的,姑娘先进屋吧,外面冷,进屋再说……”
夏濛和拎着布袋的随从女人走进屋里。
十几平的小屋子,一眼就能纵览全貌。
前后两个窗户都有为了防风而遮挡在窗口的塑料布。
即便是待在屋里,也能听到塑料布被风吹得哗啦啦作响。
最里面大木床沿儿倚靠着一个扎了两个羊角辫的小丫头。
方桌和木床之间,有个铁皮炉子。
小姑娘坐着小凳子,手里拿着一个小号的煤钩子。
炉膛里烧的不是很旺,有圈细细的红光像是腰环似的。
炉膛里偶尔迸溅几声劈啪作响……
应该带几颗糖果,或者准备个小玩偶的。
不知为何,夏濛第一眼就挺喜欢那个小丫头。
心里暗暗嘀咕着,真心觉得有点遗憾。
张守萍有些拘谨,给夏濛倒水还忍不住致歉。
“实在抱歉,家里没有茶,只能倒杯热水,你们拿着暖暖手吧。”
“没关系,您是张大夫吧?我从港岛来,替家中长辈带过来几本书……”
一刻钟的时间。
夏濛起身告辞,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五本书有三本是给朱志斌老师的。
剩余两本医学著作,给的是张守萍张大夫。
都是国内不多见,国外也不好买的专业书籍。
早在几年前,唐生月就跟朱老师有书信沟通。
无他,结个善缘罢了。
整个京城,只要夫妻是男姓朱女姓张,还是教员+大夫结合的家庭,一共有四个。
唐大小姐都结了善缘。
两年半前得知朱志斌和张守萍有了女儿,善缘才又莫名提升了一些。
就挺莫名其妙的。
夏濛只是执行者,对婆婆天马行空的思维,早就不报‘琢磨并理解’的希望了。
从胡同退出跟进来时一样。
司机头前领路,默默的走,偶尔左右看上两眼。
夏濛和空了手的女安保走在中间。
男安保走在最后。
回到车上。
几人都没说话。
夏濛呼出一口雾气,三十多米的这段路,她差点又被冻透了。
有点后悔。
觉得自己第二件事相约的地点好像选错了。
只不过临到尽头,也不好再变动。
姑且忍一忍吧。
第二件事是她的私事。
见一个男人。
熟悉的陌生人。
夏濛初入影视圈,有过一段懵懂的恋爱萌芽阶段。
只不过还未刻骨铭心,便因为调动和变故夭折。
两人在分开之际,还有一段书信往来,但后来便戛然而止。
有传闻是对方在这边已娶妻,并且有了孩子。
夏濛便息了念想。
再后来,认识了唐生月,得知了一切都是前公司为了利益介入自己的私生活偷偷搞破坏。
夏濛跳槽到了凤凰影业。
这是唐生月筹建的影视传媒公司。
再然后……
夏濛开始崭露头角,并如唐生月所说那般大红大紫。
唐总如愿成了夏濛的婆婆。
这一次来,夏濛约见对方。
也是想要跟前一段感情做个正式的告别。
她是个很执拗且很信守承诺的女人。
看似风情万种,实则传统守旧。
从一而终是刻在夏濛骨子里的认知。
车子再次发动。
下一站,北海公园。
北海公园是当下京城的公园中,最具代表性的游园。
它从曾经的皇家园林,上层阶级的公园转变成了真正普通老百姓的公共空间。
如果问唐根生。
他一定下意识就能张口唱:
“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
今年刚刚上映的《祖国的花朵》主题曲。
也是从今天起,接受教育的孩童们,才有了祖国花朵的比喻。
嗯,话题有点跑偏。
再说下去,不是祖国花朵,而是胖哥话多了……
京城的冬天寒风刺骨。
今日也并不是休息日。
可即便是这样,北海公园依然有不少行人进出。
夏濛来到北岸一座建筑别致、风格独特的园中之园。
司机和男保安在园门附近找了个避风口。
女安保在西长廊停下了脚步。
夏濛一个人走去了约定的位置。
静心斋兴建于清乾隆二十一年,有南北院之分。
其中枕峦亭与琼华岛隔水相望,南面透空花墙,亭外遍布太湖石山景,北长廊景色独佳。
这里,也号称乾隆小花园。
此时北长廊中间位置,早已站了一位身形笔直挺拔,穿着藏深色呢子中山装的男人。
如果唐根生见到,一定会立马认出他来。
盛京车站广场偶遇的岑梵。
八一电影厂的导演。
岑梵听到脚步声,惊喜的转身,看到魂牵梦绕的那个人影,心头不由的惊喜雀跃。
可千言万语堆集胸口,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开启话题。
嗫喏半晌,无法吐字出声。
“岑大哥,好久不见。”
夏濛情绪倒是异常平静。
真像是老友相逢,一笑灭思愁。
呃……
如果不考虑她也有下意识加快了迈步频率,以及紧握的拳头的话。
“好,好久不见。”
岑梵有短暂的错愕,随即应声道:“小夏。”
话音落地,嘴角苦笑便无法遮掩的显现。
夏濛眸光闪动,又一瞬间,她想到了当初两人就职长城影业时的合作时光。
当时有想过一起回来。
也有过对面前男子的挽留。
只不过男人先斩后奏,导致选择变成了约定俗成。
夏濛也确实打了申请。
只是一直未能通过。
或许是两人无缘无分。
也或许在岑梵一意孤行没有跟夏濛理性相谈时,便造就了今日的结果。
夏濛有淡淡的哀伤,也有些许遗憾。
但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夏濛从小喜欢戏剧、戏曲,对表演情有独钟。
她虽然情场失利,可现如今被圈内人盛赞东方的荧幕精灵,也算是得偿所愿。
何况……
岑梵给夏濛带了礼物。
他在得知夏濛过海关北上京城跟自己约见面时,非常激动。
几乎是一夜未睡。
有他亲笔写的书信,里面遣词造句,落笔细细斟酌,蕴藏了他这些年与夏濛相处异地的思念和爱恋。
有稻香村的糕点。一大早岑梵就跑去前门排队候着了。
咸甜口的霸主牛舌饼,香甜绵软的蜜三刀,芝麻味儿浓厚,还赶上了好吃到能让人哭的枣花酥。
岑梵觉得自己如有天助一般,做事非常顺畅。
在约会地点遇到了心心念念的她。
岑梵激动不已。
干巴巴的聊了几句,暗狠自己嘴笨的同时,递上了自己最真诚的心意。
他一手拎着点心匣子,另一只手去握夏濛的手。
然而——
夏濛轻轻避开了。
她微微侧身,后退半步,有片刻迟疑,却最终眼神坚毅。
“岑大哥,我已经结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