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秀娟来到后院。
楚父和楚母并没有去屋里。
楚父在西南角厨屋门口,抻头往里面瞅。
现在的厨屋其实很空。
糊的顶棚有点烟熏火燎过的痕迹。
但炉子、烟囱和架子都没了影儿。
稍显空档。
楚母则拐着那个包袱,在西边楚秀娟屋门口站着。
也抻着脖子往窗户里面看。
“爸,妈,咋不进屋呢,外面这么冷,快先进去吧。”
“二妮,这屋干啥用?”
“厨屋啊,冬天屋里点炉子,等天暖和了,就在这里做饭。”
楚秀娟随口解释道。
“那正好,我先把这些搁里面,就别往屋里拿了。”
楚父把地上最大的两个麻袋拎起来,放进厨屋里。
有叮铃当啷的陶瓷碰撞声。
“什么呀,爸?”
“知道你跟他分了家,我和你妈匀了几个锅和盆,得先将就着自己做饭吃不是?”
楚秀娟也是眼眶有些发红。
她不缺这些。
但爹妈对她的关心和在乎,楚秀娟却也尽收心底。
今儿的风大,有些返寒,冷的冻骨。
楚秀娟站在院子里,却感受到了温暖。
“爸,快进屋吧,你们咋来的?”
“倒两趟公交车的事儿。”
楚父楚母的家在罗圈胡同。
天坛北边不远。
楚父又拎起两个小号的麻袋,跟楚秀娟去里屋。
进屋时,老两口都愣了一下。
窗玻璃上都是冰花,楚母也没看清屋里太多。
就瞅见窗户这边有柜子,烟囱还冒着气,起码有炭烧,冻不着。
进了屋才发现,家具摆的还挺满当。
好些都看着眼熟。
“爸,妈,你们坐炉子边上,烤烤火。”
“二妮,咱当初打的这些陪嫁你都给搬来啦?”
楚父看了十来秒钟,突然开口。
“嗯,法院判的,家具和物件归我,那个房子归他。”
“有地儿住就成,这里也挺好的,你院里的邻居们都咋样啊?”
“挺好的,东屋是一家三口,小丫头四岁。”
楚秀娟没敢说院子是男人特意买来养着她的。
除了她和偶尔过来的他,没有外人。
以后什么时候跟家里说再定。
楚秀娟知道自己如果现在说,爹妈得疯。
楚父两个小麻袋里,一个袋子是吃的,有大白菜和土豆,也有半袋子细粮和五斤棒子面。
另一个麻袋里,是一条短毛毯子,里面还裹着个比楚秀娟脑袋还大的大铁壶。
蹲炉子上烧水的那种。
“我和你爸担心你分了家没吃没喝,早上特意去黑铁铺子买了个烧水壶……”
楚母碎碎念着,也开始解包袱。
楚秀娟看了一眼包袱里的褥子。
就知道是爹妈自己铺的那床。
昨个儿才知道二闺女离婚的事儿。
哪来得及置办啊。
“妈,我这里不缺,你和我爸都带回去吧,褥子、被子我都拿来了,你瞧炕上。”
楚父来到门口,从瓮里舀水,准备用新壶给闺女烧一壶水。
头茬水不喝,但是能洗手、泡脚用。
虽然楚父看到闺女屋里有个烧水壶。
可旧的比这个小。
而且新壶不是从家里拿来的,是买的。
买了,也就不能退货了。
没有那个道理。
干脆就给闺女留下。
烧水壶大一点好。
一次就烧两壶水,省不少时间。
闺女以后一个人住,又要上班,又要过日子。
遭罪喽。
楚父心里感慨着,面上却没有任何担心。
怕影响娘俩的情绪再抱着哭鼻子。
舀水,转身。
咦?
楚父愣住,望着半盆泡在水里的大米粒,眨了眨眼。
吃这么好?
有大米吃。
一顿还那么多。
二妮不缺粮食啊?
耳边传来二妮和她妈的对话。
“妈,你和爸今天没事吧?咱先做饭,等会儿边吃边聊。”
“哎,行,不管咋样,咱们先吃饭,吃饱了啥都好了……”
楚母的话里透着明显的安慰。
楚父抿了抿嘴。
咱家二妮好像跟咱们想的不太一样。
不缺吃喝,新家看着也挺满当。
不像是日子会变差的样儿啊。
然后。
老两口就瞧见他们的二妮又拉开大橱柜,拿了个好大的碗,舀了一碗大米。
折进盆里。
又舀了大半碗。
唐根生可是说了。
大米管够。
因为他是餐车长,买大米不限量……
但是不能声张,偷摸自家吃没问题。
“二妮,够了,够了,咋这么多大米啊?”
这年头吃二合面窝头居多。
二合面馒头都不敢放开量吃。
更何况是大米饭了。
哪能这么个吃法?
“没事儿的,妈,爸,我这里不缺粮食。”
楚秀娟灵机一动:“以前我分的粮食要好几个人吃,不还有剩的拿回去嘛,现在就我自己了,他和他家分不着咱的大米,我一个人也吃不了那么些……”
“啥?以前徐家粮食还得吃你的配额啊?”
楚父瞪眼。
他生气了。
楚母也是怔了一下。
跟她以前以为的不一样啊。
好像自己闺女比女婿……哦,前女婿更有能耐似的。
“都过去了。爸,妈,我以后能多帮衬你们一点,不过咱自己知道就行,可千万别跟外人说。”
“唉,知道你日子过不差,我和你妈也就放心了。”
楚父坐在八仙桌旁,掏出烟杆和烟袋,准备来一锅旱烟抽抽。
“知道你离婚的消息,昨晚你妈一宿都没睡踏实。”
楚母悲从中来,又开始掉泪儿。
“你哥那边刚没了工作,你大姐家也不容易……现在你又这样……咱楚家的孩子命咋这么苦啊。”
“哎呀,妈,瞧您这心操的,我这不是没事儿嘛,日子过的好着呢。”
楚秀娟大哥小时候发烧导致残疾,只有几岁的智商。
当初也是花了好大的代价才从西山脚下的村里给他说了个媳妇。
没分家。
一直都被楚父楚母养着。
楚秀娟的大姐楚秀沅便是残疾大哥能结婚的代价之一。
要说楚秀娟其实也受了大哥的影响。
因为大哥结婚,楚家不仅让楚秀沅换婚,还掏了很大一笔彩礼。
家底被掏空还小有负债的楚家,就没能力继续供两个孩子读书。
于是二姐楚秀娟工作,把学习的机会让给了小妹楚艳。
再然后,楚秀娟够了年龄便跟徐树铭结婚。
楚家给楚秀娟置办了很多嫁妆,也是觉得对二妮的亏欠。
现在二妮又离婚。
老两口心里滋味哪能好受的了。
只不过……
没一会儿。
楚父楚母老两口就不觉得不好受了。
反而很诧异,很古怪。
有好多话想问二妮,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老两口好像是今儿才重新认识了自家二妮。
房管局的工作待遇这么好的吗?
两口子瞅着大橱柜就跟潘多拉魔盒似的。
真恨不得彻底把下面的橱柜门统统打开,抽屉统统拉开,好好盘算一下二妮都有多少好东西。
就看她拿出来的吧。
一盒子鸡蛋。
一大块金华火腿。
出去院子里拿葱,还带回来巴掌大的一块五花肉。
右手拎着个没了翅膀的白条鸡。
这伙食。
比过年还硬!
难道这两年,徐树铭那龟孙子一直都抠搜自家闺女的东西?
楚父和楚母这一趟过来。
算是涨见识了。
五个鸡蛋的大葱炒鸡蛋,楚母在翻炒锅底时,拿着铲子的右手腕一直在哆嗦。
大半辈子,都没这么豪气过。
仨人吃五个鸡蛋。
还有那一整瓶子油……
谁家的食用油不仅满满的灌整瓶,还能分花生油和菜籽油?
两个玻璃瓶的油,得够楚家五口人吃两三个月吧。
就这么并排杵在二妮的橱柜隔板上。
楚父拿来的土陶砂锅用上了。
炖鸡。
楚母又看到了楚秀娟橱柜抽屉里有一饭盒的白砂糖。
打开饭盒时,边儿上还洒出来一点。
楚母心疼,用食指蘸着抿进嘴里。
甜。
稀甜稀甜的。
楚母做菜。
楚父打下手。
楚秀娟帮爸妈冲了一壶茶叶水。
出去买了酱猪头肉,又打了一瓶散装白酒。
砂锅炖鸡块、大葱炒鸡蛋。
切好了一盘猪头肉。
给楚父和楚母倒上两茶杯酒。
楚母也能喝点酒,酒量好像还不错。
反正楚秀娟印象里,没瞧见过自己妈有喝多了的时候。
一家三口围着八仙桌坐了。
八仙桌一头挨着东墙。
正好三面坐三个人。
楚秀娟坐在背靠窗的南边。
楚母坐在旁边。
这是楚母最习惯的位置。
吃饭的时候,她负责跑腿,倒水,盛饭,续碗……
楚父坐在闺女对面。
“二妮,你跟爸说实话,你上班的单位待遇一直这么好吗?以前是不是他们徐家也都靠着你……?”
“没有那么多。”
楚秀娟亲戚告辞的第二天。
她也给自己倒了半茶杯。
楚秀娟酒量一般。
可能跟她身体纤细瘦小也有关联。
陪着爸妈抿了两小口,脸颊就红了。
所谓醉酒壮胆。
原本打算一字不漏的楚秀娟,就忍不住心底有了莫名的蠢蠢欲动。
想要将自己的幸福说出来。
让爸妈也能体会到自己现在的欢喜和雀跃。
想法一旦出现。
就很难再压抑住。
“其实,爸,妈,我有对象了。”
“啊?”
楚父震惊。
楚母吓了一跳。
两人对视一眼,齐齐看向闺女。
“这些东西,都是他给我置办的,包括这房子,这院子……”
……
火车鸣笛。
车速缓缓降下来。
唐根生打了个喷嚏,停下手中的笔。
火车到站。
唐根生起身,走出休息室。
他现在是餐车组的负责人。
不受排班放风的束缚。
左拐掠过即将成为房玉霜同志休息室的门口,从车厢尾部下车来到站台。
前面有几个显眼的白大褂,隔着这边车厢不远。
后面还有一行五六个人。
中间的是个穿着卡其色列宁装的女同志。
白小洁。
不得不说一身列宁装的白小洁,气质很独特。
一眼就会下意识注意到她。
此刻白小洁被几个人围在中心,依序登上车厢。
那个位置,是软卧1车厢和2车厢之间的车门。
大概率是要跟假的杨教授一起被看押着吧。
总归不能再想之前那般,拿个水果饭盒就来找自己撩骚。
白大褂也上了车。
但没一会儿就又走了下来。
“根生同志,你打算什么时候上车啊?”
声音是从车门位置传来的。
唐根生扭头看去。
房玉霜右手手扶着过道边角,左手端着,像是虚按在左肋伤口附近。
挺拔的身姿略有前倾。
此刻正面含微笑看着自己。
唐根生第一反应竟是——
果然自己没理解错。
那一巴掌不是扇自己。
绝对是因为感激自己救了她一命的真情流露。
不然这会儿应该是阴沉着脸扮冷若寒霜。
而不是笑吟吟的跟自己打招呼。
“玉霜同志。”
唐根生丢了烟蒂,三步并作两步上了火车。
“伤口愈合的怎么样?”
“走路还有点疼,根生同志,你能扶我一下吗?”
“哦,好的,没问题。”
唐根生伸手,搀扶着房玉霜。
“龙飞跟我说,你主动申请让我住你隔壁,方便照顾我,谢谢你呀。”
唐根生:……
“不客气,能照顾你是我的荣幸。”
唐根生虽然有点懵。
但口花花这个技能,是刻在唐根生骨子里的。
既然房玉霜误会了。
那便一直误会下去吧。
反正对自己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但凡有一点点瑕疵。
唐根生也会出言解释一二。
现在嘛,就没那个必要了。
唐根生把房玉霜送入休息室。
“饿不饿,我去餐车给你做点吃的?”
“是提前留了饭吗?”
“有想吃的吗?我去给你做。”
“都行,我不挑口。”
“你要不要躺下?”
房玉霜点点头。
唐根生弯腰帮房玉霜脱掉鞋子,小心翼翼的扶着房玉霜躺好。
给她把被子盖上。
这才起身出去。
房玉霜侧头瞧着唐根生出了门。
半晌,才抿嘴露出一丝带有小儿女温情的笑。
其实上一次受伤。
从始至终房玉霜的意识都清醒。
她只是随着血液的流淌而卸了浑身力气。
眼皮子都沉的睁不开。
但也没有彻底昏死掉。
或许人之将死未死之际,意念反而尤其的清明。
唐根生看到她。
抱起她。
将她平放。
为她疗伤,包扎伤口。
帮她宽衣解带。
给她脱裤子,擦大腿。
甚至还帮她垫毛巾。
所有的这些,房玉霜都很清楚。
那会儿她确实很生气。
救治她的时候,一切都能归到事急从权上。
哪怕上衣被撩起来了,堆到肩头了。
房玉霜即便心里有争议,但也没法摆正车马的训斥唐根生。
危急时刻,分秒必争。
力气重了一点,往上多推了一段距离。
以房玉霜江湖儿女的性格,实在做不出‘恩将仇报’的行为来。
但后面的事情。
房玉霜就不理解了。
唐根生故意脱她的裤子。
还抻脖子看她的……伤口。
明知原委后,还帮她擦拭。
帮她垫毛巾。
房玉霜很生气,很生气。
所以,那一下不是抚摸。
就是扇巴掌。
只不过房玉霜当时失血过多,没有力气而已。
后来也是因为扇巴掌这个动作消耗了房玉霜为数不多的体力。
再加上羞愧悲愤,昏厥了过去。
房玉霜再从医院病床上醒来。
看到了自己那身被血渍浸泡过的制服。
尤其是连膝盖都被血液浸湿的情况。
房玉霜以己度人。
觉得自己误会唐根生了。
但把自己的亲戚当成是伤口流血……
这种事情果真是很戏剧,很让她头疼。
怎么面对呢?
装作不知道?
还是开诚布公的谈一谈?
房玉霜在得知自己继续跟专列一起返回京城时,就用了不少的脑细胞在思考这个问题。
没想到上了火车,龙飞又给了自己一个意外消息。
唐根生竟然主动提出要照顾自己的起居。
一个男青年,主动提出要照顾一个女同志。
两人年龄相仿。
两人之间有过不少纠葛。
尤其是别人不知道,但男青年自己很清楚他那晚看到了什么,又做了些什么。
在这种情况下,主动提出要照顾自己的起居?
房玉霜对感情方面再木讷,也不可能毫无察觉。
看着唐根生离去的身影。
房玉霜审视自己的内心。
她不排斥对方。
这一点显然挺重要的。
房玉霜从没跟任何人提过。
她对于异性有着很强烈的排斥。
如果过分接触。
轻则搓洗到皮肤发红。
重则会恶心、呕吐,甚至头疼失眠。
这或许跟她小时候亲眼目睹过的经历有关系。
亲人在眼前被……死掉。
对于一个几岁的孩子而言,毕生难忘。
哪怕几个养父和干妈们都对她很是照顾。
可房玉霜表面没任何问题。
工作中也表现的丝毫不露破绽。
这种心理疾病,便也一直被房玉霜隐藏了下来。
对于婚姻。
房玉霜其实并没有特别的感觉。
就像她对绝大部分异性都没有其他想法一样。
哪怕是救过她两次性命的唐根生。
也只是不排斥。
非要说的话,就是略有好感。
如果结婚对象是他。
房玉霜觉得自己可以接受。
只是……
房玉霜转回头,看着上空。
眼眸里没有焦距。
她陷入了沉思。
自己的工作很危险。
很多时候都会像之前那般将自己处在生死边缘。
设身处地的想一想。
自己如果和唐根生结为夫妻。
对他公平吗?
每日面对一个东奔西走,为了工作玩命的妻子。
他又能坚持多久?
养父们最初是挺中意龙飞的。
但房玉霜跟他不感冒。
龙飞也几乎算是看着房玉霜长大的,一直把她当妹妹。
不然的话,同事之间应该更容易理解对方。
可房玉霜心里能接受的异性,偏偏只是唐根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