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兴侯耿炳文打量着陆云逸,略有所思,
很快眼中便闪过一道精光,他想起此人为何如此眼熟了。
昨日在中军大帐见过。
沉吟片刻,耿炳文沉声道:
“你手中是何物?”
陆云逸把手里的喇叭扬了扬:
“此物名为喇叭,与铜号类似,都有放大声音之功效。”
耿炳文面露思索,铜号他是知道的,军乐中能用到,叫起来声音的确极大,
但眼前之物...却是有些古怪。
耿炳文伸出手:“拿来看看。”
陆云逸连忙递了过去,还提醒道:“侯爷,有些重,还请小心。”
“哼。”耿炳文轻哼一声,似乎极为不屑,
但接过喇叭,他的脸色就为之一变,
手臂不自觉地下沉三寸,手臂肌肉紧绷,这才停了下来。
此物不是重,是极重,至少有十斤。
耿炳文瞥了陆云逸一眼,
心中更为诧异,暗道此子天生神力,
十斤重的物件放于脸前轻若无物,这可比抬举五十斤的石墩难多了。
“侯爷,此物乃粗制滥造,末将无法将管壁打磨得又薄又轻,
所以..只能如此将就用了。”陆云逸笑着解释。
耿炳文拿着喇叭打量一二,果然四周极厚,
但这却是个好东西,寻常人无法将其打磨平,是因为各类器具受朝廷节制,
但在军中工匠手里,却极为简单。
“管壁若是薄一些,声音会变小吗?”
陆云逸对于这些浑然不懂,只好如实说来:
“属下未曾做过尝试,所以不敢妄言,
若是侯爷感兴趣,可以命人尝试一番,
若是此物能做得轻一些,可配给传令兵使用,
削减传令距离,以减少时间消耗,军令传达也更准确。”
此话一出,耿炳文更为诧异,他打了几十年仗,
自然知道一军主将的话能传到军卒耳中是多么重要的事,
毕竟话过两张嘴,就完全变了味道。
只是没想到,眼前这个前军斥候却有如此见识。
“你叫什么来着,此物我拿走了,若是工匠能有所改进,本将大大有赏!”
“末将陆云逸,庆州人士,原庆州卫百户,昨日被调入大军为前军斥候千总。”陆云逸如实道来。
“哦?探查元庭位置的那个总旗?”耿炳文眼中精光乍现。
陆云逸面色沉稳,脸上没有丝毫怯懦,反而坦然一笑:
“正是末将,属下因此功升任百户,又得大将军看重,进入前军组建斥候。”
“也难怪,本将听你所言极有章法,
若不是亲眼所见,本将会以为你是那打了几十年仗的老家伙。”
长兴侯耿炳文严肃的脸上也难得多了一丝笑容,但很快严肃起来:
“组建新军用你的法子不错,
但军伍之强盛,唯有在战场上得以体现,
厮杀得够多,军卒自然精锐,切不可纸上谈兵,以偏概全,
战场上诸多变故,元军斥候也会根据尔等布置变动,
不可墨守成规,要适时机变,
总之,文书上说的天花乱坠不可全信,放在战场上有用才是正道。”
耿炳文身侧亲卫听到此言脸色一变,诧异地看向陆云逸,
作为亲卫,他们知道长兴侯保守至极,
轻易不指点他人,如今毫不吝啬,倒是有些怪异。
“多谢侯爷指点,末将谨记。”
陆云逸没有多说话,说多错多,不如不说。
耿炳文满意地点点头,扬了扬手中喇叭:
“此物我先拿走,若能改进一二,你有大功。”
说完,径直转身离去,不作停留。
“多谢侯爷。”
陆云逸躬身一拜,直到他直起身,
见刘黑鹰还弯在那里,顿时一脚踹了过去:
“人都走了,还不起来。”
刘黑鹰这才哆哆嗦嗦地直起腰来,小脸煞白:
“吓死我了,我还没见过这么大的官呢。”
“这有啥,他说不得都打不过你。”陆云逸撇了撇嘴,无所谓说道。
但刘黑鹰刚刚红润一些脸色顿时又变得煞白,连忙凑近:
“云儿哥,慎言!!
咱俩虽然能打,但军中武力高强没什么用,
长兴侯那几个亲卫将我们一围,咱俩就插翅难逃了,
除非快点动手,擒贼先擒王,让他们猝不及防。”
陆云逸脸色变幻,古怪至极,打量了他一番:
“你还真敢想啊。”
“我...我也是话赶话。”刘黑鹰脸色一僵。
“行了行了,你整日跟着我做甚,去教那些新军,我俩的身家性命就靠他们了。”
陆云逸摆摆手,径直朝着属于自己的营帐走去。
刘黑鹰站在原地想了想,觉得云儿哥说得对,便调头朝着军卒们的营寨走去。
....
中军大帐,蓝玉坐在桌案之后,
正眉头紧皱看着往来公文与军报,桌案上除了笔墨纸砚,已经被公文堆满。
“大将军,看我找了个什么好东西。”嘹亮的声音从军帐外传来。
蓝玉霎时眉头愈发紧皱,直起腰杆,从公文后露出半张脸,看向军帐入口。
只见身材干瘦的长兴侯耿炳文手捧着一个奇形怪状的事物而来。
“这是做甚?”蓝玉问道。
“好东西,此物叫喇叭,能放大声音,跟那铜号编钟差不多作用。”
耿炳文将喇叭放在脑袋前说话,
瓮声瓮气的声音顿时在军帐内扩散,如洪钟大震,使得蓝玉脑子嗡嗡,不禁将脑袋向后靠。
“这么大声?”
蓝玉站起身,来到耿炳文身前仔细打量,
发现此物并没有什么玄妙机关,只是一头大一头小,的确如铜号一般。
“工匠做的?”
“不是,是那陆云逸做的,就是探查到元庭的那个斥候。”
蓝玉一怔,脸色顿时古怪,拿着喇叭来回打量,神情也郑重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说道:
“太重了,要改一改。”
“的确如此,这是个好东西,
以前我们怎么没发现铜号还能如此用,若是早发现这东西,就不用死那么多人了。”
耿炳文脸上多了一些难看,
战场瞬息万变,往往一个军令下达,等到达先头部队之时便已经晚了,
但军卒依旧会执行军令,导致自身陷入险地。
“嗯...的确,先造十个,找一千人队先试试,若是好用后续再全军铺开。”
蓝玉凝重地点了点头,给出了自己的看法。
“这么谨慎?”耿炳文面露诧异。
“此物固然新颖方便,但军卒大多是榆木脑袋,
贸然让他们学新东西,可能会出乱子,
而且此物声音如此大,若是相邻军卒听错了军令,
到时战场乱成一锅粥,那就麻烦了,
还是要谨慎一些,慢慢改进,
至少这一场战事还如以往一般,用传令兵。”
“你果然比我还要守旧。”
耿炳文嘀咕了一句,也没有再强求,倒是蓝玉开口问道:
“你见到陆云逸了?他那新军如何?”
一时间,军帐内的氛围有些怪异,耿炳文也不知该从何开口,只好说道:
“此人有些邪性,颇为擅长另寻蹊径,蛊惑人心,
新军那些兵痞被他大说一通,弄得热血沸腾,
而且...那些斥候之法,怎么说呢,有些像都督府内库里的兵法,颇有章法。”
“哦?当真?”
蓝玉眼神闪烁,内库里的兵法大多是他们这些开国勋贵家学,并且融会贯通之后才会编撰成书籍放入内库,
怕的就是后继无人,有兵法在,照猫画虎也能有几分威力。
“有些像,各方各面都有,只是笼统大概,不如内库那般详细。”耿炳文如实说来。
蓝玉这才放下心来,轻轻点了点头:
“此子是有天赋的,他爹是刘老儿的弟子,有一些章法是应该的。”
“刘老儿?”耿炳文皱起眉头,眼中闪过疑惑。
“就是刘三吾。”
耿炳文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我说他怎么前些日子才是总旗,今日便是千户了,走的你的门路?”
说到此处,蓝玉罕见地笑了笑,摇了摇头:
“是他功勋足够,他也是被压制的人之一,并且被压制得最狠。”
“还有此事?”
耿炳文脸色顿时凝重,卫所中一些窝囊事他也知道,也知道蓝玉一直在关注此事。
“此事暂且不提,等回来再说,倒是这陆云逸,你要帮我看紧一点,莫要让人下了黑手。”蓝玉神情郑重。
“这么严重?一个小小千户,不至于吧。”
“不一样,近些年来军中一些年轻俊杰要么被打压,要么死得不明不白,小心一点好。”
“我知道了。”
耿炳文脸色顿时凝重下来,眼神也多了几分阴冷,浑身散发着咧咧杀气。
不多时,耿炳文离开中军大帐,此时亲卫已经等在门口,手里拿着厚厚的文书,
见他出来,亲卫连忙迎了上来,恭敬说道:
“侯爷,这是属下所查陆云逸的家世背景以及在军中功勋。”
耿炳文瞥了那文书一眼,眉头一皱:“这么多?”
亲卫同样脸色凝重,靠近一些压低声音说道:
“此人非同凡响,从进入军伍以来就没消停。”
“我知道了,东西拿来吧,此事要稳妥一些,不能向外人透露。”
“是!”
.....
中央军帐,陆云逸七拐八拐来到此处,看着那普普通通的营帐,叹息一声。
给军卒们发放肉食一事还未报备,他想找上官商议一二。
但被告知前军斥候归属先锋军,受定远侯王弼节制。
但...王弼如今还在凤阳征兵,前军斥候暂时无人管辖。
陆云逸没有办法,只能来到此处。
咬了咬牙,陆云逸面露坚定,
步伐沉稳地走向中央军帐,见到了正拿着长刀傲然屹立的石正玉。
“石将军,我想求见大将军。”
石正玉见是陆云逸来了,严肃的脸庞缓和了一些,问道:
“何事?”
“是这样的...”陆云逸便将定远侯一事告诉石正玉,引得他哈哈一笑,
“我去帮你通传,定远侯爷不在时,前军斥候归大将军统领,以后你有事直接来便可。”
“多谢石将军了。”
陆云逸站在原地叹了口气,神情复杂,轻轻整理了一番甲胄,兜兜转转还是蓝玉。
不到十息,石正玉步伐沉稳地走了出来,让出身位:
“进去吧。”
“多谢石将军。”
进入军寨,映入眼帘的依旧是那高大地图以及占据中央的巨大沙盘,
陆云逸扫视一周,眉头微皱,“人呢?”
“你有何事?”突兀的声音传来,吓了陆云逸一跳,连忙循声望去,
只见蓝玉正坐在桌案后,之所以未看见他,是被那庞大的军报文书阻挡,
就算是此刻,也只能看到他半个额头。
见到了人,那就好办了,只见陆云逸拱手道:
“属下见过大将军,属下刚刚组建新军,军卒们心中有些怨气,
所以属下想从外采买一些肉食进入军中,供其分食。
另外...属下的操练之法极为严苛,
若是军卒不食肉的话,恐怕难以为继,日子长了身体会垮掉。”
“采买?”蓝玉直起腰,半张脸露了出来,面露疑惑。
陆云逸连忙开口:“军中饭食有定数,其中肉食不多,
属下麾下又有一商贾之子,家中颇有钱财,所以他便拦下了这个差事。”
“千余人的肉食可不是小数目,你们想要一力承担?”
蓝玉的声音依旧如以往那般,充满冰冷平静。
陆云逸面有难色:
“回禀大将军,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如今我等要进入北疆,若是军卒们不熟悉斥候战法,会吃大亏,
其实属下也不想出这笔银钱,但为了自身性命,不得不出。”
说到这,蓝玉脸色缓和了一些,轻声道:
“不准。”
“多谢...啊?”陆云逸都要叩头来拜了,听到这话猛地抬起头。
很快他便听蓝玉解释:
“此法在卫所中尚可,那时你部下人数不多,吃了也就吃了,
如今你手下千余人,还想用此法?
你是想养私兵...还是收买人心欲行不轨之事?”
军帐内似乎刮起了一阵寒风,让陆云逸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头皮有些发麻。
“属下不敢,属下只想部下军卒吃好一些,严加操练。”
蓝玉脸色冷了下来,将手中纸笔与军报放下,径直站了起来,看向陆云逸。
“今日你这般做没有私心,
明日他那般做同样没有私心,
但若有朝一日有人有这个私心呢?
长此以往这军卒是陛下的军卒,还是某些人的私军?”
陆云逸身体一僵,连忙躬身:“还请大将军恕罪,属下知错。”
“知错?”蓝玉冷哼一声:
“小小年纪,机心过重,明明治罪才对,凭借刚刚那一番话,本将就可治你一个不臣之罪。”
陆云逸脸色一变,暗道糟了...
“哼,念你初犯,罚饷三月,下去吧。”
“多谢大将军,属下告退。”
离开军帐的陆云逸有些生无可恋,
刚刚入职,饷银一个子都没发便倒欠了三个月。
更让他心烦的是,答应军卒的事无法做到,这可如何是好?
本以为这一步是最顺利的,就算是行贿都能把事办了,可谁承想兜兜转转来到蓝玉这。
再想行贿,那便是自投罗网。
中央军帐内,蓝玉依旧坐在那里,看着往来军报文书。
当他打开新一封文书之后,眉头微皱,冷声说道:
“将江峰叫来。”
不多时,一位穿甲胄的中年人匆匆赶来,脸上灰尘扑扑,带着几分狼狈。
“属下拜见大将军。”
“起来,看看你干的好事。”
蓝玉将手中文书丢了出去,砸了江峰一脸。
江峰一脸茫然接过文书打开查看,
扫了一眼后眉头愈发紧皱,其上是前军军粮的部署以及发放份额,
他清楚地记得其上份额至少测算了五遍,绝对不会有所差错,这...这又是咋了?
“属下愚钝,敢问大将军...何事?”
“何事?老子在外带兵打仗,就是你这等人拖了老子的后腿!!”
蓝玉猛地站了起来,从上首怒气重重地走下,
“下个月就过年,将士们千里迢迢来到此处,
家也没得回,年也没得过,就只得吃糠咽菜?”
蓝玉一脚踹了过去!
江峰倒飞出去:“哎哟.....大将军啊,
军卒吃多少用多少,兵部都有测算,乃定额,属下也想军卒吃好一些,可...可那就超了啊。”
蓝玉的眼睛猛地阴寒:“他们懂个屁?军卒吃不好这仗如何打得赢?
你上书朝廷,告诉兵部户部,
老子在外打仗,军卒们就要好吃好喝好伺候,让他们送钱来!
若是因为军卒没吃好,导致仗打输了,老子回去将他们通通宰了。”
江峰只感觉自己被一只饿狼盯上,呼吸急促了许多,连忙道:
“是...是...属下回去就办。”
“从明日起,先锋军顿顿食肉,其余军卒一日一食,能不能做到?”
蓝玉双手叉腰,居高临下看着江峰。
“能能能能...我部还有余粮。”
蓝玉又一脚踹了过去:
“能你早干什么去了,你是军需官我是军需官,此事还要本侯来提醒你?
你要记住,我等在外打仗,军卒缺什么就大胆向朝廷要,
只要能打胜仗,花费再多也值得,
若是因小失大,打了败仗,本侯不会如何,朝廷第一个斩了你!”
江峰脸色一白,顿时想明白了,连连叩首:
“多谢大将军提醒,属下这就去办..”
说到这,江峰抬起头,面露犹豫:
“大将军,箭镞也不充裕..要不一并要一些?”
这次轮到蓝玉一脸怪异了,蹲下身直直地瞪着他,使得江峰一呆。
紧接着,他便听到大将军那震天响的骂声:
“还不要等什么呢,等着上战场没箭可射吗?到那时本侯将你绑在战马上,来一个战马借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