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倍!”
刘黑鹰的声音在军帐内缓缓回荡,似乎牵动了烛火,使其微微摇曳,让这军帐中凭空多了几分寒意。
陆云逸听罢,瞳孔一缩,周身散发出危险的气息。
自从元朝夺取中原腹地之后,整个草原权贵过得越来越像汉人,
吃穿住行、礼节、喜好,甚至是排场官威都学得有模有样。
就算是在如今草原,那些贵族们依旧身穿大明锦衣,吃的是大明饮食,用的是大明瓷器...
若是将新粮卖到草原上....还真能赚取十倍的利润。
但陆云逸心中生疑,自纳哈出败退,辽东归入大明版图,附近草原贵族已所剩无几。
丁先智能将这些米卖给谁?
但陆云逸很快意识到自己的误解,急切地拿起册子细查。
自从洪武十五年开始,丁先智来到庆州,军卒们每年死伤便开始加剧,
一个卫所五千余人,每年多死个几十个,太正常不过,所以并未引人注目。
陆云逸沿着年份一路探查,最后到洪武二十年,
这一年因为要外出征战,所以军卒死伤很多,
但如先前那般诡异死法的却没有一个,就连莫名失踪者都寥寥无几,只有在战场上失踪了三人...
陆云逸缓缓抬起脑袋,眼神中迸发出危险光芒,
这样一来就对上了,纳哈出战败后,丁先智就将这危险行当停了。
很快他又想起了一件事,伸出手捏了捏眉心,面露思索问道:
“你那个相好上一次是不是说庆州中卫那些百户在去年就很少去满春楼了。”
刘黑鹰一愣,同样仔细思索起来,但因为饮酒的缘故,记忆有些模糊,
但他最后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对,是说过。”
“果然是你的相好。”陆云逸嘟囔了一句,转而继续思考。
刘黑鹰则猛地直起,身体瞪大眼睛发出惊呼:“我愺,云儿哥你诈我。”
“别吵。”陆云逸随意摆了摆手,继续看向手中名册,
待到全部看完后,他又拿起粮草账目来仔细查看,
越看脸色越是严峻,心中越是心惊....
如此数目的新粮,莫说是尽数卖到草原,就算是卖一成,两成,那也是整个庆州都无法想象的钱财。
这钱财可以出现在北平,出现在开封,出现在应天,出现在江南之地,唯独不能出现在庆州。
这笔钱太大,大到庆州装不下。
陆云逸在想明白了这一点后顿时觉得浑身冰冷,脊背发寒,他喃喃自语:
“如此恐怖钱财,背后仅仅是一个小小指挥使?”
刘黑鹰一愣,“你在说什么啊?云儿哥?”
陆云逸没有说话,而是继续翻看账目,同样的脸色也越来越凝重....
最后他将账目放在一侧,眼神空洞,沉声说道:
“一个卫所将近六千人,每人每月两石粮食,一月一万两千石,一年就是十四万四千石....
采买这些粮食,需要多少银钱?”
刘黑鹰眉头一皱,略微一思量,便脱口而出:
“粮若在江南之地采买,则每石五钱,
若在河南布政使司采买则每石九钱,
若是在北平采买,就要一两二钱,
其中还有季节,便不作考虑,取中间值一两,那十四万四千石就是十四万四千两。”
陆云逸眉头微皱,轻轻点了点头,
对于各地粮价之事他并不了解,但听刘黑鹰的计算方式很是恰当。
在听到这个数字后,他脸上忽然出现了一个瘆人笑容,看向刘黑鹰问道:
“若是有泼天钱财在眼前,你会拿多少?”
刘黑鹰眉头愈发紧皱:“当然是越多越好。”
陆云逸深吸了一口气,沉重地点了点头:
“好,那若将这十四万石粮食尽数卖给纳哈出,获利几何?”
刘黑鹰瞳孔骤然收缩,军帐内的气氛紧张凝重,
如同暴风雨前的宁静,压抑得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灯火摇曳,将二人阴影拉得老长,投射在军帐之上...
过了许久,刘黑鹰沙哑的声音才缓缓响起:
“按十倍计算,一年获利一百三十万两,五年获利六百五十万两,
但因为数量庞大,价格可能会有所压低,若取半数,
五倍计算则一年获利五十七万两,五年获利两百八十五万两。”
“洪武二十年朝廷赋税几何?”
“八百二十五万两,其中田赋七百五十万,金花银七十五万...”
刘黑鹰的声音愈发低沉,也愈发阴森,显得心事重重。
过了好一会儿,陆云逸的声音才响了起来:
“好哇....咱兄弟两个从你爹手里抠搜一千两银子就要沾沾自喜,
现在看来,咱俩才是那井底之蛙....
小小一个庆州,竟然出现了如此泼天钱财,也难怪能让这么多人都熟视无睹....”
刘黑鹰眨了眨眼睛,怔怔地看着桌案上两本册子,
忽然觉得喉咙有点干涩,又匆忙倒了一杯茶水,果断一饮而尽,这才压下了渐渐急促的呼吸声。
“云儿哥...你的意思是说,他们将这些粮食都卖去了草原?”
陆云逸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丁先智来到庆州后,军卒便开始死伤,
去年大军北征,纳哈出被剿灭,军卒死伤立刻停止,
这是巧合吗?这是必然,
草原人死的死伤的伤,辽东都司设立,谁还来高价买粮?”
“那...那这也太多了,他们不敢吧。”
刘黑鹰将脑袋凑了过来,脸上写满了惊骇,
父亲行商三十年,打元朝起就走商,到如今才积攒了几万两身家,
其中大部分还都是田产土地庄子货物,手中现银没有多少。
这庆州一个小小卫所,一年便将近百万两...
这太过骇人听闻。
陆云逸也有些被这个数字震惊,大明洪武藏富于民,但这也未免太富了些...
缓了缓他脸色一点点冷了下来,沉声开口:
“卖千石也是杀,卖万石也是杀,为何不卖万石?”
直到这时,刘黑鹰才慢慢点头,若是他来卖,那定然是卖得越多越好。
“那...那我们怎么办?还查吗?这事儿背后的人,咱们惹不起。”
军营帐内再次沉默下来,不是他们二人看不上三品指挥使,
而是能做成此事,赚取此等银两的,一个地方卫所的指挥室还远远不够,
至少...至少...
至少也是当朝勋贵,要么就是皇亲贵胄。
这些人若想取他们兄弟性命,无需亲自动手,只需稍作示意,自会有人替他们了结。
陆云逸一时间也有些心乱如麻,升官发财的余韵尽数褪去,
官职越高,他越能感受到那些垂落于云端之上大人物的可怕。
深吸了一口气,陆云逸还是决定不能坐以待毙,沉声问道:
“郭铨现在在何处?”
“应当是在府衙查案。”
“叫他回来,我们先去见丁先智确认一二,然后再去见长兴侯,
这事情太大了,我不信两位侯爷不知道,
说不得我们兄弟二人又做了他们的马前卒。”
“好!”刘黑鹰猛地站起身,急忙离开。
军帐内安静下来,只留陆云逸一人。
陆云逸神情晦暗,父亲曾与他说过,
大人物行事不会张扬,往往落子无声,变化无常,过程虽然曲折,但总能达到其目的。
陆云逸看着桌上的粮草账目以及军中名册,眼神愈发深邃。
这在以往都是一地绝密,除却三司长官任何人都不得查阅,
但如今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他们两个小卒子桌上....
陆云逸忽然有种感觉,他们兄弟二人就如这庆州棋盘上的棋子,
被人随意拨弄,想往哪儿走就往哪儿走,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看似是自发而为,但到了关键时刻,却有一双无形大手轻轻一拍...
而现在这双无形大手,是来自长兴侯业的一块腰牌。
有了这腰牌,郭铨才能查阅这等机密,他们二人也才能窥得此事一丝真相...
若说长兴侯预料不到事情发展,陆云逸自己都不会信。
陆云逸忽然觉得心情有些烦闷,索性站起来在屋内来回踱步,
但心绪却没有平静,反而愈发混乱。
过了一刻钟,陆云逸迟迟没有想到什么更好的办法,便叹息一声,径直走出军帐,
招呼过一个正在巡逻的甲士吩咐道:
“我有事出营,刘黑鹰回来就让他在这里等候。”
“是!大人。”
吩咐完成一切,陆云逸骑上战马径直奔出营寨,朝家中赶去。
不多时,他出现在陆府门口。
听到马蹄声阵阵,门房老张也探出头来,见是两日不曾回来的少爷,脸色一喜,
但很快便见到了陆云逸脸色阴沉,动作毛躁,
门房老张眉头微皱,步子也加快了些,联盟来到近前牵住马缰,同时说道:
“公子,是出了什么事儿吗?”
“父亲在家吗?”
“在的,老爷刚刚返家,如今正在书房读书。”
“好。”
不多时陆云逸匆匆走进正房,见到了正在作案前神情怡然的陆当家。
陆当家听到脚步声循声望去,见他匆匆赶来,眉头一皱沉声问道:
“毛毛躁躁的,这是作甚?”
“父亲,出事儿了?”陆云逸言简意赅。
陆当家将手中书本放下,坐直身体,神情平静沉声道:
“自古为将者不骄不躁,你现在是指挥佥事,手下有精兵千余,
虽说不至于为将,但也要时刻注意自身喜怒。
你看看你现在,慌慌张张,若让军卒看到了,怕不是会以为草原人打过来了,
上位者,喜怒不形于色,
如此手下之人才会心有底气,这是我在洪武十二年就教给你的道理。”
陆云逸也知道自己面对大事时,不能时刻静气凝神,被那庞大银两吓得有些惊惶。
如今见父亲这沉稳模样,他的心绪竟然慢慢平静下来,变得不那么慌张。
陆云逸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父亲,是孩儿错了。”
陆当家微微颔首,缓缓起身,走到桌案旁坐下,开始有条不紊地泡茶,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发生何事?”
陆云逸这才一五一十地将军族失踪一案详情都说了出来,
从陈景义到隔壁宁夫人,再到军中粮草以及账目,事无巨细。
过了不到一刻钟,陆云逸的声音停止,屋内只有那茶具碰撞的咔咔声。
陆当家拿出一只茶杯,在其中倒上热茶,轻轻抿了一口,淡淡说道:
“说完了?”
“事情就是如此。”
“嗯,你能意识到其中深意为父很欣慰,
更让为父欣慰的是你知道天高地厚,没有因为少年得官而心高气傲,
这很好,做民要踏实肯干,做官要谨言慎行,做军要戒骄戒躁,
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你要时刻谨记。
至于这庆州之事,算不得大事,也不必如此惊慌失措,照例查案便是。”
陆云逸面露愕然,这...这事情还不大吗?
见到他这副样子,陆当家宽慰一笑,
用手指轻轻沾了一下茶水,在桌面上书写了一个‘飯’字,
轻笑一声说道:“你看这‘飯’字如何写,一个‘食’一个‘反’。”
陆云逸瞳孔骤然收缩。
但下一刻,陆当家随即单手一抹,将‘食’轻轻抹去:
“天下大事皆系于此,没了食就只剩下反,
民以食为天,这句话不是说说,是真的会死人。
朝廷诸多大臣与今上起于微末,就是没了食,才造的反,
同样,这反也是天底下最大的事,谁触碰谁死。
且看着庆州城内,有何反迹?”
陆当家宽慰一笑,脸色依旧平静:
“不过是一些银钱罢了,莫说是陈粮,就算是糟糠,
只要军卒有得吃,那就不是大事,继续查案,
至于牵扯到谁,你我说了不算,要看军中两位侯爷如何想。”
陆云逸还是有些没想明白,面露凝重沉声开口:
“可...这可是百万两银钱的大案啊,说不得会掀起波澜,震动朝廷,
到那时牵扯出其背后之人,孩儿怕波及自身。”
却见陆当家缓缓摇头:
“我大明之地家财百万者不计其数,他们雄踞各方,做的都是见不得人的事,也没见得朝堂震动。
一些事情会掀起波澜,震动朝廷,不过是背后有风在推波助澜。
只要两位侯爷不想震动朝廷,那这事便不会震动朝廷,很有可能会消弭得无声无息。
只是在皇宫大内又或者朝堂的某个册子上多记那么一笔罢了。
这些事大军在到来之时,想必早已探查清楚,
只是临阵不斩将,先放那丁先智一马。
如今你横插一脚,又牵扯到了郭铨,那此事对于两位侯爷来说,假你之手解决亦可。
这才是长兴侯给郭铨腰牌的真正用意,放心查,大胆查,
至于会不会牵扯其背后之人,你大可放心,
北疆面临战事,此事到丁先智就到此为止了,至于背后之人...
若为父没有猜错,他恐怕如今已经受到惩处,如今尚处蛰伏,不会出手对付你们。”
啊?
陆云逸浑身充满愕然:“背...背后之人?父亲,您知道?”
“不知,但能猜到。”
“是谁?”
陆当家面露凝重,叹了口气:
“洪武二十年,大军出征讨伐纳哈出,兵过庆州,在那时此事便已然事发。
而此事非勋贵所不能为,还要是领兵的勋贵,如此方可牢牢控制庆州指挥所。
那么....在洪武二十年中,有哪位勋贵受到惩处,那么他很大可能就是背后之人。”
见父亲露出神秘笑容,陆云逸的心神像是被一柄重锤敲打,瞳孔骤然收缩,脱口而出:
“郑国公常茂,大将军的外甥?”
陆当家轻轻点了点头:
“征讨纳哈出时,带兵之人是宋国公冯胜,他是常茂的岳父,记得郑国公获罪的缘由吗?”
陆云逸脸色越发怪异:
“冯胜上奏常茂激变,在军中不听号令,目无尊上,
郑国公也同样弹劾宋国公....致使宋国公被收回总兵大印...而郑国公则被贬龙州。”
陆当家笑着点了点头:
“不错,我大明以仁孝治天下,何为孝?敬父母尊子女,
所以这岳父和女婿相互弹劾,乃滑天下之大稽,只能骗一骗黎民百姓,让百姓们多一些饭后闲谈。
这滑稽一幕,说不得就是父子二人一唱一和,
名为弹劾,实为避祸。
当然,这都是你我父子二人的猜测,做不得真。”
陆云逸此刻只觉得自己犹如那井底之蛙,满目震惊,额头渗出一丝丝冷汗,
他心中有一个强烈的直觉,这就是真相!
京城与庆州远隔千里,与此案可以说是毫无关联,
但藏在背后的是,那若有若无千丝万缕的联系,
能从这联系中推测出一些蛛丝马迹已是极为难得,重要的是...
他自己苦思冥想了许久,也未有头绪?
而父亲,他归家也不过两刻钟。
就连陆云逸也不得不承认,大明举人的含金量再一次上升。
见他如此表情,陆当家倒了一杯茶,递了过去:
“你现在年纪还小,想不明白是应该的,
这人生在世,天赋高低不同,
你的天赋在军伍之道,而为父的天赋就在这鬼蜮伎俩,
你也不用垂头丧气,待到你步入朝堂,耳濡目染,便会念头通达。”
陆云逸还是有些震惊,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问道:
“父亲,您为何不去做官?”
陆当家缓缓摇头:“为父只是想活得堂堂正正,况且做官太累。
好了,快些返回军营查案吧,放心大胆地查。”
陆云逸神色愈发清明,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站起身朝着陆当家躬身一拜:
“多谢父亲,孩儿先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