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
离年关越来越近了,门口贴上了对联福字,挂上了大红灯笼,
台阶之上的积雪被门房老张清扫得一干二净。
一匹白色骏马就这么被拴在门口,眉心还被贴上了一朵红色小花。
此刻,白色骏马正无奈地甩着脑袋,想要摆脱头顶异样,但却无可奈何。
没过多久,身着黑色常服的陆云逸提着大包小包,从街道尽头缓步走来,秋荷伴随在侧。
白色骏马轻轻动了动鼻子,嗅了嗅,随后转动着它的脑袋...
见到是主人,连忙刨了刨蹄子,大大的脑袋左摆右摆。
陆云逸带着一丝诧异走近,立刻注意到了马额上的红色小花,
嘴角露出一丝无奈,瞥向一侧笑意吟吟的秋荷:
“你干的?”
秋荷眼中笑意盈盈,嘴角上扬,声音清脆地回答:
“少爷,要过年啦,让小白也沾沾喜气,
这些日子你总是在军营,小白大概是想你了,
每到晚上都要乱叫,惹得人心烦。”
“真的?我怎么不知道?”陆云逸眼中闪过疑惑在战马旁来回打量。
秋荷轻哼一声小嘴撅了起来:
“少爷,您今日刚刚归家,哪里能听得到?等今夜您睡下后再听。”
“今晚?”
陆云逸挑眉,心中略感异样,
然后不再理会秋荷,提着大包小包径直向府中走去。
身后顿时传来秋荷清脆的喊叫:
“哎~..少爷等等我。”
白色骏马呆愣在那里,怔怔的看着两人背影,不多时又开始摇头晃脑,想要去掉头顶的红色小花。
院中,陆云逸将大包小包递给门房老张,径直去了正房,
推门而入,映入眼帘的便是桌上那一包包被红色纸张包裹的对联福字,
一侧书桌前,陆当家面露凝重,在那里奋笔疾书。
作为庆州唯一一个举人,他的字迹每年都会出现在庆州各种达官显贵门前,
甚至...在门前贴上一幅陆当家写的对联便是身份的象征。
听到声音,陆当家抬头瞥了眼陆云逸,不作理会,继续奋笔疾书,
直到将这副对联写完才将毛笔轻轻放下,
这才陆当家慢条斯理地问:“军中的活计忙完了?”
陆云逸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轻轻点头:
“忙完了,军卒们今日便休沐。”
“难得呀,大军出门在外,将士们背井离乡,
军卒们整日待在军帐中,心里难免暴躁,
休沐也好,终究要劳逸结合。”陆当家缓缓说道。
陆云逸知道,父亲这是在对自己许久未归家的不满。
以前他在卫所中从军,每月都有数日休沐,
得益于父亲身份,只要他不做得太过火,甚至可以每日宅在家中。
但如今却不行,升官之后,每日几乎都有忙不完的军务,
今日返家,还是十多日里第一次。
想到这,陆云逸讪讪一笑,开口道:
“父亲,年后大军就要北行,近些日子军中公务繁忙,
孩儿不得归家,是孩儿的错。”
陆当家斜了他一眼,递过刚写完的对联与福字。
陆云逸心领神会,便在桌上独自包裹起来。
陆当家则缓缓开口:
“军中之事为父不懂,但但也知道身先士卒,以身作则,你做的没错。
为父听刘知州说你最近在军营中立了一些功?听说还被大将军所赏识?”
“孩儿的确立了一些功劳,如今已是前军指挥使。”陆云逸回答。
“靠的是那太阳汗大印?”陆当家眉头微皱,出声询问。
陆云逸没有说话,而是将手掏进怀里,
等再拿出来时,手中就多了一青铜物件,上面有两头青牛仰天嘶吼,
正是那先前送上去的太阳汗大印。
“升任指挥使,除了此物的功劳,
还因我发现军中不少军卒夜夜被噩梦所扰,难以安眠,
这才想出了一些法子,让军卒心绪得以缓解,
大将军觉得此法可以推行,所以孩儿便升官了。”
陆当家动作一顿,眉头紧皱,在那太阳汗大印上来回打量:
“那这大印?”
陆云逸不再隐瞒,轻轻叹息一声,将鞑靼部一事尽数告知。
陆当家听后眉头愈发紧皱,略带思量的说道:
“好心办了坏事儿?若这信件送不到,北元可能一路逃窜,那这大军可就扑空了...”
“正是如此,所以...”陆云逸有些迟疑。
“所以要去送信?”
陆当家目光锐利,先是扫过桌上的大印,又看向陆云逸。
不知为何,陆云逸只觉得父亲此刻的眼神锋锐无比,像是将他整个人都彻底看透。
在此等目光下,陆云逸无法隐瞒,艰难地点了点头:
“大军之中,只有孩儿去过捕鱼儿海,
并且...此事乃我所为,这后续的功劳也应由我夺取。”
“功劳?这算什么功劳?”
陆当家声音猛地拔高,随意丢到毛笔,
就这么从桌案前走了过来,在陆云逸身前停下,脸色凝重:
“怎么送信?是要将信件呈送给北元王庭,
还是让他们知道鞑靼即将出兵这个消息,
两者都是送信,但危险截然不同。”
陆云逸挑了挑眉,见父亲如此失态,他忽然觉得有些紧张。
“父亲,孩儿觉得...可以借此事深入王庭,
对北元王庭的动向多加探查,让大军攻杀变得更容易一些。”
“胡闹!”陆当家的声音猛地拔高,眉头紧皱:
“你是想利用此物混进去?”
陆云逸弱弱坐在那里,轻轻点头:
“乃蛮部处在草原西南,与元庭没有多少交集,
若是冒充乃蛮部的人....要比冒充鞑靼部的人轻松许多。
您也知道,孩儿向来不做毫无准备的事,
此番一去虽然危险,但凭借孩儿的本领,想要活着回来还是不难。
大不了到元庭之后便蛰伏起来,待上一些日子便离开。
此行孩儿只带亲信,他们个个本领高强,深谙草原习俗,不会露出马脚。”
陆当家的脸色一点点变得复杂,怔怔地看着桌上的太阳汗大印:
“已经做好决定了?”
陆云逸脸色凝重:“父亲,大将军蓝玉曾与我诉说,
在如今大明想要封爵有多么困难,
他让属下珍惜好每一个能独当一面的机会,
孩儿觉得此言极有道理,所以决定冒险一试。
若此事功成,我等为大军收集了足够多的情报讯息,
那加上孩儿探查捕鱼儿海的功劳,日后定然平步青云。”
陆当家听到此言出奇的没有反对:
“他说的对,承平年间不可能有如此军功,此番北元一战,的确成了许多人眼中的香饽饽。”
顿了顿,陆当家眼窝深邃,刹那间便察觉到了其中关键。
“若是....此战大军能将元庭一举剿灭,
那你这两个功劳便不可同日而语,你觉得..大军能做到此事吗?”
若是北元因此覆灭,陆云逸的功劳谱上可能会就此事大书特书,自此名留青史。
但若是北元成功逃遁,那不过是一场普通胜利罢了。
平灭北元与大胜北元,其中差距,如同云泥。
陆云逸面露坚定,郑重地点了点头:
“父亲,您常言‘事在人为’,
此战朝廷聚集十五万大军,公侯将近十位,就是要做一战功成之事。
朝廷已经尽力,剩下的....则需要大军中的军卒将帅尽力,
而孩儿为前军斥候指挥使,自然要竭尽全力,
为大军探查到更多的讯息,以保证朝廷大胜!
天助自助者,孩儿想要建立功勋,就不能放过此次机会。”
他的声音在房间内悠悠回荡,充斥着坚定,还带着一丝决然。
陆当家就那么坐在那里,不作言语,怔怔看着桌上的红色包裹与太阳汗大印,
不知过了多久,他脸上的苦涩一点点消失,转而变得轻松平静
“何时动身?”
“今晚。”陆云逸嘴唇紧抿,早晨归家,晚上离家,倒是让人难以接受。
陆当家的眸子又颤了颤:
“嗯。”
“多谢父亲。”
对于这个结果,陆云逸早就心知肚明,
虽然父亲看起来严厉,但就如从小到大一般,
只要他提出要求,父亲只会尽力满足,就如从军。
陆当家依旧面无表情,见陆云逸久久未动,轻轻一笑:
“少年建功立业,乃大丈夫所为,你长大了...”
声音中透露出岁月沧桑,夹杂着一丝释然。
陆当家长出了一口气,慢慢站起身,
将桌上的春联与福字都拿了起来,自顾自地说道:
“你看看他们,一到过年就让我写对联福字,我给他们送去。”
陆云逸站起身,匆忙递出手:
“父亲,我去送吧。”
陆当家轻轻摇头,随意摆了摆手,未曾将脑袋抬起,视线始终停留在对联之上:
“不用,去看看你母亲吧,她早上便说要给你做最喜欢的鱼羹。”
陆云逸看着父亲忙碌的样子,怔怔站在那里,过了许久才轻轻点了点滞涩的脖子:
“好...”
当房门关上,陆当家正在收拾对联的手也缓缓停住,
有些泄气一般身体一松,无力地将手撑在桌案之上,久久不动。
.....
后院厨房,陆云逸从一众仆人忙碌的身影中挤了进来,才在厨房最里面见到了心心念念的娘亲,
她此刻正专注地盯着砂锅,手里拿着盐盒,准备调味。
见陆云逸来了,柳氏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我儿,你终于回来了。”
柳氏的声音里满是温情,她急切地打量着儿子,眼中闪过一丝忧虑,
“看看你,是不是又瘦了?”
柳氏就这么将盐罐随意一丢,张开双臂将他揽入怀中,眼神有些模糊。
“你这孩子,整日待在军营不回家,都瘦了。”
柳氏将陆云逸定在那里,上下打量着,眼睛红彤彤的,神色之中的欣喜毫不掩饰,
见儿子依旧是以往那般充满英气,她才满意地点了点头,直起腰来,有些炫耀地说道:
“我儿,快来看看,这是你最喜欢的鱼羹。”
说着,她脸上带上了一些埋怨:
“刘怀浦从北平送来的鱼,他保证是活的。
可昨日他送来时却说这些日子风雪太大,鱼被冻死了,险些将为娘气死,
这鱼羹啊,要的就是新鲜,如今这鱼死了,味道应当也不对了,
不过不要紧,我儿在军营里吃糠咽菜,应当尝不出来。”
说着,柳氏掀开盖子,拿着汤匙在里面来回搅动。
陆云逸轻轻一笑,轻声开口:“娘啊,我...”
“我什么,将就着吃吧,再不好吃也是为娘亲手做的。”
柳氏瞥了他一眼,忽然警觉儿子身上所穿的乃新衣,
连忙将汤匙放下,过来推搡陆云逸:
“先出去吧,我这儿正忙着。”
柳氏轻轻推了推儿子,眼神里满是不舍,“别让这身新衣沾上油烟。”
“娘,我...”
“我什么我,先出去,有事等我做完这鱼羹再说。”
说完便不由分说地将陆云逸推走...
....
归家的日子总是过得极快,一日的时间眨眼间便过去,
夜幕降临,冷风吹拂,庆州城的月光被阴云遮蔽,一片昏暗。
陆府正房的烛火却格外明亮,透过那复杂繁琐的窗户,
能看到三道身影围绕在桌旁,手拿碗筷,不时低声交谈,不时大快朵颐。
就连一侧站立的身影,也不时抿嘴偷笑...
似乎还能隐隐听到风儿呼啸中的轻笑。
时间一点点流逝,天色愈发昏暗,整个庆州陷入寂静,陆府门前的灯笼也熄灭了烛火。
但就在此时,大门的吱呀响动声轻轻回荡在周围,
一道黑影慢慢走了出来,轻轻将大门关上。
陆云逸轻触冰冷的门闩,行囊挎肩,深情一瞥熟悉的家门,
一声轻叹后,决然离去。
步履轻缓,陆云逸在夜色中前行,向着未知的黑暗。
在那里,隐隐约约有几道身影驻足,还能隐隐听到战马的喘息声。
陆云逸就这么走在青石板路上,
心绪已经被压到最低,眼神古井无波,
不知感应到了什么,他有些恍惚的在原地驻足,
而后慢慢转身,看向那已经半数隐与黑暗的陆府。
不知为何,他看到了黑暗中隐隐站立的三道身影。
陆云逸冷静的眸子出现几分晃动,
站在原地许久,直到远处又传来一声战马粗重的喘息声,
他这才抬起脑袋,他最后驻足盯着那黑暗看了看,而后头头也不回地离开。
街道尽头,已经有几道身影早早等在那里,
熟悉的战马见到主人前来,大大的眸子中闪过灵动,连忙将脑袋向前凑了凑。
陆云逸摸了摸马头,将行囊固定在马身上,
就这么轻轻一翻身,整个人腾空而起,坐落在战马之上。
“走吧。”
周遭的黑影连忙跟了上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