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寨东方,天宝奴看着天空从深蓝变成浅蓝,继而变为橙黄,脸上露出一些期待,
终于,他看到了金色的太阳自东方升起,
阳光打在他身上,让他如沐神辉,面容享受。
他缓缓转过身,看向身后,视线穿透了草原大山,
看到了那藏于洼地的营寨,在那里似乎也有一轮太阳升起。
天宝奴面露感慨,若是没有意外,
在不久的将来,他将会成为这草原上第二个太阳,继承汗王之位。
每当这个时候,他总会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但很快,面对未知的彷徨以及面对未来的期待,都会将他的心绪填满。
天宝奴转过身,看向东方面露期待。
在那里,有属于他的三千军卒,
此刻他感觉自己就像是草原帝王,在等着征战在外的勇士回归。
这种感觉让他如痴如醉。
时间一点点流逝,
眨眼间太阳已经爬上了高空,融化了独属于草原夜晚的冰凉,
天宝奴自太阳升起后就默默站在那里,如今已经站了一个时辰...
夜晚消弭的冰冷似乎尽数涌入了他的怀中,
使得他瞳孔剧烈摇晃,不可置信一点点爬上脸孔。
他艰难地转动脖子,看向身旁稀稀拉拉,只有百余人的军卒,心中竟然涌出了不可抑制的恐惧。
到底发生了什么?人呢?
以天宝奴对于军卒的了解,
命令是搜寻八个时辰,在天亮时集结回营,
但军卒们可能只会搜寻七个,乃至六个时辰,
而后早早歇息,等在一侧。
待到时间一到,便飞速返回聚集地,装出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
也是如此..他将原本搜寻六个时辰的时间改成了八个时辰,
一来一往,至少也能搜寻六个时辰。
但...如今已用过了九个时辰,
原本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三千余军卒,此刻只有一百!!
天宝奴心中涌出了巨大恐惧,一时间无法自控,
他心中所想的不是那将近三千军卒出了什么事,或死了,或叛逃都没有关系。
他所想的...是不知如何向王庭解释。
今日是王庭独有的新春,
下午就要举行盛大聚会,
此刻这个消息传回去,影响的是整个族群,
这比以往做十件错事的后果还要大。
天宝奴眼神摇晃,他想过隐瞒,
但这三千军卒都有家人朋友,寻常也就罢了,
但如今...如何隐瞒?
深吸一口气,天宝奴心中有了决断,看向周遭的百余名军卒,吩咐道:
“你们留十人在此地等候,若是他们回来,就及时来报,其余人跟我回去。”
同时,他冰冷的视线扫过所有军卒,声音带着寒霜:
“记住,他们发现了明军的踪迹,前去追踪,今日可能无法回归。”
军卒们面面相觑,点头如啄米。
至此,天宝奴才轻轻松了口气,挥了挥手:
“走。”
.....
营寨之内,地保奴带着一众军卒回到营寨,
映入眼帘的红花灯笼让他们都露出笑容。
营寨的百姓早早等在营寨入口,
将进入营寨的主要道路塞得满满当当,
他们手拿野花草木编制而成的花环,给来往军卒一个个套上,
他们脸上质朴的笑容冲散了军卒心中杀意,也让地保奴的心微微定了定。
“阿日斯楞殿下!”
这时,一声娇喝引起了陆云逸的注意,他循声望去,
只见苏日娜与萨仁面容含笑地站在那里,
她们换上了崭新的衣服,手拿花环,眼神明亮诱人。
当陆云逸的眸子望过去时,
二人眼中的喜悦几乎无法抑制,脸颊也飞速涌上一缕绯红,
年长一些的苏日娜连忙将手中的花环举起,在身前轻轻摇晃...
陆云逸微微一笑,架着战马走了过去,
这一幕不仅是让二人心怀雀跃,
就连她们身侧的不少女子都不禁屏住了呼吸,怔怔地看着那道背负着阳光的身影。
心中不禁涌出惊呼:阿日斯楞殿下甚是英俊!
走到近前,陆云逸轻轻弯腰,
苏日娜上前将花环戴到了他的脖子上,
白皙的牙齿随即绽放,脸上笑容毫不掩饰。
“阿日斯楞殿下,花环象征有始有终,戴上花环,
就意味着去年的战事彻底结束,
在新春之际,殿下可以好好歇息一二,等待明年。”
说这话时,二人脸上的薄红飞速蔓延,爬上了耳根。
陆云逸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多谢你们,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花环有如此含义,
希望明年还是由你们来为我编织花环。”
苏日娜与萨仁的眼睛唰地一下亮了起来,浑身弥漫着喜悦,
年纪稍小一些的萨仁轻轻抚摸肚子,红着脸说道:
“萨仁希望明年能与殿下的孩子,一同为您编织花环。”
陆云逸一愣,看向苏日娜,发现她也是一脸幸福模样,
陆云逸畅快的大笑传出去很远,他没有扫兴,而是爽朗开口:
“一定会的。”
说完,便在二人的期待中转身离去,
不等返回,他便看到了刘黑鹰更加黝黑的脸,
以及那幽怨的眼神,还有那空空如也的脑袋...
陆云逸嗤笑一声,没有说话,只是静静打量。
惹得刘黑鹰瞪大眼睛,怒目而视!
很快,在一阵欢呼声中,
地保奴带领军卒回到了所属营寨,他吩咐诸多军卒回去休整,养精蓄锐参加下午的宴会后,才彻底平静下来。
静静扫了一眼陆云逸,朝着他使了个眼色,径直回到军帐。
那幕僚老者也连忙跟上。
陆云逸翻身下马,跟随他们进入军帐,只不过悄无声息地将长刀握紧。
天宝奴进入军帐后,摘掉头甲,
自顾自地坐于上首,看着迎面而来的‘阿日斯楞’,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
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轻轻挥手,那老者顿时将军帐的帷幕轻轻落下,
阳光被阻隔在外,军帐内变得昏暗,在场的气氛也为之一变。
直到此时,地保奴才阴恻恻地开口:
“阿日斯楞,你不给我一个解释吗?”
陆云逸看了看四周,眼神中充斥着坚定:
“殿下,阿日斯楞不知该解释什么。”
地保奴眼神一凝,勃然大怒,将放于一侧的宋代茶盏径直摔得粉碎!
“人!!死了那么多人!我怎么交代!!
你去之时与我说过什么,只是给天宝奴一个教训,千人足矣,
现在呢?天宝奴只剩下了不到一百人,
就算是傻子也能看出其中端倪吧,要我怎么解释!!”
此刻,就连站在一侧的幕僚老者也惴惴不安,眼神惊疑不定,
他也不知该劝说二殿下息怒,还是严惩阿日斯楞,
索性...不说话。
陆云逸缓缓直起腰,面容平静,淡淡开口:
“二殿下,一个教训不够,您与天宝奴台吉...是你死我活的斗争。”
“那你怎么不把天宝奴一并杀了,留他作甚??
阿日斯楞,这里是王庭,不是乃蛮,你不要如此放肆!!”
地保奴怒不可遏,发出大骂!
却没承想,陆云逸轻轻一笑,满不在乎地开口:
“我曾经想过,若是在绞杀之中碰到了天宝奴该如何是好,
我拿不定主意,所以我问了鄂尔泰,
他是个仁慈的孩子,
他告诉我,为了让更多族人吃饱穿暖,
天宝奴可以死,甚至他还打算亲自动手,
就是为了让我能留得有用之身,帮助二殿下复兴王庭。”
地保奴眉头紧皱,眼神摇晃,就连一侧的幕僚老者也一脸不可思议。
在他们的记忆中,鄂尔泰与他的母亲是他们见过最仁慈的草原人,受人尊敬。
但如今...
陆云逸继续说道:
“鄂尔泰说,只要王庭能够复兴,死上一些人无妨,
甚至他已经想好了,杀了天宝奴之后,就会将自己五花大绑,让我带他回王庭,
面对可汗与王妃,他会承认是自发而为。
但可惜,天宝奴台吉与以往那般,
甚至不愿意多走那么几里路,就那么在原定地点等了八个时辰。”
陆云逸眼中闪过一丝杀意:
“若他如鄂尔泰那般勤奋,愿意与部下一同搜寻,那昨日便是天宝奴台吉的死期。”
军帐内的烛火悄然闪烁,就连外边的阳光似乎也暗淡了片刻,一股冰冷肃杀开始弥漫。
他笃定的样子,让地保奴觉得..
阿日斯楞不是在说谎话。
“你放肆!!!阿日斯楞,你目无尊长!!”地保奴没来由地感受到一阵惶恐,
因为乌萨尔汗喜欢读史书,地保奴为了投其所好,也读了许多史书!
他此刻感觉自己就像是那宋太祖赵匡胤,
部下已经有些迫不及待地让他穿上太子的袍子。
还诚恳地说了一句,殿下,天气冷,这是为您好。
陆云逸对于地保奴的愤怒浑然无惧,淡淡开口:
“阿日斯楞夺兄长大印,带部族勇士远遁千里,早就目无尊长,
今日阿日斯楞所做之事,为己,也为了殿下,
如今天下大势顷刻皆变,
明国来势汹汹,也速迭尔带着瓦剌虎视眈眈,
鞑靼摇摆不定,王庭已经危在旦夕了,
若此时不变,为之晚矣。”
地保奴愤怒的脸色一点点收敛,取而代之的是阴沉,他就坐在那里,默不作声。
但陆云逸却没有停止,依旧朗声开口:
“殿下熟读史书,敢问何为天下大势?”
地保奴冷声开口:“南升北降。”
陆云逸听后猛地低下头,眼神中闪过咧咧杀意,几乎无法阻挡,让这军帐内的气氛陡然凝固!
地保奴没来由地心中一悸,茫然无措地看向四周,不知这惶恐从何而来。
陆云逸面容阴寒,没有抬头,而是淡淡开口:
“何为‘势’,人往高处水,水往低处流,便是势。
明国冉冉升起,大元惨淡落幕,这同样是‘势’,
明国得人心,顺势而为事半功倍,战场之上节节胜利。
大元失人心,逆势而行事倍功半,抵抗之心日渐消退。
而如今,二十年过去了,
明国依旧处在顺势,只要一切照常发展,顺其自然,顺其自然就能将我草原逼在角落,
甚至不需要大动干戈,只需要对王庭多加安抚,让我王庭不走上鱼死网破之路,
天下大势自然会将明国推向潮头,当浪潮落下之时,就是我王庭覆灭之日。”
“说这些有何用?”地保奴冷声开口。
陆云逸面容平静,缓缓抬头:
“我王庭处在逆势,敢问殿下如何破势?”
地保奴眼神一点点平静,缓缓摇头:
“不知,阿日斯楞,你请说来。”
“王庭逆势而为,事倍功半,
但也不能因为如此,便不去做,反而要做得更多,做得更激烈。
因为和平是弱者的陷阱,
明国顺势而为,日日变强,
而我王庭在逆势之下,又如何能赶得上明国?
这个差距总有一日会大到天翻地覆,
到那时明国轻轻一抬手,就能将我王庭按死在草原上。”
陆云逸的眸子猛然凌厉,声音铿锵有力:
“所以王庭不仅要动,还要大动,
要地龙翻身,要天翻地覆,要铆足了劲折腾,如此才有一丝丝机会扭转逆势。
王庭是弱者,弱者若不奋起反抗,这一丝机会也不会存在。
二殿下想要等,等练兵,等实力强大,一切水到渠成。
可..王庭想要复兴的真正敌人,不是天宝奴台吉,
而是那千里之外的明国。
二殿下若以五年之期掌控军权,取代台吉之位,
但您是否想过..
五年之后的明国是什么样子?
明国北征,在先前天下大势积蓄尚少之时,
还需缓和,北征要间隔数年休养生息。
那时的明国想要压制我等草原,需要用出三分乃至四分的力气。”
陆云逸忽然笑了起来,带着几分凄凉:
“自洪武二十年纳哈出兵败,可以看出明国气势已成,
只需要拿出一成乃至半成的力量,就能压制辽东二十万兵,
敢问殿下,五年之后呢?
那时的明国就算是一年一征,阿日斯楞都毫不意外,
可汗可以给二殿下机会,天宝奴台吉废拉不堪,也会给殿下机会,
阿日斯楞相信,不用五年,三年殿下就足以掌控军权。
但...明国不会给王庭机会,
莫说是三年,只需一年,王庭与明国之间的差距便是天壤之别,
还请殿下莫要忘了,明国在去年夺得了辽东之地,
那里的露天矿石有多少,不必阿日斯楞多言,
原本王庭还能通过纳哈出获得足够的矿石,
但如今呢?那些矿石都去到了明国怀中,
此消彼长...殿下,您的时间不多了。”
军帐内一点点变得安静,辽东的矿石,
如今是王庭人人避而不谈的命脉,
有了矿石才能打造军械甲胄,军卒们才能上阵厮杀。
而如今明国将辽东之地收入瓮中,两侧的天平彻底倾斜。
地保奴的眼睛一点点变得深邃,但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了他身上的彷徨无助。
内心一直隐藏回避的担忧,如今就这么被肆无忌惮地说了出来,
就如那刚刚愈合的伤口被毫不留情地揭开结痂。
地保奴一时间心乱如麻,已经没有心思去计较军卒被杀一事。
他一点点抬起脑袋,轻轻叹了口气:
“阿日斯楞,你是乃蛮部衰落的亲历者,看得真切,
只可惜王庭的诸位大人都在掩耳盗铃,沉浸在以往强大的美梦中。”
“他们是被‘大势’所影响,
自古名垂青史者,行常人所不能行,为常人所不能为,
殿下,还请莫要放弃,
天宝奴只是眼前的第一道难关,这道难关越早迈过,对殿下越是有益。”
地保奴嗤笑一声,面露自嘲:
“你说得对啊,天保奴只是第一道难关,
若是连这一关都无法渡过...还谈什么王庭中兴。”
他脸上忽然露出一些疲惫,轻轻摆了摆手:
“你先下去吧,下不为例。”
“是...”
.....
陆云逸面色平静,走出军帐,看到了早早等候的刘黑鹰,
二人回到军帐,刘黑鹰兴冲冲地问道:
“怎么样?蒙混过关了吗?”
“那是自然。”陆云逸嘴角勾起一丝微笑。
今日之后,两位皇子的争斗将不再掩饰,也将愈发激烈。
刘黑鹰放下心:“云儿哥,你是在做到的?”
“做错了事不要紧,扯出一件更大的事就行了,
王庭兴汉学,但学不到精髓。
不知东拉西扯,顾左右而言他的道理,很容易便能牵着他们的鼻子走。”
刘黑鹰面露深思,想了片刻,他缓缓抬起头:
“云儿哥,鄂尔泰邀请我们去他家中用饭,我们去吗?”
“我...是...去还是不去呢?”陆云逸面容怪异。
“去也行。”
“那算了,中午我有事。”
“还是去吧。”
“好。”